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一會氣,幾人也想不出辦法來。只是韓月娘認準了,堅決不理那個姓吳的,大不了小腳店關門換一種生意做就是了。有自己的店面,總不會餓了肚子。
看看天不早,杜中宵要走,韓月娘道:“今日多謝哥哥,只是可惜了你這一籃羊蹄。”
“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帶回去,洗過了重新滷就是。反正這物越是酥爛越好,不怕多滷一次。”
聽了這話,韓月娘道:“既然如此,那不如這樣。羊蹄放在這裡,我進去洗過,重新再煮一遍不就好了。一會就能弄好,還不耽誤今天賣的。”
杜中宵想想也是,便道:“如此麻煩姐姐了。”
又閒聊幾句,杜中宵出了韓家腳店,重又回家拿了羊蹄,到其他店去。
走在秋風蕭瑟的路上,杜中宵腦中總是出現剛纔韓月娘含羞帶怒的影子,揮之不去。
韓月娘今年只有十六歲,比杜中宵小一歲,天生的美人坯子,典型的古典美人。以前杜中宵只是覺得韓月娘很美,經過了今天的事情,對她認識更深了一層。這小姑娘不只是美,人也真好。
若是前世,杜中宵和韓月娘都正是上高中的年紀,情竇初開的時候。這個年紀,少男少女互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也該談戀愛了。
不知道自己在韓月娘的眼裡是個什麼樣子。想到這裡,杜中宵無奈地笑了笑。或許,在韓月娘的眼裡,自己只是個爲了生計奔波的窮小子吧。擔着生活的重擔,根本看不清前路。
其實,自己也自小讀詩書,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呢。父親是舉人,自小親自教導,杜中宵詩賦都說得過去。如果是在富裕一點的家庭,他也到了踏上科舉之途的時候。不過經了父親這一次進京趕考,把家底弄得精光,還欠下了外債,一時半會杜家是不會有這個念頭了。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把家業掙得花團錦簇,家裡都不會讓杜中宵走科舉之路了。
錢哪,不管什麼時代,先要有錢才行。
想到這裡,杜中宵只有苦笑。前世如果問他,穿越回一千年前,有多少發家的方法,他隨口就可以說出幾十種來。但真正面對了,才知道,萬事開頭難是多麼正確的一句話。不管幹什麼,先得要有本錢才行啊。就連讀書考進士,也得要家裡有錢才行。
本錢哪裡來?現在這種日子,杜中宵和母親天天從早忙到黑,才勉強賺出房錢飯錢。每天只有十文八文的剩餘,幾個月才能攢出一貫錢來,能做什麼?
深秋的夜格外寒冷,天上的月亮看起來分外遙遠。
杜中宵嘆了口氣,這苦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他甫到這個世界,這幾個月思緒一直混亂得很,很難對未來的生活做一個規劃。每天感覺都好像在做夢一樣,以前的生活時常出現在眼前。總覺得一不小心,一覺醒來就又重回到從前的世界中了。經常這樣想,每次都失望。
從前的世界,現在的世界,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天知道啊。
一片樹葉從頭頂飄落,落在杜中宵的頭上。杜中宵取下落葉,看了看光禿禿的大樹,透過大樹看着天上皎潔的月亮。隨手一揚,那落葉便就隨風飄走。
看着落葉越飄越遠,杜中宵的眼前又出現了韓月娘含羞帶怒的面容。
沒有錢,連本本分分地做生意都難以做到。前世哪裡敢想,一個酒樓對分銷的酒戶就可以如此,就像自家的僕人一樣。人家的女兒,到自己家裡爲婢爲妾就認爲理所應當。這是個什麼世界!
看着天上的月亮,杜中宵有些茫然。
或許這纔是真實的世界,世界本就如此。要想改變這個世界,首先要改變自己。
錢,不管將來做什麼,都要先賺錢才行。
回到家裡,杜中宵沒有告訴母親今天韓家腳店發生的事情。母親做了一天活計夠累了,沒必要說這些事情讓她擔心。自己是個大人了,該挑起外面的擔子。
第二天一早,杜中宵早早出門,到譚屠戶那裡去進羊蹄。
清晨的風分外寒冷,向臉上一撲,杜中宵殘存的睡意便就一點都沒有了。
臨穎縣城很小,幾家屠戶都集中在一起,在城的南邊。
杜中宵在路上急匆匆地行走,猛一擡頭,卻看見韓練從另一條路上過業,肩上挑了一副擔子。
在路邊等了一會,杜中宵對走來的韓練道:“韓阿爹,清早這是要到哪裡去?”
“唉——”韓練嘆了一口氣。“家裡的酒不多了,我去賒點酒來賣。”說到這裡,韓練有些憂心忡忡。“昨天的事情你也見到了,我總要到‘其香居’去試一試,他們還賒不賒我們家酒。若是不賒,及早到其他幾家酒樓看看。日子總是要過下去,沒有酒賣怎麼成?”
杜中宵這時纔想起來,馮屠戶的家其實離“其香居”不遠,就在隔壁巷子裡。這也平常,酒樓是大量用肉的地方,離得近了各種方便。
正好同路,杜中宵便與韓練一起,先到“其香居”那裡看一看。杜中宵也想見識一下,不過是有釀酒權的酒樓而已,憑什麼就敢這麼霸道,公然去占人家的女兒。
“其香居”位於小河邊,正當過河橋的路口,位置極佳。樓有兩層,雖然在小縣城裡,格局卻是按着京城裡的天下第一酒樓“樊樓”佈置,極是氣派。
天色還早,酒樓裡並沒有客人,只有三三兩兩前來販酒的酒戶。
到了近前,等了一會,才輪到韓練。他走上前去,對在那裡賒酒的人道:“秦主管,小店裡的酒水不多了,再來賒兩桶。酒錢一發月底再算,先記在賬上就好。”
秦主管看了看韓練,搖了搖頭:“小官人昨夜特意吩咐,你家的酒先不賒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韓練還是難掩驚慌之色,忙道:“我從來不曾少了酒錢,怎麼就不賒了?”
“小官人吩咐,哪個敢問爲什麼?”
韓練唉聲嘆氣,只得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只與‘其香居’熟識。若去其他酒樓賒酒,不說路途遠上許多,跟那裡的主管不熟,生意如何做?”
秦主管道:“你不用白費工夫,其他幾家酒樓小官人已經讓我吩咐過,同樣不許賒酒給你家。韓老兒,你是如何得罪我家的小官人的?竟然如此斷你生計。”
“唉,一言難盡,不說也罷。主管,看在我們相識多年的份上,好歹賒我兩桶。”
秦主管連連搖頭:“小官人吩咐的事情,誰敢違了他的法度!你是不知,我們家的小官人可是厲害得緊,比員外難說話多了。”
韓練心中暗暗叫苦,吳克久豈只是厲害,簡直就是個霸王煞星。
杜中宵在一邊看不過去,上前說道:“主管,韓家既然從來都不曾少了酒錢,如何就不賣酒給他們了?生意哪有如此做法!酒樓就是不賒,難道他們用現錢買酒也不成?”
秦主管看了看杜中宵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裡說些混話!酒樓的酒從來都是如此賒給腳店,天下無不如此,誰敢壞了規矩?賒出去的酒,縣裡記着賬,要收酒課的,如何能夠胡來!”
杜中宵一聽,纔想起酒是專賣品,縣衙裡專門記得有賬,並不是隨便買賣的。酒茶鹽之類,都是朝廷專賣,賬目最細,容不得半點馬虎。這一套分銷酒的程序,並不是“其香居”定下來的。
其他酒戶裝了酒桶,紛紛挑着離去,不時有人跟韓練打招呼。
韓練站在那裡,心急如焚。他多年以來就是賣酒,並不曾做過其他生意,若是“其香居”從此不再賒酒給自己,以後的生計可怎麼辦。聽秦主管的意思,吳家還跟其他酒樓打了招呼,都不許賒酒給自己的腳店,真是要絕自己的生路了。
酒類跟普通生意不一樣,行會的勢力更加強大。縣城裡有幾家有釀酒權的酒樓,有多少賣酒的腳戶,有多少挑着酒賣的小販,全都清清楚楚。所有的腳戶和小販,都被幾家大酒樓瓜分,各有地盤,絲毫不得逾越。官方賣酒就是如此,各州縣銷酒的地盤分得清楚,越境即爲犯法走私,一二十鬥即爲死刑。民間的酒樓自是有樣學樣,也是如此管理。
秦主管只是個下人,照着主人的吩咐行事,對韓練倒是和顏悅色,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賒酒給他。
韓練在那裡急得團團直轉,只覺得萬念俱灰,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好在他的鋪面是自己家的房子,也還有些積蓄,不至於像杜中宵家裡這樣窘迫。但是自己只會賣酒,不賣酒了,以後做什麼意爲生?積蓄是有,但是做本錢卻有些不足。
杜中宵看着韓練,心中莫名升起一種無力的感覺。
欺負自己和韓家這種小民,吳克久只要一句話就夠了,甚至再不用自己出面。覺得不公,甚至連個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不服氣,不服氣也只有憋着啊。
這還只是一個小縣城裡的富人,這世界強過他的不知道有多少。
世界就是如此,要想不被人欺,就要有錢,就要有權。看着韓練着急的樣子,杜中宵眼前沒來由地又浮現出了韓月娘又羞又怒的面龐。
要賺錢,賺到錢了,就去考進士做官,到時再看這些人的嘴臉。
看着東方露出的一抹魚肚白,杜中宵心裡暗暗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