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彭站長想要九十三團,儘管帶他們走就是了,但對面那羣赤色份子必須留下,我們閻司令長官,最恨的就是他們這些傢伙。”唯恐彭學文不肯答應,騎兵師長趙瑞也趕緊跳出來討價還價,不能留下九十三團,把黑石游擊隊留下,也能多少給日本人和閻司令長官有所交代,特別是後者,經歷了去年的晉西事變之後,對赤色份子簡直是恨到了骨子裡,如果知道騎一師眼睜睜看着一支赤色武裝從槍口下溜走,自己這個師長就算徹底當到頭了,弄不好連性命都得搭上,(注1)
“嗯。”彭學文先是略作沉吟,隨即微微搖頭,“趙師長和鄒處長高義,彭某感激不盡,但自古以來好事成雙,黑石游擊隊雖然不算什麼正規武裝,怎麼着也陪九十三團打了一路鬼子不是,,兩位放一個也是放,放兩個也是放,乾脆就高擡貴手,把游擊隊也讓我帶走算了。”
話說到最後,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底氣不足,將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鄭重向對方作揖,“彭某保證,今後只要有了機會,一定會還兩位這份人情,我們潁州彭家,也定會有所報答。”
“彭老弟,你這就過分了吧,。”沒想到彭學文居然連矇混過關的餘地都不給自己留,鄒佔奎心中立刻怒火上撞,“鄒某答應你帶九十三團離開,已經給足了你們軍統面子,你居然還想包庇那些赤色份子,,他們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如此肆意胡爲,心中還有你們軍統的紀律麼,。”
緊隨在鄒佔奎身後,騎兵師長趙瑞忐忑不安地抗議:“是啊,彭老弟,做生意還講究個討價還價呢,,我們已經退過一步了,你總不能得寸進尺吧,,再說了,那些赤色份子一向也是你們軍統的打擊目標,你何必要不顧一切替他們出頭呢,。”
他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在軍統的內部手冊上,赤色份子是軍統的第二號敵人,僅排在日寇之後,但是,彭學文無法狠下心來,任由張鬆齡等人落入晉軍之手,作爲一個出色的特工,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最近一段時間,晉軍對落到他們手中的赤色份子做過些什麼令人髮指的事情,如果他親手把張鬆齡送上絕路,他相信,妹妹的在天之靈將永遠不會原諒他。
那是他身上唯一的弱點,他的救命恩人兼授業恩師馬漢三說過,如果他自己不把這個弱點克服掉,將永遠無法成爲一個完美的特工,但是,每當想起當年在山中找到的那片血寫的墓碑,有一種痛就直戳他的心窩,“愛妻彭薇薇之墓”,當年得知張鬆齡陪着妹妹走了人生最後一程,並且以亡妻之禮將她葬在了向陽的山坡上,他就永遠認下了這個妹夫,哪怕妹妹當年和張鬆齡兩個都是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愛情。
“彭某並非無緣無故替他們出頭。”狠狠咬了一下牙齒,彭學文一字一頓地迴應,聲音不高,卻通過便攜式小喇叭傳遍了整個戰場,“在彭某眼裡,首先他們是打鬼子的英雄,其次,纔是共產黨的黑石游擊隊,國難當頭,彭某不敢因爲信仰不同,就對凱旋歸來的抗日英雄痛下殺手,那樣做,只會白白便宜了小鬼子,百年之後,彭某的名字也會被刻上歷史的恥辱柱,子孫後代都在人前無法擡頭,。”
“姓彭的,你別欺人太甚。”最後兩句話,可是狠狠地插到了鄒佔奎的肺葉兒,立刻讓此人惱羞成怒,“今天的事情,即便日後你們戴老闆追究起來,老子也佔足了理,老子再問你一句,你到底走還是不走,,如果你繼續執迷不悟,老子就徹底成全你。”
“彭某今天的選擇,與軍統無關。”彭學文慢慢將手放下,看着處於暴走邊緣的鄒佔奎,毫無畏懼,“彭某今天的選擇,也無關於政治信仰,彭某今天所做,只求無愧於心,無愧於自己的國家和民族,你們如果想給日本鬼子做幫兇的話,儘管放馬過來。”
一番話,擲在地上叮噹作響,當即,把身後一衆忠義救國軍弟兄的血性全給激發了出來,紛紛揚起脖子,大聲附和,“對,我們都是中國人,對得起自己的國家民族。”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中國人不給小鬼子做幫兇。”
“姓鄒的,你到底是誰的種,替小鬼子做出賣祖宗的事情,你爹孃知道麼,。”
被一羣土匪罵了個狗血噴頭,趙瑞和鄒佔奎兩人別提心中有多惱怒了,把手一舉,就打算命令騎兵衝上去,將不識好歹的彭學文等人給碎屍萬段,然而,對面九十三團和黑石游擊隊的動作,又令二人強行將殺人的渴望壓了下去,皺起眉頭,滿臉困惑。
九十三團在整隊過河,黑石游擊隊則選擇了與他們相反的方向,沿着大橋的右側全體撤回了對岸,雙方的動作都整齊有序,不帶絲毫慌亂,彷彿早就商量好了一般,就在納林河大橋上分道揚鑣。
後邊追過來的,是日軍的一個混成聯隊,而納林河與七金河之間,則是一塊封閉之地,上有集寧城,下有奇爾泊,黑石游擊隊此時掉頭回返,等同於自蹈死路,絕無生還之理。
“他們,他們不想讓姓彭的爲難。”下一個瞬間,趙瑞和鄒佔奎兩個互相看了看,心中一片凜然,游擊隊主動去求死了,以免彭學文和他身邊的烏合之衆遭受池魚之殃,他們連商量都沒跟別人商量,他們寧願犧牲自己,也要成全別人。
“所有騎兵準備,等張隊長的槍聲一響,立刻撲上去,擒賊擒王,。”正在河畔重新整隊的九十三團當中,團長老祁低聲命令,勝算很小,但並非毫無希望,他和張鬆齡兩人反覆推演了幾次,纔想出這樣一個可能扭轉局面的殺招,倘若失敗,恐怕結果就是玉石俱焚。
邵雍等人輕輕拉住繮繩,腳尖虛點,隨時準備用腳跟磕打馬鐙,在距離對手最近的一匹空着鞍子的戰馬腹下,張鬆齡慢慢地舉起步槍,用準星尋找鄒佔奎的腦袋。
距離有點遠,先前吃過一次虧的鄒佔奎等人都學乖了,身邊總是擋着兩個以上警衛人員,留給張鬆齡的瞄準空隙非常窄。
時間一下子就變得極其緩慢,兩行汗珠順着張鬆齡的鬢角緩緩淌下,滴在河畔沙灘上,發出“滋滋”的聲音,他只有一次開一槍的機會,無論命中與否,騎兵營都會向趙瑞和鄒佔奎兩人的位置發起全力衝刺,趙天龍和方國強也會立刻調轉馬頭,帶領假裝過河去尋死的游擊隊員們,向百倍於己晉軍騎一師發起絕地反擊。
移動,移動,慢慢移動,槍口一點點上擡,目光透過準星,透過重重馬腿,緩慢卻穩重地指向目標,鄒佔奎的鼻子在準星裡慢慢變大,兩條八字眉之間的皮膚,也變得越來越清晰,正當張鬆齡準備扣動扳機的時候,忽然間,鄒佔奎的腦袋轉向了左後方,緊跟着,他身邊的警衛們也紛紛將頭轉了過去,胯下的戰馬驚惶地來回跑動。
有馬蹄聲,從西南方向傳來,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目標已經被人影擋住了,張鬆齡驚詫地收起步槍,從馬腹後鑽了出來,悄悄向聲音來源處觀望,只見一道濃重煙塵滾滾而至,正前方,有匹騎着棗紅色戰馬的身影格外清晰。
“弟兄們不要慌,騎一旅來接應你們了。”騎在棗紅色的駿馬背上,是一名英姿颯爽的女將,高舉戰刀,修長的身體隨着馬背上下起伏,“周旅長帶着八路軍騎一旅來接應你們了,有他們在,我看誰敢動你們分毫。”
“斯琴。”張鬆齡愣了愣,放下步槍,雙手去揉自己的眼睛,怎麼會是女王爺斯琴,她不是在重慶麼,怎麼又跑去參加了八路,並且恰巧還趕到了附近,帶來了整整一個旅的騎兵,。
“斯琴女王。”“斯琴郡主。”正在佯裝過橋的黑石游擊隊戰士當中,也有不少人認出了斯琴身影,一邊大聲驚呼着,一邊將目光轉向趙天龍,在大夥心目中,趙隊長和斯琴郡主可是天生的一對,幾乎每個年青人的夢想裡,都希望能重複同樣的傳奇。
“斯琴,。”唯一反應遲緩的是趙天龍本人,望着那個朝思夢想的身影,他根本無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擡起手來將眼睛揉了又揉,直到脊樑骨被人重重地拍了一記,才忽然打了個冷戰,催動黃膘馬迎了上去。
八路軍派來了一個旅的騎兵,再加上九十三團、黑石游擊隊和彭學文手下的忠義救國軍,兵力已經完全反超,以晉軍的奸猾,敢繼續動手纔是怪事,所有危險,都瞬間煙消雲散,眼下的他,有足夠的空閒去迎接自己的心上人。
“龍哥加油。”幾名游擊隊的老兵扯開嗓子,發出了促狹的呼喊。
“龍哥加油。”即便不知道趙天龍與遠處那名女將之間的關係,聽到游擊隊員的們呼聲,九十三團的衆位弟兄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齊齊地扯開嗓子,大聲助威。
在山崩海嘯般的助威聲中,黃膘馬和棗紅馬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馬背上的男女主人紅着臉,遙遙地張開了雙臂。
下一個剎那,天地間所有風景都失去了顏色。
注1:晉西事變,1939年12月,閻錫山以“平叛”爲名,集結了六個軍的兵力,企圖武力解決傾向於共產黨的山西新軍,但由於高層將領中有人不願意打內戰,提前泄漏了消息,導致新軍提前突圍,隨即閻錫山惱羞成怒,直接進攻了八路軍的後方醫院,將裡邊的一千名傷員全部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