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騎着馬,沿着黃河一路北行。越是向北,河谷便越開闊,人煙卻越來越少。看着一片寬廣平坦的草原,中間黃河穿行而過,偶爾有牛羊點綴其中,彷彿到了草原一般,哪裡像是漢人的中原。
心中疑惑,杜中宵問緊隨身邊的龐勳:“指使,越是向北,土地越是平坦,又近黃河,開墾出來都是良田,怎麼反而沒有人煙?都說火山軍苦寒之地,地瘠民貧,無以謀生,卻讓最好的土地荒着,這不是捧着金飯碗討飯?若說胡俗浸染,百姓多習慣半耕半牧,總有中原之民到這裡開地。”
龐勳滿臉堆笑:“知軍官人不知,這裡已近邊地,與契丹緊鄰,依例都要拋荒,以爲禁地。官人不見這裡雖是平地,然大樹極多,蔚然成林,便是取榆塞之意,以限契丹馬軍。”
杜中宵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宋與契丹接界的地方,河北多塘泊,歷年不斷開挖,連綿成片,形成阻擋契丹騎兵南下的屏障。河東路這裡地處高原,沒有大河大湖,只好藉助樹木森林。歷史記載秦時蒙恬守塞北,壘石爲城,樹榆爲塞,這種人爲形成的大片森林,便稱爲榆塞。
大宋立國,除了有意在邊境栽植樹木,河東路更加嚴禁砍伐樹木。數十年積累下來,這一帶的山裡大樹極多,與南部幾州因爲冶鐵,造成山中無樹,完全是兩種景象。
不過這種藉助森林阻擋契丹騎兵的做法,到底有多大作用,杜中宵只能搖頭。
與榆塞相對應,沿邊二十里內禁止開墾,稱爲禁地。火山軍的地理限制,最廣闊的河谷地帶,正在沿邊二十里的範圍之內。實際這裡之所以設軍,是因爲城位於寬闊河谷向南收窄的口子處,扼住咽喉。轄下衆多的堡寨,全部都是軍城的外圍,與軍城組成完整的防禦體系。
這裡的一切,都是爲了軍事防禦,幾十年來,民生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三千人戶,一小半是依賴於駐軍,還有不少是依賴沿邊貿易,真正意義的上的農民相當稀少。
一路北行,中午就到了雄勇寨。這裡西依黃河,東靠羣山,正當南下北上的路口,雖是小寨,卻儼然雄關。寨中有廂軍保節指揮一百人駐紮,是火山軍城的北大門。
寨主兼都頭費立志早早迎出寨外,接了杜中宵一行進城。
杜中宵今日帶龐勳北巡,是他自告奮勇,實際宣勇指揮駐紮軍城,這一帶並沒有他的手下。那一天杜中宵把新蒸出來的酒給廂軍,讓龐勳誤會新來的知軍對廂軍另眼相看,對杜中宵格外親熱。
看着寨中街道兩邊各種樣的店鋪,貌似繁華,路上的行人卻十分稀少。杜中宵知道,這裡的商業是不靠本地人的,做的都是外地客商的生意。這裡地近契丹,地形複雜,不知道有多少亂七八糟的生意,養活了無數商家。認真查起來,只怕每一家店鋪都有見不得人的生意。
到了寨廳,略作消息,費立志叉手道:“天時不早,小的備了些酒肉,爲知軍接風。這裡是個小地方,只能在這官廳裡,官人莫怪。”說完,便命手下收拾廳內雜物,準備上酒肉來。
杜中宵擺了擺手:“你讓手下忙碌就好了,帶我到城樓看一看。這裡是火山軍門戶,非一般寨堡可比。我爲知軍,左右地理形勢,不能不知。——對了,我帶了幾罈好酒,你搬下來分給寨中軍兵。”
費立志忙叉手謝過,大聲吩咐幾個親兵,跟着陶十七去搬酒。
寨很小,出了寨廳行不了一二百步,便就到了北寨門。費立志引着杜中宵上了寨樓,指着北面一馬平川的河谷道:“官人且看,從此寨向北便就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從本寨北去的這一條路,翻過那邊的小山,黃河便入羣山之中。緊扼谷口的,便是董家寨,那裡有榷場。”
杜中宵點了點頭,問道:“由此向北,黃河七折八繞,河谷寬數十里,是難得的良田,怎麼不見人家?難不成這數百頃良田,全是荒地,沒有開墾?”
費立志道:“官人說的不錯,這裡是禁地,不止是不許開爲農田,連放牧也不許。”
杜中宵嘆了口氣:“沿邊列爲禁地,是本朝與契丹澶州之盟時所定,沿邊二十里,兩國之民均不得墾耕。盟約據今已四十餘年,本朝行之不改,契丹卻不遵守。他們不但開墾邊境以北的禁地,近些年更加不斷向南侵耕,惹起的糾紛不知有多少。火山軍這裡,就沒有此等事?”
費立志有些尷尬:“稟知軍,火山軍向北都是土山,地勢高寒,契丹人戶也不多。到河谷裡侵耕的委實沒有,不過越境放牧牛羊的常有所見。朝廷與北朝交好,我們睜一眼閉一眼,實在看不下去,不過驅逐了事。近些年契丹人越發膽大,有在境內常年設賬的,正不知該如何處置。”
杜中宵連連搖頭,沒有說話。所謂文恬武嬉,自澶州之盟後,沿邊守軍多不敢與契丹衝突,對內嚴厲約束,對契丹的背盟行爲則能遮掩就遮掩,維持一種太平假象。便如沿邊禁地,本來是雙方各以二十里禁耕,形成一條四十里寬的無人地帶,避免各種衝突。實際上契丹從來沒有遵守過。四十年過去,宋朝境內二十里無人煙,契丹卻把禁地開墾殆盡,近年更是不斷向南越境侵耕。
契丹本就對宋朝有心理優勢,又是遊牧民族,這些荒地在他們的眼裡根本不是禁地,而是上好的牧場。這一帶河谷水草豐美,地勢又低,在契丹人眼裡是上好的越冬牧場,越境放牧被他們看成理所當然。
好在近些年與黨項一戰,朝中官員的心態起了變化,對邊境問題強勢起來。最近契丹敗於党項,趁着這個機會,朝中要求開墾禁地的聲音明顯增多。先是包拯上奏河東路蕃戶侵耕禁地,後有歐陽修要求廢止不得開墾禁地的政令,政策開始鬆動。
這麼多年的政策慣性,要求一個小寨主對契丹強硬也不現實。這種政策轉變,只有杜中宵這種一地主官才能做。現在杜中宵要做的,是儘快瞭解治下各地的實際情況。
見杜中宵不語,費立志乖巧地轉換話題,指着黃河對面道:“河的那一邊便是府州,過了河翻過山去,便是安豐寨。這些年党項作亂,那裡戰事不斷,我們火山軍的兵,倒有一大半是支援那裡的。”
杜中宵道:“党項已經言和,往事不須再提。現在契丹敗於党項,升雲州爲大同府,定爲西京,駐軍增多。就在我們北面,新設寧邊州,駐有重兵。這些日子,你們仔細盤查境內,到底有多少契丹人越境而來,必須一一查清。如何處置,我自有決斷。不能糊里糊塗,連來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費立志叉手稱諾,心中有些煩躁。這新來的知軍,看來與以前的不同,想做些事情,自己這些人的好日子看來是要到頭了。本來這些駐紮邊寨的廂兵,根本沒有打仗的準備,做生意的做生意,偷偷養牛羊放牧,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最怕上官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