“我以爲,你是會出手救他的。”
身後突然響起悠寧的聲音,在空曠的寢宮迴盪。楚城手上一顫,琴絃驟鳴,驀然回身——
“雪崖!?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或者他是想問她是怎麼進來的,但隨即卻又黯然,她既然能夠進皇宮一次,就可以有兩次,三次——此次,她又是爲了楚世而來麼?
“你來了多久?”——重要的是,聽到了多少?
“我聽到了多少有什麼關係?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情,我不想過問。重要的,是你該問自己,你做了多少。”雪崖並不覺得詫異,也許,楚城現在的做法,纔是正常的。一個生在皇家的人[應該]做的,這種事並不稀奇。她只是,有點失望罷了。“但是楚世他從來都無心與你爭奪王位,你們這麼多年的兄弟,難道對他就沒有一點信任?”
雪崖流露的失望刺痛了他的眼睛,沒有責備,沒有質問,只是失望。
這條路,一旦走上了,便再無回頭之日。
他緩步靠近,眼前的這個女子又如何知道,卻是她那一曲淨化人心的仙樂,反而讓自己看清了自己的醜陋。原來,他早已經陷下去,深入泥濘。留在外面的,不過是一層光鮮的皮囊。可笑他過去竟然以爲,只要不做,只要在一旁看着,自己就還能有一雙乾淨的手。其實,早在他沒有阻攔國舅刺殺楚世的時候,他就已經淪喪。
“連你也要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嗎?雪崖,你那麼高潔,那麼幹淨——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和我一樣髒?”他突然伸手將雪崖拉近自己,低頭尋着那溫涼柔軟的香氣狠狠地掠奪——
雪崖一時震驚,下意識掙扎居然沒有掙脫,那看起來明明纖長瘦弱的身體竟隱藏着如此大的力氣,將她牢牢鉗制。霸道卻又絕望的掠奪在脣齒之間,漸漸漫上一層濃濃的血腥——雪崖狠狠地咬了下去,想要藉此逼退,然而楚城卻絲毫不爲所動,痛楚也好,血腥也好,都抵不過此刻的絕望—— 一個人淪喪的絕望。他需要一個人,一個陪他一起陷落的人。
短短一瞬間,血腥涌動,有一些畫面驀然進入雪崖的腦海——紅色,到處都是一片紅色——是喜堂,還是血海,滿目,滿眼,都是濃膩的血紅——
“唔——放手!!”
一道白光自她體內環繞擊出,泓楚城身子一震,便橫飛出去,撞在牆上。他驚詫地回望雪崖,那個女子只是站在原處,根本不曾動手,他便被彈開。
他笑,站在那裡的女子是如此高潔,不容褻瀆,可是她淡色的脣上,卻染着他的血,那雙漆黑的眼眸,終於劃過一絲慌亂。他擡手擦去自己脣角的血,舌尖上的疼痛這時才流竄開來,痛到了心裡。
“看來我與太子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
他聽到雪崖那似乎恢復了平靜的聲音,冷冷的,再沒有平日的悠然婉揚。雪色的背影決然離去——
他笑,笑得那麼苦。
身體與牆壁的撞擊彷彿這時才終於有所反映,笑着,便咳了起來。
那個吻,他記得的只有玉蘭的香,混着濃濃的血腥氣。
而雪崖所感覺到的,只有血腥。脣上的,口中的,還有腦海裡的——那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夢裡,血腥之後只有黑暗,宛若地獄的泥濘,將人吞噬——那種無邊的黑暗,讓她恐慌。怎麼回事?難道,那個夢所預示的不是泓楚世,而是泓楚城!?
離開皇宮飛出許久她才停下來,僞裝的冷靜在方纔就已經破壞,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那種淪陷黑暗的感覺,彷彿身臨其境一般,那麼真實。
她是否太過在意一個小小的凡人女子所謂的預知夢?
究竟,是事情在一步步向着那個夢所預示的未來靠近,還是那個夢,已經過多的影響了她的心情?如果她沒有看到那個夢,是不是自己就不會對這兄弟二人過多地在意——難道,這當真是她的劫?
天牢之中,泓楚世正自得其樂地盤算着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誰?
牢房之地的條件自然是不會好的,無論哪裡都一樣,陰冷潮溼的牆壁,髒兮兮的乾草——不過他雖是階下囚,畢竟還頂着二皇子的身份,在最終的處決下來之前,並無人敢落井下石,得罪於他。
於是,在這黑洞洞的牢房裡,他就只能無聊而已。
一面盤算着太子一邊可能會有的其他動作,一面估測墨楓的應對——十有八九,那傢伙會來劫獄吧?不過這是個大工程,必然需要好好籌劃,他沒那麼快就來。那麼,他第一個見到的,該是雪崖嘍?
劫獄—— 一旦出逃,從此便坐實了他的罪吧。是從此亡命天涯東躲西藏,還是期待皇上能夠念及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放他一條生路,遠走他鄉?
想到這裡自嘲地笑了笑,難道,他還對天子的親情抱有什麼期盼麼?難道他失望,死心,還不夠麼?還在期望這種時候皇上仍舊沒有把他不是皇家骨血的事情說出來,不是爲着皇家臉面,而是二十多年的親情……難道非要親耳聽到了處死他的聖旨,才能夠徹底看清?——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是說他這種人?他真想爲了自己這種自欺欺人的天真大笑三聲。
“看起來,二弟在牢裡的生活並不如想象中差。”
泓楚世擡起頭,看着一身墨藍錦衫走進牢房的人,稍稍感到意外——怎麼第一個見到的會是他?
“大哥,你怎麼來了?牢房裡太陰潮,對你身體不好。”
“沒事,我只是來看看你……過了這幾日,怕是也就沒機會再看了。”
“怎麼,看來發生了什麼新的變化?”
“明日一早,我會去替你向父皇求情,不過正巧此時南方十三郡的幾個太守上諫反供,說當初受你威脅,在皇上派人去調查時作了假證。並且附上你結黨營私企圖造反的證據——”
楚世一怔,雖然這些他都已經料到,但是卻沒想到太子竟然會當面說出口。看來連這最後一層好兄弟的假象,他也不屑再維持。他看到楚城緩緩地笑,沒有一絲勝利者的自傲,那黑沉沉的笑容,透着疲憊,又似乎終於解脫……拋下了自尊,拋下了人性……他從此便解脫了罷?
他的笑容,第一次讓楚世覺得冷。可是,他卻好像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泓楚城。
“大哥……”
“爲何還叫我大哥呢?我這樣對你,哪裡還把你當作弟弟?”
“大哥,告訴我,你爲什麼這麼做?”
“爲什麼……?”泓楚城微微一頓,目光看向別處,“因爲沒有你,我就能夠坐擁天下,得到雪崖,這個理由,夠不夠?”
夠不夠?
坐擁天下,得到雪崖。還有什麼理由比這個更有分量?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楚世無法反駁,可是爲什麼,他分明看到,泓楚城的笑容如此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