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赤子(十七)

看到趙天龍帶領游擊隊員們高舉着鋼刀衝了過來,衆馬賊已經是兩股戰戰,又怎撐得住身背後突然多出來的一挺機槍,登時,慘叫一聲,拉起某匹距離自己最近的駱駝,撒腿就跑,連大當家黃鬍子的命令也不聽了,任由後者一個人在蹲在駱駝羣中大罵着放黑槍。

“回來,你們全給我回來。”“呯呯。”“”咱們這麼多人。”“呯呯。”“就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讓入雲龍殺,。”“呯呯呯。”“他也得殺上小半個鐘頭,。”“呯呯呯呯。”

接連射死了好幾名帶頭逃走的馬賊,黃鬍子也沒能阻止住部下的逃竄,眼看着趙天龍的拎着鋼刀直奔自己腦袋而來,再也沒勇氣再堅持,將腰向下一貓,屁股朝上一挺,像只斷了尾巴的耗子一樣在駱駝羣中躥了幾躥,一頭扎進了滾滾流花河中。

“孬種,你這樣也配叫做男人,。”由於駱駝的阻礙,趙天龍沒能追上黃鬍子,在距離河畔只有半米遠的地方拉住了馬頭,衝着河水中大聲喝罵,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學到了一身高明的水性,雖然是穿着衣服跳的河,卻一下子就潛入了是水底,任他的眼神再好,也難捕捉到具體隱藏位置。

“想跑,沒那麼容易。”趙小栓也恰恰策馬衝到,壓低槍口,衝着最可疑的一處水花扣動了扳機,“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歪把子噴出數道火蛇,在水面上濺起數團碎瓊亂玉,旋即,有股明顯的血跡緩緩從水底升了起來,一圈圈向四下擴散。

“打得好。”趙天龍扭過頭,大聲稱讚,“再補兩梭子,省得這王八蛋再從水裡鑽出來禍害人。”

“嗯。”趙小栓低聲答應,衝着血跡升起的地方又是幾個點射,“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子彈唱着歡歌鑽入河面,將附近的河水攪動得愈發渾濁。

“趕緊走,小鬼子已經追上來了。”張鬆齡帶着另外幾名游擊隊員從兄弟兩個背後匆匆疾馳而過,同時扯開嗓子大聲提醒。

“走吧,沒時間耽擱了,這樣如果還不死,就算王八蛋命大。”趙天龍沒等到希望的結果,戀戀不捨地從河道上收回目光,衝着趙小栓低聲命令。

“嗯。”趙小栓又低低迴應了一聲,拉轉戰馬,與自家哥哥並轡而行,動作略微有點僵硬,臉上的表情也怯怯的,彷彿隨時等着被對方冷嘲熱諷一般。

在趙天龍看來,此時卻是自二人重逢之日起,趙小栓最爲順眼的一刻,一邊努力將馬速提到最高,一邊上上下下打量着對方,大聲問道:“你怎麼來了,,是紅隊讓你來接應我們的麼,紅隊呢,他已經帶着老營轉移了麼。”

“昨天下午在湖邊接到小鄭的送回來的報告之後,紅隊就立刻帶人朝老營方向趕回去了,走在半路上,又忽然安排我帶着一個戰鬥小組過來接應你們,按時間推算,他此刻應該已經回到山上了吧,反正等小鬼子撲過去,保證是連個人影也找不到了。”趙小栓整理了一下思路,小心翼翼地迴應。

“嗯。”趙天龍眉頭皺了皺,低聲沉吟,這個答案不是他期待中的結果,但也足以令人感到欣慰。

趙小栓卻完全誤會了他的想法,趕緊在一邊低聲補充道:“我沒想到你們會擋了日寇這麼長時間,我一直帶人在斷金橋那邊埋伏着,準備打小鬼子一個措手不及,等了好幾個小時沒等到,才又沿着河岸找了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會走斷金橋,而不是沿着河岸一直向西走。”趙天龍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略帶詫異地追問。

“我,我估摸着,我”趙小栓登時被問得又緊張了起來,嘴脣濡囁了好一陣兒,才小心翼翼地給出解釋,“我是根據你和張隊長兩個人的性格和習慣,推測出來這個結果,在沒覺得有把握保證老營的人都已經離開之前,你們兩個絕對不會主動把小鬼子往喇嘛溝那邊引。”

“算你小子蒙對了一回。”趙天龍點頭笑了笑,權做對趙小栓的肯定,“師父說過,領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能做到知己知彼,預先估測出敵我雙方的動作,嗯,不錯,看到你小子能有今天這般出息,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兄弟兩個重逢這一年多來,他每次遇到趙小栓,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怒目相對,從來沒像今天這般給予過任何表揚,趙小栓聽了,眼眶立刻有點兒發熱,低下頭,強忍了好半天,直到將眼淚全都憋進了鼻孔裡,才藉着抹鼻涕的機會試探着叫一聲,“哥,,。”

“嗯。”這回,趙天龍沒有再給自家弟弟使臉色,而是笑着答應了一聲,然後繼續追問,“啥事兒。”

“沒事兒。”趙小栓輕輕晃了幾下腦袋,彷彿要把這些年來的委屈與思念全部藉着幾下晃動趕出腦海。

“沒事兒就抓緊時間趕路,小心別掉隊被鬼子抓了去,這一次,可是沒人能再替你說情。”趙天龍也不太適應重新給趙小栓當大哥,故意板起臉,乾巴巴地教訓。

“嗯。”趙小栓訕訕笑了笑,沒有言語,趙天龍肯讓他重新叫一聲大哥,他就已經知足了,至於其他,沒有必要計較太多。

趙天龍也感覺到了自己說話的方式太僵硬,想了想,又繼續補充道:“剛纔,剛纔也多虧了你來得及時,否則,黃鬍子真的豁出去了跟我拼命,我未必有機會衝到他面前。”

“他當時已經準備逃了,我只是讓他逃跑的藉口更充足了一些而已。”趙小栓搖搖頭,低聲謙虛。

這種說話方式,實在不應該發生於師兄弟之間,趙天龍和趙小栓二人都覺得有些尷尬,互相對着笑了笑,將頭轉開,誰也不再開口。

悶頭又跑了好一陣兒,趙小栓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事情般,將頭迅速轉向自家哥哥,“哥,,。”

“啥事兒。”趙天龍像等了半個世紀般,趕緊將頭轉向自家弟弟,用盡可能溫柔地語氣詢問。

“你還有積蓄麼,我是說,你以前,以前做,做獨行俠時的積蓄,還有麼。”趙小栓不敢與自家哥哥目光想接,又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補充。

“錢,你要錢做什麼。”趙天龍被問得微微一愣,聲音陡然提高,“你要娶媳婦麼,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對方家裡同意了麼,需要多少彩禮,我想辦法去幫你弄,放心,只要開價不太離譜,我就是借,也能讓你把婚結的漂漂亮亮的。”

“哪跟哪啊。”趙小栓被哥哥天馬行空思維逗得哭笑不得,一下子連緊張都忘了,“咱們八路軍的規定是二五八團,二十五歲,八年軍齡,團級以上,才能考慮個人問題,我除了軍齡之外,其他都不夠格。”

“啊,真是這樣,這是什麼狗屁規定啊,不到團級,還不能娶媳婦了,。”趙天龍還是第一次聽說八路軍的成親規定,豎起眼睛,大聲發泄自己的不滿。

“哥,,,你小點兒聲。”趙小栓低聲嗔怪,四下看了看,好是爲自己哥哥的表現感到丟人,“沒規矩不成方圓,要是隨便就能結婚,大夥都光顧着回家抱孩子去了,誰上戰場還跟小鬼子拼命啊。”

“那倒也是。”趙天龍是個知錯就改的性子,想了想,輕輕點頭,“是必須三條都滿足,還是任何一條就行啊,你不是軍齡已經夠了麼。”

“不是,不是我要成親。”趙小栓又快速向旁邊看了看,紅着臉解釋,“我是想,我是想讓你”

將聲音迅速壓低到只有他和趙天龍和他兩人才能聽見的幅度,他急切地說道,“想讓你籌些錢,去幫咱們紅隊買根人蔘,他的病昨天夜裡又發作了,喘得像隨時都可能斷氣一樣,讓人隔着老遠聽着都覺得難受。”

“啊,,。”趙天龍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得無比凝重,紅鬍子身體情況越來越差,是他和游擊隊中大部分骨幹都清楚的事實,他和張鬆齡也的確想過去給紅鬍子淘弄藥材治療,可據方圓幾百裡最好的醫生,已經被他強行抓進游擊隊服役的老疤瘌所說,紅鬍子的病,根本不是什麼普通的藥石所能化解得了的,那是因爲長時間過度勞累並且營養條件過於惡劣導致的生命力透支,就像一根蠟燭,燒得越旺,越容易走向終點,想要挽回,除非能找到什麼傳說中的天材地寶,比如什麼百年以上的老人蔘,長成了人形的何首烏等,可那些東西即便在過去的王公貴族之家,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在市場上根本不可能出現,也根本不可能光用錢就買得到,除非,除非他再做一回老本行,聽說誰家裡有,半夜翻牆進去硬搶。

“小聲,別給大夥聽見,影響軍心。”趙小栓又低聲提醒了一句,然後繼續說道:“我託人四處打聽過,據說在僞滿洲國的新京那邊的黑市上,偶爾還能找到賣百年老參的,怕日本人拿了不給錢,都是要先找老熟人介紹,預付一半兒訂金,然後才能看到貨,驗完貨後,再付另外一半兒就行。”

“總計要多少錢,我去想辦法,實在不行,就讓胖子寫信找他家裡頭要。”趙天龍一聽能買到老山參,立刻顧不得考慮其他了,盯着趙小栓的眼睛追問。

“大概,大概行情是四千多塊現大洋吧,我不敢肯定,但基本上就是這樣的行情。”趙小栓想了想,遲疑着迴應。

這個數字,在趙天龍沒加入游擊隊之前,的確不算什麼,可自打加入游擊隊之後,他就和別人一樣只能領兩三塊錢的連級幹部軍餉,並且不是每個月都能足額發放,而他又大手大腳慣,經常主動拿出錢來倒貼給隊上改善伙食,手中的積蓄早已被消耗得所剩無幾,此刻甭說四千塊,就是四百塊都不可能湊得齊,哪還有資格大包大攬,。

然而他又不想讓自家弟弟失望,皺着眉頭想了好一陣,才低聲承諾:“行了,我去想辦法,師父當年還留下來幾件古物,都是準備給咱們兄弟幾個壓箱底用的,只有我知道埋在哪兒,回去後找機會挖出來賣掉,應該能湊齊這筆款子。”

“那我就放心了。”趙小栓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長出一口氣,臉上的笑容如同朝霞般燦爛。

“你小子別美,這是你哥我最後的家底兒,花掉了就沒錢幫你說媳婦了,就憑你每月那幾塊軍餉,老婆本不知道得攢到哪天去。”趙天龍也輕鬆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數落。

兄弟兩個光顧着想辦法籌錢給紅鬍子治病,不知不覺間,已經跟着大隊人馬一道跑上了斷金橋,馬蹄落在橋面上,聲音立刻變得明快起來,與先前在沙灘上成爲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韻律,“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聽到身下清脆的馬蹄聲,張鬆齡的眉頭瞬間皺得緊緊,以前他在這條不知道修建於哪個年代,一到汛期就完全失去作用的古老拱橋上跑過好幾次,但是卻從來仔細研究過橋面的材質問題,此刻需要將橋面炸燬來阻止鬼子的追殺了,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脫身計劃,出現了一個何等致命的疏漏。

石頭的,馬蹄下看起來灰不溜秋,表面一直佈滿動物糞便和草屑泥漿的古橋,居然是石頭材質,除了傳說中的趙州橋之外,張鬆齡在記憶中找不到任何同樣材質的橋樑,而這裡,是鳥不拉屎的荒原啊,距離最近的一座縣城也有好幾百裡地,歷史上是誰他媽的有錢沒地方花,居然跑到這裡來修一座石頭橋,。

“怎麼了,胖隊。”周圍的游擊隊員們迅速察覺到了張鬆齡的情緒怪異,紛紛側過頭,關心地詢問。

“沒事兒,大夥趕緊過河,我在河對面找個地方安放手榴彈。”張鬆齡咬了咬牙,沒有把真相告訴任何人,小鬼子的汽車聲已經近在咫尺了,只要扭過頭去,就能看到架在汽車前那一排黑洞洞的槍口,這個時候,任何耽擱都是給敵人制造機會。

游擊隊員們將信將疑,策馬從橋面上疾馳而過,馬蹄剛一踏上河岸另外一側的沙地,趙小栓已經帶領着他的支援小組飛身而下,一邊快速將輕機槍在一座早就準備好的半環形工事上重新架起來,一邊大聲對所有人喊道:“你們先走,我們留下斷後。”

“胡鬧。”趙天龍一把拉住黃膘馬的繮繩,衝着趙小栓大聲高喊,“你胡鬧什麼,讓胖子把橋炸了不就行了麼,趕緊上馬,別給我們添亂。”

“橋是石頭的,我昨夜就檢查過了,胖子手裡,也只有手榴彈。”趙小栓搖搖頭,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一個令所有人渾身發冷的事實,“你們打了一整夜,太辛苦了,斷後的事情,由我來負責。”

“扯淡,要斷後,也是我來。”趙天龍大怒,指着趙小栓的鼻子罵道,“趕緊起來給我滾,有我跟胖子在,哪裡輪得到你。”

“哥,別鬧了,紅隊的命令就是,我來負責把你們平安接回去。”趙小栓固執地搖了搖頭,不再看趙天龍,緩緩蹲在工事內,慢慢調整機槍標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架設在鬼子汽車前的重機槍搶先下了手,子彈打在橋面上,火星飛濺。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趙小栓不客氣的還以顏色,輕機槍子彈打中了最前面一輛汽車的駕駛室,將裡邊的鬼子司機頭顱打了個粉碎。

失去控制的汽車歪歪斜斜向前衝出幾十米遠,一頭扎進了河道當中,趁着小鬼子忙着跳車救人的時候,張鬆齡先帶領游擊隊員從橋頭附近分散開,以免成爲鬼子重機槍和擲彈筒的目標,然後跳下白馬,快速衝進工事裡,“要留也是我留下斷後,炸橋的計劃是我提出來的,我的錯,我自己負責。”

“不是任何人的錯。”趙小栓一把將張鬆齡推開,繼續朝着小鬼子點射,“即便事先準備充足,你也炸不掉這座橋,再說,方圓幾百裡的人都指望它過河呢,咱們游擊隊也不能炸它,走吧,你的命是呂隊他們拿自己的命換回來的,沒資格自己做決定,。”

張鬆齡被說得滿臉通紅,血從心臟裡一直涌到了腦門子上,正準備開口再駁斥幾句,趙天龍已經衝了過來,一把抓住趙小栓的胳膊,“把機槍給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天即便是紅隊親自在這兒,也輪不到你來斷後,論槍法,論刀術,還是論騎術,你哪樣能跟我跟胖子兩個比,趕緊給我站起來滾蛋,再不滾,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哥,這是規矩。”趙小栓將機槍推給自己的副射手,轉過頭,用力將趙天龍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一點點往下拉扯,“這是規矩,你加入游擊隊的時間短,還不知道。”

“什麼狗屁規矩,我是你哥,我說得算。”趙天龍又一次沒管周圍有多少人在聽着,扯開嗓子大聲抗議。

“我是共產黨員。”趙小栓的聲音很低,聽在趙天龍和張鬆齡的耳朵裡,卻宛若驚雷。

“我是共產黨員,有三年正式黨齡的共產黨員,你和胖子都不是。”趙小栓鎮定的說着,目光看着自家哥哥的眼睛,沒有半點侷促和緊張。

“你說什麼。”趙天龍被驚雷轟得腦袋有點不夠用,握在趙小栓胳膊上的手無意間失去了力道。

趁着這個機會,趙小栓在自己的懷裡掏了掏,拿出一個帶着體溫的本子,依稀是紅色,已經很淡了,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但上面一個淡黃色的鐮刀斧頭,卻清晰奪目。

“我是共產黨員,他們幾個,也是。”趙小栓用跟家長彙報的語氣,強調一個事實,“而你和胖子,目前還不是,所以,留下斷後的理應是我們。”

“我們都是黨員。”其他幾名主動留下斷後的士兵,也從懷裡摸出一個帶着體溫的小本子,驕傲地亮在身前。

太陽終於穿過雲層,投下萬道霞光,霎那間,那把交叉子在一起的鐮刀斧頭被照得如鑽石般璀璨,灼傷了張鬆齡和趙天龍兩人的眼睛。

第四卷尾聲

那種發自心底的熱辣辣感覺,直到幾十年之後回憶起來,依舊令張鬆齡無法平靜,站在早已沒有了半點水跡的流花河故道旁,他竟然再也找不到記憶中那座石橋的影子,只看到一座鋼筋水泥大橋被超載的運煤車壓得顫顫巍巍,彷彿已經在河道上俯臥了數千年一般,隨時都可能垮塌。

“那個,那個趙爺爺後來平安撤離了麼,我是說趙小栓,他的戰馬體力應該還很充沛吧,應該能及時跟日軍脫離接觸,。”張約翰卻沒心思陪着爺爺懷古傷今,他更關注的是,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否完美,雖然自家爺爺一路上說的很多事情,都出離了他以前的認知,比如有一支軍隊傷亡超過五分之四居然還能保持戰鬥力,這在美國人的任何一本軍事著作中,都認爲根本沒有可能的事情,比如最早給國民政府提供抗戰援助的是獨裁的蘇聯,而不是美國,也也很少見於中美兩國媒體關於抗日戰爭的回憶,還有共產黨員主動留下來斷後這件事,跟他的眼裡那些在美國動輒一擲千金,終日聲色犬馬的紅三代,紅四代們分明在基因上沒有任何共同點,平心而論,在某種程度上,後者更像是前者的敵人或仇家,而不是前者親生的子孫。

但是這些並不影響張約翰對爺爺口中故事的興趣,在他看來,老人一路上絮絮叨叨,更像是一個理想主意者對理想的懷念,哪怕細節跟真實情況有所出入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故事聽起來令人心情激盪就好,作爲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沒有必要主動戳破老人的夢想,那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有位哲學家說過,讓一個男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在他在成爲垂垂老朽之時,給他看到他年輕時的理想如何破滅,爺爺這輩子已經過得夠顛簸了,作爲親人,他沒必要再雪上加霜。

“沒有。”站在流花河故道旁的張鬆齡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裡頭充滿了憂傷,“他被鬼子的炮彈炸暈後被俘,受盡折磨後,不屈而死,小鬼子佩服他的硬氣,專門給他立了塊石碑,具體位置,應該,應該就立在那一帶。”

用手朝着記憶的方向指了指,張鬆齡搖頭苦笑,不報任何希望,現代人更看中的是經濟利益,連當年小鬼子的開拓團,都有人主動立碑紀念,以吸引日本人的投資了,相反,當年抗聯戰士的營地遺址址,通常卻成了地方政府眼裡的財政負擔,像趙小栓這種帶不來任何經濟上好處,又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的墓碑,更不會有人在乎,估計早就成了老鄉家裡喂牲口的豬食槽子,不可能再找到任何蹤影。

然而,令祖孫二人驚詫的是,就在張鬆齡手指方向的不遠處,比現今河道土岸略低了一些的位置,居然果真有一座墳墓,雖然是泥土建的,周圍卻被打掃得很整潔,石頭做的墓碑也依舊佇立在那裡,上面依稀還有字跡。

“過去看看,應該就是這兒了。”已經行將就木的張鬆齡的心臟猛然抽緊,強忍着頭暈目眩快步走了過去,手扶在墓碑上,嘴角不斷顫動。

碑文被人重新用漆描過,所以在近距離看起來還算清楚,正面只有八個字,中國武士趙君之墓,背面,則是記述了墳墓的主人如何忍住了嚴刑拷打,卻沒有開口吐露任何秘密的經過,最後,則是小鬼子軍官鼓勵自家部下的話,認爲中國人能做到的,大日本帝國武士一樣能做到,並且能做得更勝一籌,如此,東亞共榮則指日可待,落款,則爲關東軍東蒙特遣支隊長川田國昭,並且刻有以昭和年爲紀元的日期。

這個結果令趙約翰再一次顛覆了趙約翰的認知,按照美國式思維,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會說出拷打者想問的事實,根本不可能保得住秘密,而眼前的石碑看上去卻的確是貨真價實,自家祖父又不可能也沒時間跟當地人串通起來故意安排一塊石碑立在這裡欺騙他。

“是誰保護了這座石碑,。”看着激動不已的祖父,張約翰故意將話題往別處岔,“按道理,那座石橋應該更具備被保護價值,石頭做的古代拱橋,在全世界都不多見。”

“不知道。”張鬆齡的情緒已經沉浸在記憶當中難以自拔,搖搖頭,用顫抖的聲音迴應,“應該是當地老百姓吧,當年,也是他們冒險找到游擊隊的營地,把趙小栓犧牲的消息告訴了我們。”

“噢。”張約翰輕輕點頭,這個答案可以理解,中美兩國的民間,都有一些特立獨行的傢伙,總是會做些沒有目的卻自認爲很高尚,很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尋找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死者的遺骨重新安葬,或者跑到印第安人聚集地去給代表所有白人去給後者道歉。

張鬆齡沒有注意到自家孫兒的表情,他的記憶隨着墓碑上的文字,又慢慢飛回了那個炮火紛飛的年代,得到趙小栓殉國並被小鬼子立碑祭奠的消息之後,紅鬍子不顧老疤瘌勸阻,堅持着從病榻上爬了起來,帶領所有幸存的游擊隊員來到了流花河畔,對着墓碑,做出了平生最成功的一次演講,那次演講中的某些段落,至今還回蕩在張鬆齡的腦海深處,永遠無法忘記。

“小鬼子軍官給趙隊長立碑,希望鼓勵他手下的士兵像趙隊長一樣勇敢,一樣無懼於死亡,這個想法,註定是白日做夢,他們是侵略者,是爲了掠奪而來,他們勇氣找不到任何支點,但是我們,卻是這裡的主人,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左鄰右舍,父母妻兒。”

第四卷早春捲終

酒徒注:最後一段演講詞出自網絡,是歷史上一名八路政委在鬼子給八路軍戰士所立的墓碑前的真實演講,筆者引用時略做了改動,特此聲明並非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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