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捲着單薄的水汽,穿透帳篷,將頭頂上的電燈泡吹得搖搖晃晃,忽明忽暗。
“該死。”正藉着燈光閱讀電報的九十三團團長祁威低聲詛咒了一句,將大紅色的派克鋼筆狠狠地拍在了楊木桌子上,(注1)
“我這就去機修班那邊問問,他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居然連個燈泡都裝不好。”正在帳篷角落裡整理文件的邵參謀趕緊站起身,一邊絮絮叨叨地數落着,一邊邁動雙腿往帳篷外跑。
“回來。”團長老祁大聲喝住了他,雙眉緊皺,“風把電線吹鬆了,關那幾個機修工什麼事情,,該睡覺就趕緊睡覺去,你別總給老子添亂。”
“哎,哎。”胖參謀邵雍馬屁拍到馬腿兒上,苦着臉,怏怏地迴應,“我,我不是擔心團長您的身體麼,再說,燈這麼晃,您也無法安心處理公務啊。”
“讓勤務兵把馬燈點好了拿進來,電燈就關了吧,正好還能給發電機省點兒汽油。”團長老祁又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吩咐。
“是,我這就去,要不您先閉上眼睛歇會兒,,我順便再讓伙房給您端碗醒酒湯來。”胖參謀邵雍答應着,滿臉堆笑。
團長老祁揮揮手,算作迴應,然後將身體後仰,靠着椅子背兒閉上眼睛假寐,他不喜歡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傢伙,但是卻無法將此人從身邊趕走,給連以上作戰單位都配備專門的政工幹部,是北路軍的一大特色,如果不是爲了緩和與閻司令長官的關係,此刻邵雍的頭銜應該是政治處主任,而不是什麼情報參謀,(注2)
耳畔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門開了一下,然後又迅速從外邊關得緊緊,肥頭大耳的傢伙雖然不招人待見,眼力架卻非常好,非常懂得揣摩領導心思,不像他麾下那些老弟兄,大多數都是一根筋,除了打仗,其他什麼都懶得懂。
想到麾下那些老弟兄,他又忍不住輕輕地嘆氣,都是從自己當排長時就在一個戰壕裡頭打滾的生死之交,這麼多年互相扶持着走下來,彼此間的關係已經早已不再是簡單的領導和下屬,他們是他老祁的後盾與依仗,而他老祁,則是他們今後繼續向上攀爬的繩索與扶手,他們仗打得英勇,在戰場上表現出色,他老祁在師部那邊,乃至傅長官面前說話就有底氣,反過來,他老祁受到了上級領導的賞識,手下的老兄弟們也能繼續跟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可是一些老兄弟,今天在酒桌上的表現卻無法令他滿意,也許是因爲他們反應太慢,跟不上自家團長的思路,也許是因爲他們只是想做一個純粹的軍人,不想招惹政治上的是是非非,然而無論是上述兩種情況當中的哪一種,他們未能在他需要的時候,提供恰當的支持,只有上頭派下來的邵參謀,無論是出於溜鬚拍馬也好,或是出於對當前北路軍核心政策的感悟,毫不猶豫地站在了他這個團長的身邊。
光懂得打仗的軍人,不是一個好軍人,至少不是一個好軍官,時代不同了,對軍官的要求也不一樣了,如果再來幾次像今天一樣輝煌的勝利,他老祁的肩章,早晚會由紅色變成金色,而到那時,老兄弟們裡頭,還有幾個人能跟得上他前進的腳步,,如果他們都不能再繼續跟他同時上進了,誰來繼續爲他老祁充當底氣的來源,靠邵雍這種頭腦極度聰明的後來者麼,這種人,又怎麼可能讓他用着放心,又怎麼可能贏得弟兄們的支持與擁戴,。
麻煩,無法解決的麻煩,會打仗的偏偏不懂得政治,懂政治的偏偏又不會打仗,,九十三團一千好幾百弟兄,怎麼偏偏就找不出一個文武雙全,又生着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來,你看看人家張胖子,也是一樣的虎背熊腰,卻不但能跳上馬背衝鋒陷陣,跳下馬背後就立刻變成一個滾刀肉,誰也甭想算計到他,還有那個新來的方國強,說起話來冠冕堂皇,義正辭嚴,心裡的算盤卻噼裡啪啦打得門清,還有,還有那個渾身上下頭透着一股子傲氣的趙天龍,表面上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的老鄭,也都不是好惹的茬,還有,甚至還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報務員“禮拜唐”,都和九十三團的報務員們不一樣,被小鬼子蓄意破壞掉的汽車,經他之手一拆一湊,就變成了簡易發電機,拉根線再吊上車頭燈,指揮部裡就被照得像白晝一般明亮。
頭頂上的電燈陡然亮了一下,然後悄無聲息地滅了,團長老祁被嚇了一跳,從椅子上長身而起,右手直接按在了槍柄上,身體迅速貼向門口,外邊的風繼續呼呼啦啦的颳着,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除此之外,整個軍營一片寂靜,剛剛經歷了一場高強度的戰鬥,弟兄們都累壞了,酒宴一結束就紛紛鑽進了帳篷裡休息,除了恰巧輪到今天晚上值班者,沒有人再找藉口四處走動,當然,更不會有人借酒撒風,偷偷跑到指揮部附近瞎晃悠。
是風把電線徹底吹斷了,側着耳朵聽了幾十秒鐘,團長老祁肯定地得出了結論,幾乎與此同時,機靈的勤務兵們挑着玻璃罩馬燈走了進來,先將燈光調到最亮,然後手腳麻利地在桌案邊整理出一片空間,將兩個用蓋子扣着的陶瓷罐兒和一把勺子擺了上去。
蓋子掀開,露出裡邊精心烹製的湯水,一個是西紅柿雞蛋湯,另外一個則是糖浸大黃羹,都是團長老祁平素喜歡的口味,令他的精神登時一振,瞬間忘記了先前的煩惱。
“團長,您要的醒酒湯好了。”情報參謀邵雍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裡裡外外透着親近,“趕緊趁熱喝了吧,保證能讓肚子裡邊舒服。”
“辛苦你們了。”老祁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踱回桌案邊,慢慢坐了下去,勤務兵們第一次見到團長大人如此客氣,訕訕地笑了笑,快步退出門外,參謀邵雍則藉着收拾電報的由頭,再度賴了下來,將身體藏在角落裡一動不動。
“你還有別的事情。”團長老祁不習慣背後總有一雙眼睛盯着自己,皺了皺眉,不高興地追問。
“噢,沒,沒什麼大事。”邵雍胖胖的臉上立刻又堆滿了笑,低聲回答,“您先喝湯吧,喝完了湯,我再跟您彙報也來得及。”
“現在就可以說,我聽着呢。”團長老祁用勺子敲了一下罐子沿,沉聲命令。
“真的算不上什麼大事兒。”胖參謀邵雍愣了愣,笑着解釋,“我就是覺得,就是覺得,嗨,怎麼說呢,我就是覺得,游擊隊的那些騎兵戰鬥力很強,帶兵的張胖子,也不是個庸手。”
“廢話,那還用你說,凡是腦袋上長着眼睛的,今天誰沒看見。”團長老祁愈發覺得不滿,回過頭,目光如刀子在邵雍的胖臉上掃視,“你到底想說什麼,直接一點,別他孃的跟我繞彎子,。”
“我聽說,這支游擊隊在黑石寨一帶,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原本的大隊長姓王,是個前東北軍連長,去年臘月剛剛病故,臨終之前,將隊伍交給了張胖子。”胖參謀邵雍點點頭,說出來的話依舊雲山霧罩。
都不是什麼新資料,既然有心將黑石游擊隊收歸麾下,團長老祁也早就做過一番功課,充分了解這支部隊的基本情況,輕輕皺了下眉,他沒有給與任何評價,目光依舊落在邵雍的臉上,彷彿上面能隨時開出一朵花來。
被老祁的目光盯得心裡發虛,邵雍猶豫了一下,趕緊快速補充,“獨立營的周黑碳曾經打過他們的主意,但不知道爲什麼又放棄了,消息傳到師部後,纔有人把上頭的意思,悄悄地通知了您這邊。”
“您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沒等老祁催促,他又迅速補充,“我不是說您想撿別人的剩兒,我知道您看中的是這支騎兵的實力,如果把他們拉進咱們團,再給與充足的物資,用不了多久,就能搭起一個騎兵營的架子來。”
後半句話,的確說中了老祁的心事,不由得他悚然動容,胖參謀邵雍卻不給他掩飾的時間,嘴巴快得像打機關槍,“可是我覺得,您現在下手,已經來不及了,紅鬍子剛剛去世的時候,這支隊伍失去了靈魂,最容易被人趁虛而入,但是現在,新的靈魂人物已經形成,精、氣、神三樣,人家游擊隊一樣不缺,您是想用武力強行解決也好,想用軟刀子慢慢解決也罷,到頭來恐怕都是一場空,與其將來落一身官司,不如現在就考慮清楚,跟他們好聚好散。”
注1:大紅色派克,派克筆的一款經典設計,以當時的售價,屬於高檔奢侈品。
注2:傅作義參考八路軍建制,在自家部隊中採取的一大創舉,他親自兼任北路軍政治部主任,政工幹部一直下派到基層,進行愛國主義教育,講究官兵平等,支出公開,收到了非常好的成效,同時也爲傅作義部日後徹底擺脫閻錫山的影響,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