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橫流(三)

張鬆齡先前之所以在絡腮鬍子身上Lang費了那麼多力氣,就是爲了將這次鬧事的正主給逼出來。只是他先前萬萬沒有預料到,對方準備得居然頗爲充分,非但劫持了小列昂,還在帶頭者和幾個死黨身上都綁滿了手榴彈。

作爲整個遊擊大隊的掌舵人,張鬆齡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列昂被鬧事者拉着陪葬。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也不可能當衆做出太大讓步,以至於損害了游擊隊的整體利益。先盯着尤拉營副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了一會兒,逼得對方不得不先將目光移開。然後突然聳了聳肩,大笑着說道:“有意思,真有意思!你們居然拿自己的性命來要挾我!我現在轉身就走行不行?你們自己慢慢玩兒,什麼時候玩累了出門招呼一聲,我好過來安排人給你們路上的乾糧!”

說罷,也不看對方臉上迸發出來的驚愕神情,轉過身,偷偷給老鄭使了的眼神,大步朝營外走去。

一中隊副老鄭先是愣了愣,隨即迅速理解了張鬆齡的暗示。彎下腰,用右手將輕機槍抄起來往肩膀一扛,揮舞着另外一隻手臂衝着周圍黑洞洞的窗口招呼,“走了,走了!還想跟着游擊隊乾的,今晚都跟着我上山頂去住。這處營地,咱們先借給尤拉營副,不,借給尤拉大當家了!”

“呼啦啦!”原本躲在窗戶後觀望局勢的白俄士兵,至少跑出來一大半兒,跟在老鄭身後,迅速遠離是非之地。坐在地上假裝抽泣的絡腮鬍子等人也覺得今晚的事態發展與自己預先想象的大相徑庭,互相看了看,慢慢爬起來,跟在人流身後往偷偷地外頭溜。

“站住!”沒想到張鬆齡根本不接自己的絕招,一個抽身而退就解決了全部問題。尤拉營副大急,把手往腰間的導火弦上一扯,聲嘶力竭地威脅,“不準走,誰都不準走。再走,我就,我就拉弦了!”

“拉,我們拉着列昂營長一起下地獄!”他的幾個死黨也慘白着臉,語無倫次地幫腔。

正在往營外走的士兵和正在從木屋裡邊猶豫着往外溜的鬧事者同黨都站住了,齊齊地將目光看向了張鬆齡。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先前也不是不想阻止尤拉營副的陰謀,但小列昂第一時間就被人家給制住了,大夥難免有點投鼠忌器。畢竟後者是白鬍子伊萬諾夫唯一的兒子,大夥不能親手將其推進絕地。

在衆人充滿祈求的眼光中,張鬆齡慢慢轉過身,輕輕搖頭,“你不敢,我賭你不敢拉弦兒!你要是真不怕死的話,就不會挑在紅爺過身剛剛一個多月的時候,帶頭譁變了!”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非常慢,到最後,幾乎是一字一頓。周圍的白俄士兵聽到了,臉上或多或少,都涌現了幾分不自然的表情。當年他們因爲自己內亂,被游擊隊和獨立營趁機聯手殺了個潰不成軍,等待所有人的幾乎都只剩下了死路一條。是紅鬍子大度地寬恕了他們,收留了他們,給他們重新發還了戰馬和武器,讓他們跟游擊隊在同一面旗幟下戰鬥。是紅鬍子,給他們提供了單獨的營地和番號,讓他們能夠把對老當家伊萬諾夫的愛戴,轉移到列昂身上。是紅鬍子,給他們提供了比游擊隊自身還要高的待遇,並且從來沒試圖將他們當作炮灰!

而他們是用什麼來回報紅鬍子的恩情呢?趁着對方剛剛下葬機會,就趕緊圖謀着卷着武器和馬匹離開!也不管這樣做,會不會令原本已經舉步維艱的黑石游擊隊雪上加霜。甚至有些人,居然還妄圖跟着尤拉營副一道,接管整個游擊隊。利用紅鬍子耗盡心血積攢下來的家底,重現白俄馬賊昔日的輝煌!

這是人乾的事情麼?即便大夥都是馬賊,至少也要分得清楚好歹,別淪爲一羣沒有任何理智的野獸啊!如果紅鬍子老爺的靈魂真的放心不下,還徘徊在草原上的話,半夜時分,他怎麼可能不走進夢裡頭來,質問大夥今天的所作所爲?到那是,大夥誰敢擡着頭看他老人家的眼睛,誰敢回答他老人家的任何提問?!

沒有!即便是帶頭鬧事的尤拉本人,聽到紅爺兩個字,心裡也是一陣陣發虛。儘管先前,他曾經拿紅鬍子剛剛過世的話頭,來指責張鬆齡無情無義!

然而要想做大事就不能把自己當作正常人,想到鬧事成功後的諸多好處,,尤拉把心一橫,擺出一幅大義凜然模樣,聲嘶力竭地狡辯道“我,我,沒有譁變。你,你胡說!我,我只是想給大夥找一條活路!如果,如果你不肯給,我,我們只好拉着你,拉着你和列昂一起去死!”

“我現在距離你足有二十米,已經超過了木柄手榴彈的殺傷範圍!”張鬆齡又撇了下嘴,不客氣地點破。

周圍的白俄士兵們聽到了,都本能地將各自的身體遠離尤拉等人。他們的確不忍心眼睜睜地看着列昂被鬧事者炸死,可讓他們也跟着一道陪葬,那就太強人所難了。

見到此景,尤拉營副愈發氣急敗壞,用腰間拔出一顆手榴彈,高高地舉過頭頂,“都給我站住!再躲,我就直接往你們頭頂上扔!你們怎麼這麼沒骨氣,他明明都不在乎你們死活了,你們還要跟着他走?”

“剛纔要把大夥全炸死的,可不是我!”張鬆齡迅速抓住對方話頭,詫異地說道。

“我,我......”尤拉被問得理屈詞窮,又往回退了半步,用屁股緊緊頂住木屋子,結結巴巴地狡辯,“我,我沒說真的要炸。我只是,只是想喚醒這些,這些人,讓他們,讓他們不要再繼續跟着你朝絕路上走!”

“喚醒?!這個詞聽着可真新鮮,你就這麼喚醒別人麼?如果對方不醒就乾脆要了人家的命?!”

“那,那也比他們繼續跟着你幹強!”尤拉舉起手榴彈來回晃動着,繼續胡攪蠻纏,“你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咱們當初加入游擊隊時,是多少人?這才過了一年多時間,就戰死了多少?!紅鬍子他老人家對大夥再有恩,咱們用四十多條人命來回報他,也足夠了!何必,何必繼續留在游擊隊裡,等着到最後一個不剩地全部戰死?!”

這句話,總算說到了衆白俄士兵心中深處。紅鬍子對大夥的確不錯,但這一年多來,國際營的的戰損率也忒大了些。當初接近一百號人馬,如今只剩下了一半兒。另外一半兒,則要麼戰死在了沙場之上,要麼被日本人俘虜之後,不知所蹤!

“紅鬍子對咱們有恩,但是張胖子沒有!”見衆人的腳步又紛紛將頭轉向自己,尤拉營副心中大喜,趕緊繼續張開嘴巴四下噴吐毒液,“如今對咱們有恩的人已經去世了,咱們又不欠張胖子的,何必留下給他賣命?況且,咱們都不是中國人,連勝利的希望都看不到,還跟着游擊隊一起傻乎乎地去送死,咱們到底圖個什麼?!”

是啊,連紅爺自己都累死了,大夥留下,還能看到什麼希望?!原本已經想跟着老鄭去山頂的白俄士兵們,腳步全都停在了原地,眼睛裡頭,也重新涌滿了迷茫。他們不是中國人,也不想爲什麼信仰獻身,這場中日之間的戰爭,真的好像跟尤拉說得那樣,與他們原本沒任何關係!既然沒人任何關係,他們何必又非的站在看似必然輸掉的一方呢?從本國逃出來,掙扎着才活到現在,大夥難道真的就活得沒意思了,非要自己找死麼?!

“啪啪,啪啪,啪啪!”,有人開始給尤拉大聲鼓掌,衆白俄士兵回過頭去,卻驚愕的發現,鼓掌的居然是張鬆齡本人。

“好,說得好,說得實在太好了!”張鬆齡目光從衆人充滿迷茫的臉上慢慢掃過,既不包含失望,也沒有絲毫憤怒,“你們的確都不是中國人,這場戰爭好像也跟你們沒任何關係!可是,我想問一句,到底是誰請你們到中國來的?你們留在游擊隊看不到勝利的希望,可是,我還想再問一句,你們跟着尤拉營副走,就一定能找到活路麼?”

回答他的是一片默然!爲什麼流落到了中國,是因爲他們在自己的祖國已經沒有了任何生存空間。留在游擊隊看不到勝利的希望,跟着尤拉繼續去當馬賊,就這麼一點點人,既無補給也沒有靠山,等待大夥的何嘗又不是死路一條?!

“那也比跟着你強?!”

“對,姓張的,我們不看好你!”尤拉等人唯恐好不容易搬回來的局面,又被張鬆齡輕而易舉地搬過去。跳着腳,大聲起鬨。

張鬆齡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見聲音提高了幾分,衝着所有人說道:“諸位都是成年人,大道理我就不說了。咱們先說說眼前這場戰爭,且不論眼前這場戰爭最後誰輸誰贏,可贏的一方,肯定會努力讓草原安定下來。到那時,諸位又該怎麼選擇呢?!即便你們想放下武器,得知你們今天的所做所爲,勝利的那一方,還會再給你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麼?”

“我們,我們去外蒙,去俄羅斯!”

“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我們現在管不到!”尤拉等人心急如焚,卻找不到有力的說辭來駁斥張鬆齡,只好繼續採用起鬨的方式胡攪蠻纏。

張鬆齡也不生氣,笑了笑,繼續說道:“將來一個外蒙古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恐怕誰也不敢保證。即便存在,人家憑什麼把你們一羣馬賊當自己人?至於蘇聯,傷人的話我就不說了吧,如果真的肯接受你們,大夥又何必等到現在?!”

衆白俄士兵紛紛低下頭,心裡好生難過。正所謂一步錯,步步錯。自打當年他們自己或者他們的父輩選擇了與紅軍對抗那一刻起,他們就徹底成了一羣沒有祖國的孤魂野鬼。在草原上,是一夥人見人恨的馬賊,早晚都會死於非命。而回到現在的蘇聯?那更是愁自己死得不夠快。據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連很多蘇聯紅軍的戰鬥英雄,都被拉出來肅反了。他們這些渾身上下到處是污點的傢伙,怎麼可能落得一生平安?!

“事實上,你們早已經沒有了祖國!你們當中的很多人,原本就出生於中國,身上淌着半個中國人的血!”趁着白俄士兵們難過的時候,張鬆齡繼續耐心地勸告。聲音略顯稚嫩,卻能觸動衆人心中僅有的一點柔軟,“你們可以認爲這場戰爭跟你們沒有關係,也可以去給日本關東軍當走狗。可是日本鬼子不會拿你們當自己人,他們正處在得意時,不缺你們這點力量。即便他們僥倖取得了勝利,你們依舊是一羣流Lang漢。隨時都可以被一腳踢開,別人心中不帶任何愧疚!”

頓了頓,他儘量讓衆人有思考時間,然後繼續補充,“如果你們跟游擊隊並肩戰鬥,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們中國有句俗話,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眼下游擊隊即便看不到勝利的希望,但是咱們卻可以一道殺出個希望來!我們中國人是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你今天跟我們並肩戰鬥了,我們就會拿你當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同胞!日後我們勝利了,你和你的孩子,就可以跟我們一道慶賀,一道歡呼!就可以在這裡安家,說媳婦,蓋房子,繁衍子孫,把你們自己當成中國人,把這裡當成你們自己的家園!”

把自己成中國人,把中國當成自己的家園?爲她戰鬥,然後爲勝利歡呼?真的可以這樣麼?衆白俄士兵從來沒敢如此想過,即便前一段時間與游擊隊在同一面旗幟下戰鬥,他們也始終無法將自己當作游擊隊的一員,把喇嘛溝麒麟嶺當作自己的新家。他們是一羣沒有祖國的人,也是一羣沒有靈魂,沒有未來的人。他們愧爲天生的戰鬥民族,如今卻像被打斷了脊樑的野狗一樣活着,活得膽小而又卑微。

而張鬆齡剛纔說的話,無疑讓他們看到了另外一種活法。把中國當做自己的祖國,把草原當成自己的家,保衛她,爲她戰鬥。

她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接受你,把你當成不折不扣的中國人。因爲你的血,曾經在她最艱難時刻,爲她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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