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恐慌間,突然聽到屋子角落處有一個人低聲冷笑:“哧!這些話你們當着面兒不敢說,背後再罵還有個蛋用?!難道黃司令長官的耳朵那麼好使,隔着幾百里路也能聽見你等的叫喚不成?!”
“誰他……”衆人都正在火頭上,突然聽到這麼不陰不陽的一句,立刻把目光轉了過去,大聲怒罵。待看到說話者肩膀上的兩槓三花,又立刻把已經喊了一半兒的罵人話憋回了肚子內,換了幅不屑的面孔,冷笑着嘲諷:“這位兄臺貴姓?”(注1)
“這位兄臺看上去很面熟麼?老二十六路的,我以前好像沒在軍部那邊沒見過你?”
能替本部兵馬到黃紹竑面前擔任聯絡官的,職別肯定不會太低。但國民革命軍中,去年開始施行新軍銜制後,授銜標準大爲提高。很多聯絡官身爲旅長,卻都只授了中校軍銜。而角落裡說怪話的這位,身爲團長卻扛着兩槓三花,其後臺背景就值得大夥思量了!
“免貴,姓苟!”特務團長老苟將剛剛燒滾開水壺提起來,大模大樣地衝泡自己的棗樹葉子茶,“上個月剛剛升的職,所以大夥在二十六路軍的總部沒見過我,也屬正常!”
原來是個新貴,怪不得氣焰如此囂張!衆位軍官心中好生鄙夷,說起話來愈發夾槍帶棒,“莫非苟團長還有什麼妙策指教我等不成?!貴部孫長官好像還沒到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上來?有他老人家在,我等好歹也能多個主心骨兒!”
聽衆人的話牽扯到了孫連仲,剛剛冒着敵機轟炸趕到下盤石的第七十九旅旅長黃譙鬆立刻挺身而出,大聲強調:“我們孫長官此刻正帶着弟兄們往這邊趕。如果諸位有事情向他老人家請教的話,不妨再等一個晚上!”
“還要等一個晚上啊,會不會跟黃司令長官坐同一輛車趕回來啊!能同時派兩個副司令長官過來督陣,二戰區對咱們娘子關這片,按說也夠重視了,啊-——!”衆人根本不買黃譙鬆的帳,繼續撇着嘴冷嘲熱諷。
“不知道孫長官事先看過各部所在位置沒有,可別再跟黃司令那樣,讓我們二十七路一個小時之內,從龍泉關趕到故關去?!”
“是啊,一個小時走六十里山路,可惜我二十七路軍馮長官不會飛啊!”
“讓我們十七師去圍魏救趙,結果魏沒圍住,趙也丟了。這筆爛賬,還不知道過後怎麼算。好歹孫長官是個明白人,應該知道不是我們十七師的錯!”
“哧!”又是一聲冷笑從老苟鼻孔裡噴出來,打斷了所有人的抱怨。“我們孫長官當然是明白人,不過我們孫長官再明白,能讓南京那邊立刻就撤了黃長官的職麼?眼下這仗如果還是像諸位先前那樣打下去,恐怕到時候我們孫長官有心替諸位辯解一二,諸位也沒機會聽見了”
當面兒咒別人死,乃爲軍中大忌。登時,衆聯絡官們一起圍上前來,擼胳膊挽袖子,“姓苟的,你什麼意思?!”
“姓苟的,別以爲你是上校就沒人敢揍你。今天你要是不把剛纔說的話給大夥解釋清楚,老子就是拼着這身軍裝不穿了,也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規矩!”
“什麼意思,很明白啊!”老苟端起剛剛泡好的棗樹葉子茶,輕輕抿了一口,然後冷笑着放下,“諸位都是軍中前輩,不會連眼前局勢都看不明白吧。故關那邊口子一開,娘子關地利就不存在了。小鬼子沒日沒夜往關內運兵,運機槍大炮,等他們部署到位,在咱們背後把口袋一紮,嘿嘿,到時候,諸位即便把冤枉喊到天上去,恐怕也只有閻王爺能裁決了!”
“廢話!”沒等老苟把話說完,叫罵聲又響成了一片。
“這些還用你說!”
“姓黃的見勢不妙,自己跑回太原去了。留下弟兄們在這裡等死!”
“乾脆咱們也走逑算了!省得在這裡受窩囊氣!”
老苟只是冷笑着傾聽,一邊聽,一邊繼續品他的茶。彷彿那壺棗樹葉子,比特級龍井還要金貴一般。
看到他如此鎮定,楊虎城部的教導隊長李振西猛然想起一個人來。快步上前,俯身問道:“請問,兄臺可是上個月帶弟兄炸了鬼子炮兵陣地的那位苟營長,苟有德上校?!”
不想引起太多關注,他已經儘量將聲音壓得很低。卻沒料到,話音落後,周圍的喧囂聲立刻歸於沉寂。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轉過來,直直地落在了特務團長苟有德的臉上。
冒死炸大炮,捨生救袍澤,之後還以十一人的小分隊,硬生生拖垮了半個中隊的殿後鬼子。這幾乎是平津會戰當中,幾十萬**唯一出色的表現,曾經被中央政府當做典範來大肆宣揚過。所以幾乎每個中高級將領心裡,都對‘苟有德’三個字,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只是大夥誰也沒想到,當日的英雄,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
軍中最重豪傑,哪怕彼此間處於不同派系,甚至敵對派系,只要你戰績驕人,大夥見了面,都會由衷地道一聲“佩服“。當下,在座的聯絡官們顧不上繼續罵街,紛紛走上前,跟苟有德打招呼。
“原來你就是那位苟有德兄弟,沒想到,真沒想到!”
“帶着十一名弟兄就敢抄小鬼子後路,就衝這份膽色和義氣,你這朋友,老子今天交定了!”
“怪不得看着眼熟,原來……”
“怪不得,怪不得,本事大,脾氣也跟別人不一樣。剛纔……”
見到大夥忽然變得非常客氣,苟有德也趕緊收起了那幅玩世不恭的面孔,笑着站起身,朝四下拱手,“謬讚了,諸位謬讚了。當日之事,上賴孫長官指揮得巧妙,下賴弟兄們拼死用命,苟某人自己其實沒半點功勞。只是運氣稍稍好一點,撈了個大便宜罷了,實在當不起諸位如此盛讚!”
“有德老弟太謙虛了!”
“看有德老弟這話說的,真不愧爲孫長官座下高足。若是我們陝軍裡邊,也有幾個人能像有德老弟這樣,眼前這仗,就不至於打得如此辛苦了!”
“剛纔不知道是有德老弟,言辭間多有冒犯,還請有德老弟別往心裡頭去。都是被這窩囊仗給害得,老子憋了一肚子邪火,就是找不到地方撒。抱歉的話就不說了,等打完了仗,咱們太原城裡去。當哥哥的來做個東,有什麼山珍海味,有德老弟隨便點就是!”
所謂花花轎子人擡人,苟有德也是老行伍了,深知處事之道。剛纔拿話擠兌大家,不過是懶得聽衆人的喪氣話而已。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了,就沒必要再擺什麼新貴架子。又笑着向大夥拱了拱手,笑着迴應:“看幾位哥哥說的,好像我老苟是個小心眼一般。咱們之所以爭論,不都是爲了打好這一仗,給死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麼?!剛纔我是心裡着急,所以嘴巴就臭了些。大夥都別往心裡頭去,等打完了仗,我挨個給哥哥們倒酒賠罪就是!”
“是啊,是啊。咱們以前互相之間又不認識,誰會給誰臉色看,不都是被眼前這場窩囊仗憋得麼?!”
“是啊,六、七萬大軍,被一萬多小鬼子打得暈頭轉向。丟人吶,丟死人了!回頭見了其他同僚,連擡起頭來說話的臉面都不剩了!”
提起眼前戰局,大夥又開始唉聲嘆氣。彷彿頭頂上的天都快塌下來一般,惶惶不可終日。二十七師七十九旅旅長黃譙鬆跟苟有德相交多年,知道他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笑了笑,將聲音陡然提高:“諸位有所不知,我們二十六路這位苟老弟,最擅長打那種死中求活冒險仗。瞧他現在坐得這麼鎮定,估計肚子裡早準備了一大泡壞水,專門等着坑小鬼子呢!”
“是啊,苟老弟要是有什麼絕招,就別藏着掖着了。只要能給小鬼子點兒顏色看看,今後我李振西就唯你馬首是瞻!”楊虎城的教導隊長李振西也覺得苟有德剛纔那番話不像是沒事兒瞎找茬子,順着黃譙鬆的口風嚷嚷。
經這二人一提醒,大夥立刻就全都明白了味道了,紛紛開口,請苟有德指點迷津。
“是啊,是啊,咱不求逆轉戰局,好歹滅掉他幾百個小鬼子,給弟兄們出口惡氣!”
“對,就像你們二十七路在房山時那樣,給小鬼子點教訓。即便日後撤下去,咱們也走得光彩點不是!?
苟有德要的就是這個機會,當仁不讓站出來,再度四下拱手:“諸位哥哥,諸位前輩,按說今天這個場合,沒我說話的份兒。可老這麼幹坐着等小鬼子打,我絕得心裡頭實在憋屈得慌。所以就班門弄一回大斧,如果說得不對的地方……“
“說吧,說吧,都是軍中漢子,哪那麼多彎彎繞!“
“對,咱弟兄們直來直去,別學那些當官的!”此刻,肚子裡憋着一股子氣沒處撒放的不止苟有德一個,幾乎所有將領都希望能打一場痛快仗,哪怕最後還是註定要輸,也輸得光彩幾分。
“那我就獻醜了!”苟有德邁開大步,來到掛在牆上的軍用地圖前。這份地圖是前線總指揮黃紹竑專用的,遠比普通軍官手裡那份詳細。這幾天藉助給黃紹竑當免費保鏢的機會,苟有德已經將地圖揣摩了無數遍,幾乎把每個山頭和每條道路,都記在了腦子裡頭。
“小鬼子機槍大炮比咱們多,還有飛機助陣,這是他們的長處。但小鬼子也有一個最薄弱的缺陷,就是人少。他們只有一萬出頭,居然想把咱們六、七萬弟兄給包了餃子,胃口也他奶奶忒大了些。我今天私底下算了算,眼下小鬼子派出來抄咱們後路的,最多隻有一個聯隊,三千來人。而從鬼子大部隊所在處到故關突破口,再到鬼子最前鋒所處位置,卻拉了近五十里長。如果咱們像原來一樣在原地乾等着捱打的話,後路未必保得住。可如果咱們主動變招,先把已經攻入娘子關背後這批小鬼子給圍上……”
“嘶!”聽到這兒,在座衆人紛紛倒吸冷氣。小鬼子目前擺在娘子關附近的兵力大約在一萬到一萬兩千人之間,其中大半兒還被第十七師的弟兄們拖在關外,真正進入關內準備抄中**隊後路的,的確也只有三千來人。如果把這三千來人給幹掉,小鬼子的兵力就驟減四分之一。非但再也甭想堵住大夥的退路,恐怕能否把娘子關拿到手,都是未知數了!
“我私下找老鄉問過,通往舊關那條路,內外各有兩個關鍵點。”用手向地圖上指了指,老苟繼續侃侃而談,“一處在覈桃園,一處在關溝。如果我們派人從山路迂迴過去,在這兩個點上各捅一刀。已經進入娘子關內的鬼子就成了孤軍。即便只卡住關溝這一個點,也能把故關和進入關內那些小鬼子切成兩段。一段接一段給他收拾掉!”
“就這麼打!”
“早就該這麼打了!”衆位聯絡官的士氣立刻被調動起來,擼胳膊挽袖子主動爲自己所在部隊招攬任務。倒是老苟自己,把該獻的策略獻完之後,立刻變得謹慎起來,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提醒:“黃司令長官今晚不在,咱們想這麼打,至少得向他請示一下。否則,一旦上頭追究……”
“去他奶奶的上頭!”李振西第一個跳起,拍着桌子大叫。“等上頭做出了決定,咱們早就被小鬼子給困死在這裡了。就這麼打,我們教導隊還有四百來個能站着走路的,今晚全壓上去!”
“我們第三軍也拼了,大不了,讓姓黃的找我們軍長麻煩去?誰怕他就是龜兒子生的!”一位姓肖的旅長,大聲表態。
“我馬上聯繫我們趙師長,第十七師,這回豁出去了!”第十七師派往關內的聯絡員,上校參謀李雪生也拍出手槍,誓與大夥共同進退。
“只要不是白白送死,我們第二十七軍也絕不含糊!”即便是前幾天表現最不積極的二十七軍聯絡官王志誠,此刻也突然有了擔當,出言支持老苟的謀劃。
第二十七師七十九旅黃譙鬆素來謹慎,先是豎着耳朵聽了片刻,然後突然咳嗽了幾聲,微笑着開口:“按道理,沒有黃長官的命令,咱們不該擅自行動。可軍情實在緊急,他老人家又去了太原,咱們想請示也未必能找得到人。這樣吧,我一會兒去給孫長官發個電報,把情況跟他說明一下。日後黃長官即便心裡頭不痛快,看在孫長官面子上,也不至於太難爲大夥!”
他口中的孫長官,就是二十六路軍總指揮孫連仲。此刻與黃紹竑同爲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剛好可以借來替大夥撐腰。聽完黃譙鬆的話,衆人愈發覺得有恃無恐,乾脆直接對着地圖,商量其各自的任務來。
“諸位且慢!”黃譙鬆想了想,繼續說道:“諸位都跟小鬼子交過手了,而兄弟我帶着七十九旅剛剛趕到,這頭兩刀,就由我們七十九旅來捅吧!等我把核桃園和關溝給拿下之後,該給小鬼子剔骨頭還是該分屍,諸位再繼續折騰!”
頭兩刀,肯定是最爲難捅。心中清楚小鬼子的戰鬥力,各部聯絡官紛紛帶着欽佩的表情點頭。當即,黃譙鬆就叫過自己麾下的幾個團長,開始分配任務。老苟卻突然搖了搖頭,叫着黃譙鬆的字說道,“克立兄且慢,主意既然是我出的,我們特務團,當然捅第一刀!關溝可以讓給你,核桃園這邊,我要定了!”
注1:兩槓三花,上校標誌,1935年開始率先在國民黨嫡系部隊內推行。二十七師雖然不是嫡系,卻爲第一批整編師,所以軍容比較齊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