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間,周圍的鬼子軍官們和白川四郎一樣,張大嘴巴,失魂落魄。
彈藥被燒光了,眼下川田大隊甭說繼續將國民革命軍九十三團給拖住,就連自保都成了問題!只待槍膛裡的最後一發子彈打盡,就只能引頸就戮,至於跟自己一道追過來的那幾支興安警備旅,聽到九十三團反攻的槍聲,誰知道他們到底會不會立刻掉頭逃命,反正,他們這樣做已經不止是第一次了。
糧食也被燒光了,即便此刻川田國昭立刻壯士斷腕,放棄正在阻擋九十三團進攻的第一中隊,帶着其餘的鬼子兵撤離戰場,等待他們的,也將是一段漫長而又艱難的逃亡之路,這裡是塞外草原,不是人煙稠密的中國華北,人口密度爲每十平方公里一個,走上幾十里路不見任何村落是最常見現象,就算是搶糧,你都找不到搶劫對象,而搶不到牛羊和糧食,無論從戰場中撤下多少士兵,最終的結果也是一樣,當他們餓得連槍都舉不起來時,自有成千上萬的野狼從地平線處鑽出來,替大自然完成最後的清掃。
然而,失去彈藥和糧草補給,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比失去糧食和彈藥供應更爲可怕的是,一支隊伍徹底失去了靈魂,就在川田國昭和白川四郎等人對面兒不遠處,聚集着一羣又一羣雙眼空洞,表情木然的潰兵,中國騎兵的馬刀沒有砍中他們的後背,川田國昭的子彈也沒有擊中他們的前胸,然而,他們的靈魂卻彷彿早已經脫離了軀殼,不知道逃到了什麼方向,此刻留在戰場上的,只是一羣羣行屍走肉,聽到槍聲就打哆嗦,看到刀光大小便失禁,想要將他們重新變成可以戰鬥帝國武士,幾乎已經沒有任何可能。
完了,全完了,川田大隊徹底完了,邪惡的張胖子,卑鄙的張胖子,他明明已經鎖定了勝局,還要繼續用騎兵反衝一輪,爲的就是徹底打垮川田大隊的信心,他的目的達到了,他又一次賺了個盆滿鉢溢,從此之後,整個川田大隊上下聽到他的馬蹄聲,就會忍不住想起今天的情景,哪怕將士兵缺額重新補充完整,野戰當中,也沒有任何信心與士氣可言。
川田國昭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樣的悲慘結果,他的夢想是飲馬中國南海,在整個中國戰區都留下自己的輝煌,而不是在一個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名字的小渡口折戟沉沙,他的夢想是像石原莞爾、花谷正和板垣徵四郎那樣,踩着中方軍人的屍骸走上功名與榮耀的頂峰,而不是被屈辱地解除職務,押回關東軍本部接受審判,想到從今往後徹底黯淡下去的前途,川田國昭就覺得了無生趣,站起來踉蹌着走開幾步,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拔出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注1)
“住手。”白川四郎手疾眼快,發覺川田國昭神態不對,立刻起身追了過去,一把推開對方的手槍。
“呯。”子彈貼着川田國昭的頭皮飛了過去,帶起一股焦臭味道,川田國昭一次自殺沒死成,全身上下所有勇氣都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嗚咽着說道:“讓我去死,讓我去死好了,川田大隊完了,我這個指揮官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川田大隊沒完,德川家康如果在三方原會戰後立刻自殺,便不可能成就最後的霸業,川田君,振作起來,振作起來。”白川四郎將川田國昭從地上抱起來,用力拍打着對方的後背,“況且放眼整個中國,這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戰鬥,這場戰爭的勝利最終是屬於大日本帝國,你和我最終也將一道在最終的慶功宴上舉杯狂歡。”(注2)
“最後的勝利,!最後的勝利宴會是屬於你們的,我,我到時候恐怕只能在監獄裡遙遙地羨慕你們了。”川田國昭看了白川四郎一眼,含着淚苦笑,剛纔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他肯定是沒有勇氣再自殺第二次了,然而即將面對的處罰,卻未必比自殺舒坦多少,除非,除非白川家族會不遺餘力替他洗脫罪名。
“你和我,一定。”白川四郎立刻明白了川田國昭的想法,用力點頭,他雖然家族背影很深,軍銜也足夠高,但畢竟只是個上面派下來鍍金的作戰參謀,此時此刻,沒有足夠的威望組織起麾下的殘兵敗將,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讓川田國昭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自我了斷,否則,等待着川田大隊的,必將是全軍覆沒的結局,他這個作戰參謀,也沒有任何機會逃離生天。
想到這兒,白川四郎鬆開川田國昭,後退兩步,看着對方的眼睛,信誓旦旦地保證,“一次失敗並不能代表什麼,我們白川家族,也從來不會因爲一次失敗,就對自己選擇的人另眼相看,況且咱們這次是被別人逼着冒險,才誤中了九十三團的圈套,要負責,也輪不到你和我來負。”
聞聽此言,川田國昭的眼睛裡立刻重新燃起了兩團希望的火苗,對着作戰參謀白川四郎,就是一個深鞠躬,“白川君,我將終生銘記你今日的恩情。”
“前題是你需要振作起來,帶着大夥平安離開這裡,你必須振作起來,必須。”白川四郎雙手攙扶住對方,以命令口吻要求。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川田國昭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掃過整個戰場,偏南方河畔附近,整個大隊中最爲精銳的第一中隊,還在努力抵抗着九十三團的進攻,根本沒有人,或者很少人知道,他們的彈藥和軍糧,都已經灰飛煙滅,偏北方一公里外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上,中國騎兵又在重新集結,隨時準備撲下來,與九十三團一道,給川田聯隊最後一擊,正東和正西兩個方向,則都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春草剛剛長出地面,淺淺的尚不能沒過馬蹄,傳說中的森川聯隊和其他幾支奉命將九十三團纏住的友軍,此刻正行走於草原深處某個位置,隨時都有可能對九十三團露出他們鋒利的牙齒,或者聞風而逃
“森川聯隊遠道而來,正需要跟咱們瞭解對手的情況。”白川四郎的聲音適時的在他耳畔響了起來,令他的眼睛登時又是一亮,迅速將目光轉向身邊的殘兵敗將,川田國昭擺出大隊長的威嚴,沉聲點名,“第二中隊,鬆村道武少佐。”
“在。”剛剛從中國騎兵的馬刀下逃得一條狗命的二中隊長鬆村道武打了個冷戰,畏畏縮縮地迴應。
“你的二中隊陣亡過半,你這個中隊長,有義務爲麾下勇士討還公道。”川田國昭又嘆了口氣,與其說是在鼓舞,不如說是在威脅,“所以,我再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你帶領二中隊的所有士兵向北推進,去那裡,將中國騎兵徹底驅逐出戰場。”
“我,我”鬆村道武臉色登時變得雪白,結結巴巴地哀求,“二,二中隊剩下的,剩下的士兵,只,只夠縮編成一個小隊了,我,我怕無法完成您交給的任務。”
剛纔去救援輜重隊時,鬆村中隊跑得最快,遭受中國騎兵的打擊也最爲沉重,眼下整個中隊的士兵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滿編時的三分之一,其中還有不少已經徹底丟失了魂魄,根本沒任何戰鬥力,此刻甭說主動向中國騎兵發起進攻,就是停留在原地構築防線,都未必經受得起對方一次全力衝鋒。
然而,川田國昭卻根本不想給鬆村道武討價還價的機會,擡起手,狠狠給了對方一個大耳光,“八嘎,這是命令,不容爭執,你,你想讓我執行軍法麼。”
鬆村武道被打得原地轉了幾個圈子,好不容易纔重新站穩了身體,紅着眼睛看向白川四郎,希望後者能爲自己美言幾句,取消這個幾乎是必死的任務,誰料一向好說話的作戰參謀白川四郎卻突然變得陰狠起來,走上前,輕輕整理鬆村道武的肩章,“這是帝國對你的考驗,鬆村少佐,你忘了上船時的誓言了麼。”
“鬆村,鬆村不敢忘。”鬆村道武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點點頭,哀哀地迴應,隨後衝出指揮刀,衝着自己麾下的士兵大聲叫嚷,“第二中隊,爲天皇陛下盡忠的時候到了,玉碎。”
“碎玉。”人羣中,迴應聲稀稀拉拉,即便是受武士道精神毒害最深的士兵,經受了剛纔那種令人絕望的打擊,短時間內,也不可能重新鼓起勇氣來,向規模幾乎是自己一倍的中國騎兵主動發起挑戰。
“小田少佐,把第二中隊的槍械補足,然後,你帶領第三中隊督戰。”川田國昭看都不看二中隊士兵的反應,皺了皺眉,厲聲吩咐。
“是。”第三中隊的中隊長小田正雄如蒙大赦,雙腿併攏,大聲領命,川田國昭不可能身邊一點人馬都不留,第二中隊被送出去了,第三中隊自然就能多活一會兒,所以,他樂於接受督戰任務,雖然這樣做,有點對不起他和鬆村道武兩人之間袍澤之誼。
“嘩啦啦。”人羣中,響起一陣拉動槍栓的聲音,三中隊倖存下來的士兵遠比二中隊多,裡頭絕大部分鬼子心中,都和中隊長小田正雄的想法類似,希望死在隊友的後頭,而不是與他們一道去玉碎。
也有人帶着幾分同病相憐的心態,將自己的子彈袋解下來,與步槍一起,默默地交到第二中隊那些此刻空空着兩手的士兵掌心,後者則像做夢一般看着他們,臉上既沒有感激,也沒有怨恨,所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茫然。
“二中隊出發。”看看第二中隊差不多每名士兵手裡都有了一把槍,川田國昭不敢耽擱時間,咬着牙發出命令,“三中隊,執行命令。”
第三中隊的士兵立刻將機槍擺開,將步槍端平,對準了第二中隊全體,面對着近在咫尺的槍口,再看看一公里外的中國騎兵,第二中隊的日本鬼子兵們,迅速選擇認命,在中隊長鬆村道武的率領下,他們嘴裡發出一陣陣絕望的吶喊,端起步槍,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衝去,路上,是一地尚未乾涸的血泊,還有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骸。
“玉碎,天皇陛下在看着你們。”川田國昭衝着炮灰們的背影,一遍遍叫喊,直道自己聲嘶力竭。
朦朧的淚光中,他看到第二中隊距離中國騎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轉眼就糾纏在一起,紅煙滾滾,無數人瞬間倒落塵埃。
“玉碎。”川田國昭最後動情地大喊了一聲,縱身跳上汽車,將指揮刀舉起來,遙遙向西,“突圍,留得川田大隊的種子,日後才能替鬆村君此仇,突圍。”
“突圍,跟着大隊長突圍。”白川四郎緊跟着他跳上同一輛指揮車,跪在座位上,衝第三中隊和周圍所有鬼子軍官、士兵揮動胳膊,“森川聯隊就在不遠處,突圍出去,跟他們匯合,然後咱們再掉頭殺回來,將中國騎兵趕盡殺絕。”
“突圍,突圍,跟森川聯隊匯合。”其他鬼子軍官如夢初醒,或者跳上戰馬,或者徒步行進,搶在去挑戰中國騎兵的第三中隊被殲滅之前,逃之夭夭。
“轟,。”一枚炮彈落在負責斷後的川田大隊第一中隊的陣地上,將日寇的膏藥旗炸得飛起來,像片破抹布般在煙塵中上下滾動。
注1:石原莞爾、花谷正和板垣徵四郎,策動九一八事變的三位主要日本軍官,當時的軍銜都不算高,但憑着這場豪賭,都一躍成爲軍中翹楚,並且成爲年青一代日本軍官的偶像。
注2:德川家康,日本戰國時期的諸侯,跟當時的任何一位對手交戰都沒贏過,最後卻統一了日本,建立了江戶幕府,其家族以天皇爲傀儡幕後統治日本二百六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