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周黑碳就像脖子裡突然被人塞了團雪一般,踉蹌着向前走了幾步,轉過身,臉色瞬息萬變。
今天晚上自打看到了游擊隊的營門,他就處處受制於人,自信心已經受了嚴重摧殘。此刻突然聽說自己昔日最佩服的紅鬍子,居然對自己的評價如此之高,又如何敢輕易相信?!一雙眼緊緊盯着張鬆齡的嘴巴,唯恐對方嘴裡突然又蹦出一段轉折來!
“當然!”誰料這一回,張鬆齡卻沒有故意戲弄他,而是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迴應,“紅爺曾經親口對我說的,當時有好些人在場,你不信可以找老鄭他們去核實!他老人家一直就很欣賞你,也感激你以前爲游擊隊做的那些事情。他老人家還說,你品性純良,有時候即便做了糊塗事,也肯定不是出於自己的本意!只是.....,,”
聽着,聽着,周黑碳的身體就僵在了當場,兩眼發熱,一張黑漆漆的面孔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張鬆齡說得話不像是現編出來的,即便有添油加醋成分,想必也是從紅爺他老人家原話裡頭的引申。這一點,周黑碳能清晰地感覺得到。作爲一名合格的馬賊大當家,他對語言的真僞有非常敏銳的直覺。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突然有些巴不得張鬆齡所說的話都是假的!紅爺從來就沒看得起過他周黑子,從來就沒把他周黑子當過一個人物!在紅爺眼裡,他周黑子就是個貪婪狡詐的混蛋,見利忘義的惡棍,爲了撈取星點兒好處就把朋友擺上秤盤去賣的卑鄙小人,無恥之徒,是非不分、縈縈苟且的可憐蟲!
那樣的話,他周黑子的心裡頭也許還會好受些,也許還有臉繼續裝腔作勢,藉着拜祭紅爺的機會繼續謀奪老人留下的基業!不是出於自己的本意?怎麼可能不是出於本意?!上一回如果不是自己心裡頭有了貪念,一個區區外來的參謀長,怎麼可能做得了獨立營的主?怎麼可能調動讓全體弟兄,頂風冒雪直撲游擊隊的臨時營地?!而這一回,自己雖然只帶了一個警衛班,可自己的獨立營就駐紮在五十里外的野雞窪。稍微更遠一點,還有新編三十一師九十三團在虎視眈眈!
想到自己居然在紅鬍子屍骨未寒的時候,就急着過來收編他的餘部,周黑碳心裡便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周黑子啊,周黑子,你這樣做算是個爺們麼?人家紅爺明知道你上回來意不善,過後還念念不忘你的好處。可你自己呢?把紅爺給活活累死後,還盯上了人家的‘家產’!今後哪天要是與紅爺重逢於九泉之下,你有什麼臉去見他?!
“黑子,你這會兒發個什麼愣啊!緊走兩步,我知道你累了!堅持一下,再緊走兩步就到我們游擊隊的大會議室了!放心,以咱們之間交情,我跟胖子肯定不會安排一場鴻門宴來招待你!”趙天龍不知道周黑碳心裡頭此刻正天人交戰,唯恐他被夜風吹病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大聲開起了玩笑。
周黑碳如同夢遊般又向前挪了幾米,忽然間,再度將腳步停住。整個人像大病初癒般,艱難地搖頭。然後慘然一笑,低聲說道:“喝酒的事情,先緩一緩。我想先去給紅爺他老人家上一柱香!他老人家都走了一個多月了,我這會兒才抽出功夫來拜祭他。說實話,我心裡頭非常過意不去!”
“你這傢伙啊,做什麼事情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趙天龍愣了愣,笑着搖頭。“好吧,那就隨你。小鄭,你去通知伙房一聲,讓把肉先醃上,不着急下鍋!”
“唉!”鄭小寶答應一聲,快步跑遠。其他遊擊幹部們則默默地讓出一條通道,目送張鬆齡、趙天龍和周黑碳三人的身影直奔營地後面的陵園。死者爲大,周黑碳想去拜祭紅隊,他們當然不能阻止。但是誰也不相信周黑碳是突然念起了舊情。所謂拜祭,無非是做戲給游擊隊員們看,然後再趁機收買人心罷了!
果然好像不出大夥所料,周黑碳纔跟着張鬆齡走了沒多遠,就第三次停住腳步。轉過頭,衝着正押着俘虜兵走進營門的警衛人員喊道,“麻利着!直接把這幫王八蛋給我押到紅爺墓前去。老子今晚要親手挖出他們的心肝來,給紅爺做下酒菜!”
“饒命——!”俘虜們聞聽此言,立刻又像爛泥般癱在了雪裡。以頭搶地,哭喊求饒。“饒命啊!我們真的沒幹過什麼壞事!我們,我們前來進攻游擊隊,都是,都是被日本人逼的!我們已經後悔了,要不我們也不會開小差了!饒命啊——!黑爺——!行行好,胖爺!您老人家行行好,放我們這一.......”
“把他們的嘴巴給我拿泥堵上!一羣笨蛋,這麼點事情還用得找別人來教?!”周黑碳聽得心煩氣躁,豎起一雙牛鈴鐺般的大眼睛,衝着自家警衛大聲喝令。
藏在內心深處的愧疚,一時半會兒無法化解。對紅鬍子的歉意,也找不到任何辦法來表達。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些俘虜的血,來彌合自己與張鬆齡、趙天龍兩個之間越來越深的裂痕。用這些俘虜的血,來告慰紅鬍子的在天之靈。告訴他老人家,周黑子沒有辜負他老人家的評價。周黑子人雖然官迷了些,有時還會利慾薰心,但周黑碳卻不是一個把朋友擺秤盤上賣的陰險小人!周黑碳自己做錯了事情,自己知道去悄悄補償!
幾個忠心耿耿的警衛被罵得滿頭霧水,用手指從地上挖起一把混着積雪的泥土,就朝俘虜們嘴裡塞。一衆僞軍俘虜知道自己今晚在劫難逃了,將腦袋扎進雪裡頭,放聲哀哭,“我們,我們冤枉啊!我們當僞軍,也是,也是爲了混口飯吃!我們沒想跟任何人爲敵,我們.....”
“算了,黑子!”一直在冷眼旁觀張鬆齡突然開口,聽在僞軍們耳朵裡無異於天籟,“用這種窩囊廢的心肝來祭奠紅隊,只會讓他老人家倒胃口!把他們帶回去隨便處置了吧,我不想再聽見他們的哀嚎!”
“你的意思是,他們連當祭品的資格都不夠?!”周黑碳擡頭看了一眼張鬆齡,遲疑着問。隨即,又自己給出了答案,“也對!紅爺他老人家英雄了一輩子,要祭,也得用小鬼子的心肝兒來祭。這幾名走狗哪配往他老人家靈前擺?!來人——!”
不待張鬆齡開口,他自行做出決定,“給我把這幾頭爛蒜拉出營外斃了,屍體直接丟山谷裡頭去喂狼!”
“是!”衆警衛扯住俘虜的棉襖領子,倒拖着向門外走。衆俘虜剛剛鬆了一口氣,又再度走向了鬼門關,雙腿像爬犁般拖在雪地上,畫出深深兩道溝。一邊掙扎,他們一邊向張鬆齡哭喊求救,“胖爺,您老人家開開恩,開開恩,再替我們求個情吧!我們下輩子做牛做馬,不,不不,我們這輩子就做牛做馬。我們願意加入游擊隊,給游擊隊做牛做馬贖罪!贖罪!求求您,求您老給我們一個贖罪的機會呀!我們真的是無辜的!”
“我們游擊隊,可不是誰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張鬆齡不屑地搖頭,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俘虜們的哀求。但與此同時,他也不願意周黑碳在自己的營門口殺人。想了想,再度將眼睛轉向周黑碳,“黑子,讓他們多活一會兒。押回你的獨立營去再做處置!八路軍有規矩,不殺俘虜!哪怕他十惡不赦,也得先審問清楚了再公開執行槍決!”
“這個......”連番兩次命令都被張鬆齡所阻,周黑碳心裡頭非常不痛快。然而此處乃是游擊隊的地盤,他既然已經不想再繼續做惡客,就不能違背主人的意思。眉頭迅速抽搐了幾下,咬着牙收回成命,“都聽到沒有?張隊長不願意讓這些王八蛋髒了游擊隊地兒。給我把他們先押到門外凍着去,等回了獨立營,再,再公開審判!”
“多謝胖爺!多謝黑爺!多謝胖爺,多謝胖爺!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不待警衛們動手,終於暫時逃過一劫俘虜們立刻從雪地裡爬起來,連滾帶爬地往營門外跑。唯恐脫離周黑碳的視線晚了,讓對方再度改口,直接要了他們的小命!
無意間經歷這樣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賓主之間的緊張氣氛,也悄悄地緩和了不少。目送着自己警衛將俘虜們押出游擊隊的營門之外,周黑碳擡起頭,長長地朝天空中吐了一道白氣,然後一邊苦笑着,一邊請求道:“胖子,要不然咱們直接把酒桌擺到紅爺靈前去吧!先給他老人家滿上一碗酒,然後咱們哥仨邊喝邊聊。以紅爺他老人家的性子,想必也不會認爲咱們這些當小輩的失禮!”
“嗯?”張鬆齡猜測不出周黑碳的葫蘆裡到底裝的是什麼藥,但是憑藉直覺,感受到了對方的氣勢和態度與先前有了非常大的區別。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好吧!紅爺生前最喜歡熱鬧!咱們幾個今天,就再陪着他老人家喝上幾碗!”
“不是幾碗,是一醉方休!就咱們三個,龍哥,你,還有我!頂多,頂多再加一個老鄭!”周黑碳突然間又暴露出了本性,咬住張鬆齡的話頭,得寸進尺!
“這——!”張鬆齡的眉梢微微一挑,隨即,從對方眼睛裡頭看到了幾縷明澈。笑了笑,再度輕輕點頭,“也好!我酒量淺,拉老鄭過來助陣。咱們兄弟眼看着都越來越忙了,今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機會坐在一起!乾脆今晚就敞開了喝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