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緩緩推開那扇門,客房的窗戶洞開,陰冷的風夾雜泥腥雨點撲面而來。染雪的黑髮白衣在冷風裡飛舞糾結,她環視房內,對風中嗚咽似的響聲置若罔聞。
幫我……幫幫我……
細若遊絲,隨着一雙陰冷森白的手攀上染雪的裙襬,衣袖,那聲音環繞耳邊。
染雪只冷眼淡淡一瞥,揮開那隻手轉身便要走出房間。她還以爲是什麼人物盤踞在此,原來不過是個女鬼。還未踏出房門,身後窗戶突然陰風大作,一個黑影隨風入室毫無聲息的落於染雪身後。縱無聲息,卻有着強烈的逼迫感。染雪大驚回頭,正是那黑衣人!
她猛地後退一步,面上微微變色。
銳利而冰冷的視線彷彿要將人穿透,剖膛探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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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十一。
他沒有名字,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稱呼他鬼十一。
他是來往於人間與陰間的辦差人,亦被稱爲鬼差。他來平安客棧也自然不會有其他原因,爲的是客棧後院的女鬼,這個女鬼已經讓他傷了很久的腦筋。倘是往來陰陽兩界的人,多半都知道平安客棧,也都知道那個在兩界頗有名氣的平掌櫃。
女鬼死的時候,這裡還不過是個普通的客棧,那女鬼是怎麼成爲黑白無常鎖鏈下的漏網之魚沒人知道,但是當日積月累這女鬼陰氣以強盛成了氣候陰間派人來拘時,這裡的房契卻早已轉給了平安客棧。
平掌櫃的面子是要顧的,取得了同意方動手拘魂,未料這個女鬼盤踞已久四處躲藏不出,未免鬧出動靜驚擾客棧裡的人便有些放不開手腳,幾日來時常出入客棧。
今日,他在客棧門口遇到一個人。
擦肩而過,黑髮白衣的女子,冰雪韶華。以凡人的眼光來看,她是極美的,可是看在他的眼裡卻全然不同。明明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那女子身上的氣息卻透着異常——黑沉,深陷,宛若泥濘。隱隱約約間彷彿地獄裡纔會有的氣息。
他疑惑,卻看不出出了什麼問題。
入夜,當他回到客棧,他再一次見到這個女子。坐在平掌櫃同桌的女子,油燈下被染上一層昏黃,精緻的容貌在火光中影影綽綽看不分明,只有一雙眼睛,讓他感到熟悉。
是在什麼地方,他曾經見過這雙眼睛。
他要仔細看個明白,卻被平掌櫃一聲“十一爺”打斷,想起自己的任務,大步離開。
陰沉暴雨,卻濺不溼他身上衣衫,彷彿一層無形屏障將一切隔離。踩在一地泥濘中,他想起一個人。
美人如花隔雲端。
曾經也有那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天人女子,溫雅嫺靜,高潔如雪。自某一天碧落黃泉,白雪蒙塵,他親見那淨美出塵的一個人被拘在最黑暗的地府,位除仙班,抽了仙骨。抽筋剝骨的折磨,縱是他這個見多了十八層地獄百般刑法的鬼差也難以想象。他記得,那個被地府的黑暗泥濘和痛苦吞噬的天人便漸漸有了這樣一雙眼睛。
深沉而淪陷的一雙眼,如同無底泥潭。
一記驚雷照亮他蒼白的臉,陰風中猛然送來異常的氣息,他縱身一躍閃入那間房中,看到的卻不僅僅是他所要緝拿的女鬼,還有白衣黑髮的女子。腦中突然一個激靈,他彷彿想通了什麼卻又不明白,下意識伸手向那女子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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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依然陰沉如夜,店裡只能繼續點着油燈,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掌櫃拿了酒給胡歌壓驚,泓楚世也未回房,索性已經起身,回去也睡不着,便與胡歌同桌而坐,閒聊幾句。
未料那胡公子初見時覺着飛揚跋扈,一副不可一世的猖狂模樣,接觸起來卻是個爽直隨興的人物,直來直去又帶着幾分任性,雖有些荒唐卻並不讓人討厭。
想到傍晚時店裡食客對他的竊竊議論,倒勾起泓楚世的幾分好奇來。
“胡公子在這裡住了很久?”
點點,“有一個月多吧……”
楚世漫不經心的替他將空了的酒杯斟滿,也給自己添了一杯,“看來胡公子不是路過。”
“是的,我的祖居就在這裡,前些年舉家遷走,這次回來只是爲了找人……”
“舊日朋友?”
“是。”
“女子?”
“是……青梅竹馬。”
楚世瞭然微笑,沒想到這個流連煙花之地的紈絝公子竟然也有赧然的時候。胡歌倒像是拉開了話閘子,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知道嗎,這家客棧本來是我那青梅竹馬家裡開的,我就住東鄰,就那個——那間,瞅見麼?我們打小一塊兒玩的,走的時候說好了,過幾年我回來找她,說好的……我沒想到,前兩年卻聽到他們家出了事,好像一夜之間人都遷走了,客棧也賣了,她也沒了蹤影。我四處打聽了兩年也沒個結果,但是人都說她沒和家裡人一起離開,我就回來找她……我想她應該還在這鎮上,說好我來接她的……她家出了事,我怕她也流離失所沒地方去,萬一被人騙了,被欺負了……”
“所以你就遊走各個煙花之地?”
胡歌乾笑幾聲,看得出的確有這個原因,但是他自己也玩得挺樂。平日裡玩慣了,還真改不了這風流毛病。不知道怎麼的,若在平時他是什麼插科打諢的話也說得出,面對泓楚世,偏偏有些覺得不自然,眼前的這個閒雅公子有點讓人輕佻不得。一時想到了什麼,乾脆轉了話題,“這位,呃……”
“在下……楚寒。”
“楚公子,容小弟冒昧一問,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
“你是說染雪……”楚世話音未落,胡歌卻驀地站起來,身後凳子“咣噹”倒地,楚世看一眼他激動的模樣,微微蹙眉。
“染雪!她果然是染雪!她不是谷家的小姐,怎麼會當了婢女……!?”
正當此時,樓上突然傳來染雪一聲驚叫,泓楚世驀然起身,與一旁墨楓對視一眼,兩人便向樓上跑去。
染雪,該是在自己房裡的。可是當楚世與墨楓奔上二樓,卻看到她從胡公子的房間裡退出來,幾分驚惶,幾分懼意,一看到兩人,便奔到楚世身側。在她的身後,赫然就是來時在客棧門口擦身而過的黑衣人。
“公子……”染雪的聲音有幾分發抖,楚世握了一下她的手,拉到身後,與黑衣人對視。蒼白,銳利,宛若尖刀——那就是眼前這個人給人最深刻的印象。
“不知閣下找在下的侍女有何貴幹?”
鬼十一看也不曾看泓楚世一眼,只盯着半躲在楚世身後的染雪,冷冷的聲音毫無波動,堅冰一般只道:“讓開。”
“無禮!”墨楓橫劍上前一步,鬼十一卻看到樓梯之上平掌櫃緩緩走來,微不可見的對他搖頭。他不會忘記,這裡是平安客棧。身影鬼魅一般忽閃,漆黑的影子虛實莫變,驀地從窗外閃出,不見蹤影。墨楓一時驚詫,竟從未見過有人有這般身手。泓楚世亦劍眉微蹙,側低頭看了看染雪,柔聲問:“怎麼回事?”
“奴婢不知……染雪只是在房裡聽到胡公子屋裡傳來怪聲,想出來看一下,那個人突然出現,染雪一時間被嚇到……驚擾公子了。”
“沒事的,他已經走了。”楚世拍拍她的手,眼中閃過一絲黯淡。
她在說謊。
眼前的這個女子,這冰雪出塵的染雪,從頭至尾都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