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周黑碳眨巴着乾澀的眼睛,努力想弄清楚“他們”兩個字具體指的是誰。但是今天晚上的酒他喝得實在太多太猛,整個大腦基本上已經進入了麻木狀態。根本無法把這幾句話和張鬆齡以往的個人經歷給聯繫起來。一個人搜腸刮肚了好半天,卻找不到半點兒頭緒。只好苦笑着點點頭,悻然補充道:“也好!這樣我也能有話去回覆師部那邊,免得總有人以爲我做事不盡心!”
“做事不盡心?!你打鬼子什麼時候落在人後面過了?難道把心思都放在兄弟鬩牆上,纔算做事盡心麼?”張鬆齡輕輕皺了皺眉,憤憤地替周黑碳鳴不平。
“嗨,甭提了!”周黑碳立刻又發出一聲長嘆,意興蕭索,“總之有人看我不順眼就是!誰讓我讀書少,人又離得師部遠呢!”
“讀書多,未必就明白事理!”趙天龍也敏銳地從周黑碳的話語裡察覺到了憤懣之意,端着酒碗替他張目。話音落下,又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把張鬆齡也給裝了進去,趕緊笑了笑,繼續補充道:“當然,像胖子這樣的又淵博又聰明的也有,但是很少!”
沒想到話頭繞來繞去又繞到了自己身上,張鬆齡謙虛地擺手,“我哪算讀書多啊,我連大學都沒來得及念!”
“已經足夠了,至少你沒把自己讀糊塗掉!不像有些人,張口就能引經據典,卻說的全是歪理!”周黑碳卻不肯放過這個可以勸酒的機會,舉起酒盞,再度大聲相邀,“來,爲胖子沒把自己讀傻了乾杯!”
“你這.....!”張鬆齡苦笑着數落了一句,無可奈何地舉起酒碗相陪。周黑碳在新三十一師裡日子過得不開心,這一點,他剛纔就已經覺察到了。但轉念一想,便明白此事再正常不過。國民革命軍裡頭向來講究個親疏遠近,嫡系和旁系地位相差極大。傅作義雖然以嚴謹公正而著稱,恐怕也未必能違背得了潮流。而周黑碳和他獨立營,又是不折不扣的外來戶。要資歷沒資歷,要靠山沒靠山不說,最開始接受改編時總兵力還只有區區一個連。讓這樣一個人“白撿”了個營長位置,新三十一師的師部裡頭那些正牌軍校畢業卻找不到機會外出帶兵的天之驕子們不對他白眼相加纔怪!!
正想着該如何說幾句寬心的話,安慰一下可憐的周黑碳。卻突然又聽見趙天龍把空酒碗朝桌案上重重一放,大聲提議,“我說黑子啊。既然在三十一里頭不開心,你又何必非受那個窩囊氣呢!找機會把隊伍拉到八路軍這邊來!這邊待遇雖然差了一點兒,但是我敢保證,凡是我們黑石游擊隊有的,上面肯定不會對你的獨立營另眼相看!”
“這——”正在大口自己灌自己喝酒的周黑碳差點沒被嗆道,愣了愣,苦笑抱怨:“我都不拉你們加入三十一師了,你們,你們幾個居然反過來拉我?!這怎能可能!我當初費了多大進勁兒才把弟兄們的身份都洗白了?!總不能因爲一點委屈就前功盡棄吧?!”
“扯淡!同樣是打小鬼子,你們新三十一師是白,我們八路軍察北軍分區怎麼就是黑的了?!”趙天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不屑地反駁。“你周黑子說一千刀道一萬,還不是捨不得那點兒糧餉!真是越活越倒退了!老怕沒人養着你,當初沒被改編之前,我也沒見你們黑狼幫餓肚子!”
周黑碳被罵得臉色發紫,端着酒碗的手不停地哆嗦。想找幾句厲害話來反駁,大腦卻根本不肯服從命令。嘴脣濡囁了好一陣兒,才又仰頭灌了自己一大口,喟然說道:“哪像你說得那麼容易啊!真的容易自己找活路的話,紅爺也不會這麼早就累得睡過去了!唉,咱們今天不說這些。你我各自有各自的選擇,誰也別勉強誰。不過......”
看了看滿臉關心的張鬆齡和滿臉不屑的趙天龍,他搖着頭苦笑了幾聲,大着舌頭說道:“不過話說又回來了,你們再看不上新三十一師,人家好歹也是正根正葉兒!不像你們八路軍,到現在地位還沒定下來!我聽人說,中央那邊早就不給八路軍發餉了。眼下,傅作義將軍也被逼着跟你們劃清了界限。說不定,哪天中央政府突然發了狠,連你們八路軍的番號都得取消掉。你們幾個本事大,到時候無所謂,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是你們幾個,總得給手下弟兄們謀條出路吧!”
說罷,也不想聽別人的解釋和反駁。將身體往酒桌上一栽,轟然醉倒!
“這個黑碳頭,歪理還說得一套一套的!”趙天龍笑着撇嘴,“趕緊找幾個人把他拖到客房裡去吧!大冷天,萬一把他給凍出毛病來又是數不清的麻煩!”
“嗯!”張鬆齡笑着點頭。轉身先從炭火旁喊過幾個幫忙烤肉的年青戰士,讓他們和獨立營的警衛們一起用椅子擡着周黑碳去客房休息。然後又叫過來炊事班長老馮,讓他把烤肉攤子和酒水都收到食堂裡頭,在那邊另開一桌,款待還沒吃上飯的警衛們。接下來,則是安排人手收拾酒桌和烈士陵園,清理照明和取暖用的火頭。待把一切都安排得調理清楚了,才慢慢地轉過頭,拖着滿身的疲憊朝自己的住所走去。
趙天龍和老鄭兩個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已經明顯變瘦的肩膀,滿臉關切。剛纔在酒桌上主要是周黑碳自己灌他自己,別人卻都沒有喝暈了頭。因此一些醉後之語經過仔細篩選,留下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也足以令人吃驚。
打黑石游擊隊主意的不只是周黑碳,傅作義將軍麾下的新編三十一師裡頭,也有很多人在旁邊推波助瀾。而新編三十一師之所以把手伸向了八路軍的基層隊伍,則與目前整個國家的大政方針密不可分。
中央政府一直在軍餉和物資供應方面限制八路軍的發展,這是軍分區下達的內部文件中,早就點明瞭的事情。趙天龍和老鄭兩個並不覺得驚詫。但傅作義部和八路軍之間,卻一直有着非常密切的合作。而現在,居然連傅作義將軍的立場都被迫發生了轉變,恐怕對整個八路軍來說,今後的生存環境將愈發艱難。
“周黑碳不會再來第三次了,但是,他恐怕不是最後一個!”走在前面的張鬆齡突然回過頭,嘴裡呼出的熱氣被風吹起來,在夜空中化作一縷縷白煙。
“你也沒喝多?!”趙天龍和老鄭兩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愣了愣,有些吃驚地問道。
“我倒是想跟周黑碳一樣,一醉解千愁!”張鬆齡聳聳肩,無奈地苦笑。“不過後來想想,明天早晨爬起來,頭會疼得厲害,就沒敢把自己給喝趴下!”
這個玩笑一點兒都不幽默,趙天龍和老鄭兩個無奈地搖頭。想了想,先後說道:“也是,喝醉了也解決不了問題。不如痛快一點,現在就開始想辦法解決。”
“嗯!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活人不會被尿給憋死!”
“是啊!”張鬆齡嘆息着點頭,放慢腳步,向二人發出邀請,“陪我溜達一圈兒?!反正今天夜裡肯定睡不成了,乾脆去查哨,權當鍛鍊身體了!”
“沒問題!”趙天龍和老鄭齊聲答應,快步走到張鬆齡身邊,一左一右陪着後者慢慢朝雪地裡踱。
早春的雪花裡面水汽很足,被夜風凍結在一起,腳踩上去,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三人誰都不再隨便開玩笑,一邊聽着積雪被踩塌的聲音,一邊飛快地開動腦筋。過了好一陣兒,才由老鄭第一個說出自己的見解,“其實我覺得,被人看上,也未必完全是壞事!”
“這話怎麼講?您老能不能說得稍微細一點兒。抱歉!我現在心裡有些亂,頭腦不是很靈敏!”張鬆齡對這位經驗豐富,卻不喜歡爭權奪利的老遊擊骨幹很是尊敬,擡頭看了他一眼,很認真地詢問。
“別說這麼客氣!”老鄭擺擺手,低聲強調。“你是大隊長,幫你出謀劃策是應該的。只要你不嫌我見識少,老出歪主意就行!”
“您老經驗比我們兩個加一起都豐富!怎麼可能出的都是歪主意!”張鬆齡笑了笑,再度低聲恭維。
這種求知若渴的態度,讓老鄭心裡感覺很舒服。於是便點點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被這麼多人惦記着,說明咱們游擊隊在外邊的名聲很響亮。而咱們游擊隊在外邊的名聲越響亮,別人越不敢輕易用武力逼迫咱們就範。那樣的話,容易引發全國輿論的聲討。國民政府被逼急了眼,到最後難免要把肇事者推出去安撫人心!”
“嗯!的確是這樣!”趙天龍從地上抓起把積雪,放在手心處捏實了,像炮彈一樣朝遠處丟去。“即便國共雙方真的要翻臉,開第一槍的那個傢伙,也落不到什麼好結果。這筆帳,那些打游擊隊主意的人肯定自己會算!”
“可咱們也不能再繼續被動地躲在山上等着別人來打主意!”老鄭也抓了把雪,捏成團。不過沒有往外扔,而是貼在自己額頭上,促使自己的頭腦更加清醒,“咱們得爭取主動!”
“怎麼個主動法?!”聽他說得甚有條理,張鬆齡和趙天龍兩人同時追問。
“我個人覺得周黑碳的邀請其實完全可以答應下來!”老鄭突然停住腳步,聲音雖然低,卻讓張鬆齡和趙天龍兩個悚然動容,“下山!和九十三團一道去截殺兒玉中隊!把咱們的真正實力展示出來!上次紅隊就是用這種方法令周黑碳打消主意的,這次,咱們照方抓藥!讓三十一師師部的那些傢伙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