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整個會議室內氣氛詭異到了極點,幾乎每個看到文件的將領都像被雷擊了般,瞬間僵直不動,然後距離他最近的下一個個人迅速從桌上撿起文件,再度重演先前那一幕,瞬間如遭雷擊,然後一個接一個傳下去,一個接一個失去語言和行動能力,紛紛呆坐在椅子中,任額頭上的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淌。
閻錫山要投日。
一手打造了晉軍,並且先前口口聲聲要與侵略者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的第二戰區司令長官,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閻錫山,居然偷偷派了心腹中的心腹,國民革命軍第七集團軍總司令暗中與日本人接洽投靠事宜,這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打得整個北路軍上下呆若木雞,要知道,北路軍現在雖然基本上處於“自立門戶”狀態,但閻錫山在這支隊伍中的影響力卻依舊非常巨大,去年傅作義斷然將自己請來的八路軍幹部全都“禮送出境”,就是因爲無法繼續承受閻錫山的壓力所致。
非但如此,在整個國民政府中,閻錫山的地位也僅排在蔣介石和李宗仁兩巨頭之後,如果他率部與鬼子展開合作,對眼下中國抗戰事業的打擊,將絲毫不亞於當年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公開發表叛國豔電,畢竟汪精衛多年來一直承擔的是黨務工作,手中並沒有掌握太多的軍權,而閻錫山麾下,卻統率着第六、第七兩個集團軍近十四萬兵力,並且在原本隸屬於晉系的第二十集團軍內,也擁有大量的門生故舊,(注1,注2)
換句更直接的話說,如果閻錫山徹底倒向日寇,眼下戰鬥在長江以北的中**隊,將有一半兒以上直接變成了僞軍,原本也出於晉系,眼下與第七集團軍脣齒相依的傅作義部,將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狀態,除了剛剛割袍斷義的第十八集團軍之外,在整個北中國,都找不到任何盟友了。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傅作義才慢慢恢復了些許精神,擡頭四下看了看,見安華亭的副官王海澄還手足無措地站在會議室中央發呆,便強擠出一絲笑容衝此人吩咐道:“行了,這沒你什麼事情了,你回去跟安師長說,箱子我收到了,他的一番心意,我也都記在心裡了,等今後有了機會,一定會向中央替他請功。”
“是。”王海澄答應得很響亮,腳步卻沒有做絲毫挪動,而是將身子彎下來,遮遮掩掩地試探道,“啓稟傅長官,臨來之前,我們師長還有一件事,命我一定要當面彙報給您,不知道”
“說吧。”傅作義皺了皺眉,沉聲命令,“魯參謀長你認識,董師長、孫師長和李師長他們幾個,也都不是外人,咱們北路軍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必要向他們隱瞞。”
“那,那”王海澄可憐巴巴地看着傅作義,希望得到一個單獨彙報的機會,見後者始終沒有起身,只好把心一橫,大聲說道,“那,那我可就直說了,我們師長說,前天綏西僞軍的總司令王英兵敗,是乘着皮筏子從他眼前溜走的,當時他一時心軟,就沒下令開槍將皮筏子擊沉,如今追悔莫及,甘心接受傅長官任何懲處。”
“啪。”傅作義氣得狠狠一拍桌案,長身而起,隨即,卻又大聲苦笑,連連搖頭,“處分,我怎麼處分他,,我憑什麼處分他,,王英當年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不願讓王英死無葬身之地,不是人之常情麼,,算了,你回去告訴他,這件事到此爲止,我不希望看到下一次,他也千萬別跟我再來下一次。”
“宜生,,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不可妄下結論。”參謀長魯英麟聞聽此言,趕緊大聲阻攔,私縱敵酋是大罪,特別是王英這種鐵桿漢奸,無論是誰,出於什麼原因放走了他,都必須被追究到底,傅作義今天如果不處置安華亭,日後萬一此事被翻出來,他就將替安華亭當靶子,成爲全國媒體口誅筆伐的目標,整個北路軍的抗戰王牌形象,也將因此而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算了。”傅作義繼續搖頭苦笑,心灰意冷,“王英就是個廢物,俘虜了他,反倒浪費了糧食,不如放他回去繼續禍害小鬼子,反正咱們已經兩次打得他隻身而逃了,不在乎下回再打一次。”
“這”魯英麟猶豫了一下,心中很是不甘,然而看到傅作義臉上憔悴的表情,又將勸阻的話強行咽回了肚子裡。
“還有那個陶克陶,讓你們師長也先放了吧。”傅作義強迫自己不看麾下衆將失望的眼睛,繼續衝着王海澄吩咐,“你回去後對他說,小鬼子贖回工程師的提議,我需要仔細想一想再做決定。”
“是,屬下一定把話帶到,一定帶到。”王海澄喜出望外,敬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屁顛屁顛地跑下去向他的親舅舅安華亭覆命了,傅作義親自將他送出會議室外,轉過身,重重將門關緊,“呯。”
“呯。”沉重的關門聲在衆人頭頂反覆迴盪,魯英麟、董其武、李銘鼎、孫蘭峰等北路軍高級將領們一個個擡起迷茫的眼睛,看着自家老大哥,臉上分悲憤根本無法掩飾。
“僅憑着陶克陶一個人的指證,我無法確定這份情報到底是不是真的。”彷彿要把所有干擾都關在門外一般,傅作義背靠着會議室的門,閉着眼睛,用沒有任何說服力的語言解釋,“光憑着一份難辨真僞的情報,就將閻司令長官推入萬劫不復之地,傅某不敢,也不忍爲之。”
“那,那你傅宜生就甘心受安華亭的要挾,。”新編整三十一師師長孫蘭峰性如烈火,站起來,叫着傅作義的表字質問,在他眼裡,安華亭這種反正過來的僞軍頭目,早就該是繳械清退的對象,傅作義不計前嫌的提拔他,重用他,對他簡直恩同再造,而安華亭卻偷偷放走了大漢奸王英,並且以閻錫山跟日本人暗中接洽合作的情報來交換傅作義放棄對此事的追究,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如果忍了此人這一次,早晚還得忍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被此人反客爲主,直接欺負到頭頂上來。
“畹九,冷,,靜。”坐在孫蘭峰對面的董其武也站起身,叫着孫蘭峰的表字反駁,“宜生將軍做得對,閻司令長官縱然有千般不是,畢竟曾經於我等有知遇之恩,他安華亭一個土匪,尚知道放原來的老上司王英一馬,我們這些人,總不能連個土匪都不如。”
“你這是爲了私恩,置民族大義於不顧。”孫蘭峰毫不猶豫地將矛頭轉向了董其武,大聲反駁,“要是日本人對你有恩,你是不是也要掉過頭來去當僞軍,,要是閻司令長官命令你投降日本人,你是不是也立刻對我們反戈一擊,,我孫某人今天一句話撂到這兒,無論是誰跟小鬼子合作,孫某人就跟他不共戴天,至於當年的私恩,容孫某人趕走了小鬼子,再到他墳前自殺謝罪。”
這幾句話說得有些太重了,董其武立刻被刺激得兩眼通紅,“孫畹九,你這話什麼意思,,誰要想投降日本人了,誰說會無條件服從閻司令長官的任何命令了,,你想跟誰不共戴天去,論起殺小鬼子,在座當中,哪個沒比你孫畹九殺得少。”
“誰置民族大義於不顧,老子跟誰不共戴天,你董其武心中要是沒鬼的話,對號入個什座,。”
“你孫畹九血口噴人。”
“你董其武是非不分。”
“你”
“你”
眼看着兩人吵着吵着就要上演全武行,參謀長魯英麟趕緊出面勸阻,“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別扯些沒邊際的事情,咱們這些人,誰手上沒有十個八個小鬼子的命,有可能再向日本人屈膝麼,。”
“是啊,閻司令長官是閻司令長官,咱們北路軍是北路軍,就算曾經是一家人,也早就分開單過了,誰也甭牽扯誰。”第三十二師師長李鼎銘也站起來,低聲勸解。
他的話雖然不多,卻一下子說到了點子上,北路軍雖然出身於晉綏系,卻屬於整個晉綏系裡最不受閻錫山待見的一支,後者非但肆意剋扣發給北路軍的糧餉,並且多次在公開場合,宣稱北路軍早已“赤化”,傅作義有通共嫌疑,甚至連“七路半”這個綽號,最早也出於“閻錫山”之口,給整個北路軍乃至綏遠地區,都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之所以到現在爲止,北路軍依舊跟閻錫山沒有恩斷義絕,完全是以傅作義爲首的一批將領,心中還念着閻錫山曾經的舊情而已,但是若說閻錫山能憑着他的個人影響,將整個北路軍都帶到日本人那邊,則簡直是癡人說夢,首先,傅作義本人就不會准許這種事情發生,其次,北路軍與小鬼子連年惡戰,不知道多少弟兄以身殉國了,敵我雙方之間的仇恨早已不共戴天,若是有人敢號召大夥向倭寇屈膝,不用問,結果肯定是他被亂槍打成馬蜂窩。
“就是,孫長官,董長官,閻司令那邊怎麼幹,都跟咱們這些人沒關係,咱們沒必要閻司令的事情自己先吵起來。”其他幾名高級將領也紛紛插嘴,順着李銘鼎的意思,替爭執中的雙方順氣。
“就是,咱們這裡自亂陣腳,恐怕最高興的就是小鬼子。”
大夥你一句,我一句,總算將孫蘭峰和董其武兩個給安撫了下來,再看此處的最高長官傅作義,只見後者依舊背靠着門,臉色青得如同鐵鑄一般。
“宜生,此事尚有挽回餘地。”知道閻錫山私下勾結日軍之舉對傅作義的打擊頗重,參謀長魯英麟少不得又出言給老朋友寬心,“你想想老長官的性子,若日本人不給他足夠的實際好處,光憑着空口白牙,他肯像汪精衛那樣,立刻迫不及待投靠過去麼,,要我看,他們雙方少不得還要談上幾回,而在這期間,局勢還說不定會有什麼新變化。”
“是啊,總得談上三回五回的才行。”傅作義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般,懶懶地重複,剛纔孫蘭峰和董其武兩個在會議室裡脣槍舌劍,他自己心中何嘗又不是在激烈地掙扎,有一個聲音堅決的告訴他,大義與私恩不能兼顧,眼下就該立刻將陶克陶的密報,用急電轉發給重慶政府,然後聯合重慶方面、商震的第二十集團軍,以及剛剛割袍斷義的八路軍,迅速逼閻錫山退居二線,以免這個目光狹窄的老上司真的走向邪路,給國家和民族帶來巨大的災難、然而,同時還有一個聲音不住地反駁,告訴他君子的爲人之道,閻錫山當年的知遇提攜之恩,以及“出賣”老長官後,世人眼裡的鄙夷,畢竟,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閻錫山做得再差,也是他傅作義的長輩,無論如何,都不該毀在他傅作義之手,(注3)
“所以,眼下咱們應該做的,不是蓄意幫閻司令長官隱瞞此事,也不是立刻將此事捅給外面。”魯英麟看得心裡着急,一邊繼續給傅作義給寬心丸,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解決之道,還甭說,辦法還真給他找到了,“要我看,咱們不妨先將這份情報壓一壓,然後立刻想方設法,讓閻司令跟小鬼子達不成協議就是了,這樣,既對得起民族和國家,又讓閻司令長官避免了今後身敗名裂的下場,豈不是兩全其美。”
“說得輕巧,閻司令長官算盤向來打得精,哪那麼容易受咱們的影響,。”孫蘭峰依舊對傅作義包庇安華亭的舉動無法釋懷,撇撇嘴,不屑地數落。
“那可未必,咱們閻司令長官,信奉的可是生存哲學。”魯英麟絲毫不以爲忤,笑了笑,繼續說道,“如果我猜的不差,他派趙承綬將軍跟小鬼子接洽的事情,應該發生在五原戰役之前,咱們剛剛兜頭給了小鬼子一記悶棍,老人家這會兒應該能看出,小鬼子已經疲態盡現了,如果咱們再接着打兩場勝仗,或者最近八路軍、中央軍也打出兩場像樣子的反擊,我敢保證,閻司令那邊立刻會重新考慮跟小鬼子的合作事宜,至少,他開的價碼,會節節攀高,甚至高到小鬼子給不起的地步。”
注1:叛國豔電,大漢奸汪精衛於1938年底叛逃至日戰區,並以國民黨副總裁身份公開發表結尾爲豔的電文,宣佈與日本侵略者合作,和平救國。
注2:第二十集團軍屬於商震的嫡系,而商震原本爲閻錫山的愛將,後因爲不滿閻錫山的性格狹隘多變而投靠了蔣介石。
注3:閻錫山對傅作義的崛起,心存不滿,甚至動過殺心,但傅作義對閻錫山卻一直念有舊情,多次主動替對方收拾爛攤子,甚至在閻面臨絕境時,仗義施以援手,傅作義能從閻部一個師長,迅速攀升爲北方第一實力派,深得蔣的信任和屬下擁戴,與他這種頗爲厚道的性格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