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有財一家爲三兒子的出走而感到悲傷和沮喪的時候,老三張鬆齡心裡卻帶着一點點流浪的喜悅,搭乘由南往北從不準點的火車,走走停停地奔向了北平。
平生第一次不受父親的安排自己替自己做主,緊跟着又平生第一次“打敗”了自己最敬畏的哥哥,這份成就感,甭提有多快意了。至於遠離親人的憂傷,張鬆齡短時間內還沒有感覺出來。至少,在第一次單飛的興奮勁兒沒過去前,他還不會感覺得到。
這種興奮的心態,嚴重影響了他的情緒。以至於跟新結識的同伴們一起唱救亡歌曲時,總唱不出原作中那種悲憤感、緊迫感和責任感,相反,還影響了大夥的發揮,令其他同伴也開始跑起調來!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衆的嗟傷,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 “戰” 還是 “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場……”
“停,張鬆齡同學,你能不能嚴肅一點兒。看你那樣子,就像剛剛偷吃了一大塊蜂蜜,哪有半分國破家亡之痛!”副領隊方國強實在無法忍受張鬆齡那幅面帶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又一次把練習中的歌曲停下來,大聲呵斥。
“我,我以前沒學過,真的沒學過!”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般,張鬆齡摸了下自家後腦勺,訕訕地憨笑。
在他腦海裡,有很多古人上戰場的詩,什麼“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什麼“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什麼“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這些詩或者慷慨,或者豪邁,唯獨與方國強需要的悲憤沒有關係。
“你自己閉上眼睛好好想想,想想東北、華北的同學們,想想他們眼睜睜地看着故鄉一寸寸淪陷,自己卻不能出半點兒力氣,心中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等會兒火車再停下來,我們還要到下一個站臺演出。如果你還找不到感覺,就留在車廂裡,別扯大夥的後腿!” 看到張鬆齡那懵懵懂懂的表情,方國強就覺得自己的腦袋猶如笆斗大。他現在很後悔,自己怎麼就同意了另外一個領隊周珏的提議,把這麼一個半大娃娃吸收進了血花社。這不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麼?你看他那滿臉無辜的樣子,估計把去北平參加抗戰,當做一次遠距離旅遊了!還是有人包吃包住,自己不用付錢那種!真不知道周珏他們幾個是怎麼考慮的,真不知道這個又笨又缺心眼的娃娃臉,是怎麼從國立一中混畢業的!
“大方說得對,小張同學臉上的表情的確與歌曲想表達的意境相差較遠。不過他積極練習的態度,還是值得鼓勵的。”另外一個領隊周珏見方國強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重,趕緊從相鄰座位上站起身,笑呵呵地把話頭接了過去,“這樣吧,大夥先休息一下,互相交流交流各自的體驗。我跟大方去找找列車長,安排一下待會兒的義演時間!”
“啊,哈哈,可是能歇一會兒了!”不但張鬆齡一個人的感覺與歌曲的意境差距甚遠,隊伍中大多數人,也不過是“爲唱新曲強說愁”而已。聽到周珏提議休息,立刻以歡呼表示贊同。
“這…….”方國強心裡老大不願意,卻被周珏硬拖着,向下一節車廂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排排座位後消失,隊伍中其他幾名年青人笑着圍攏上前,拍了拍張鬆齡的肩膀,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你別理他。那張撲克臉,見到誰都像欠了他幾百塊錢一般!”第一個主動替張鬆齡抱打不平的人叫陸青,是國立山東大學機械工程學系二年級學生。原來也曾經在國立一中讀過書,算是張鬆齡的學長兼校友。人長得很白淨,十根手指修長筆直,看上去根本不該生在男人的手掌上。
“你還真說對了,大方在學生會裡邊,外號就叫“方塊j”。第二名上前替張鬆齡叫屈的人叫田青宇,是山東大學學生自治會的一名骨幹。爲人活潑,做事大氣,知道學校裡邊的很多秘聞。
“這樣啊,怪不得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心裡不舒服!”
“他到底會不會笑啊,你們說,他到底會不會笑啊!朱教授也是,怎麼找了這麼個傢伙帶咱們!”
聽到他把方國強的老底兒都給兜了出來,其他幾名隊員也紛紛開口。你一句,我一句,小小地發泄起受“壓迫”後的不滿。
作爲剛剛入夥的小弟弟,張鬆齡當然理智裡選擇了沉默。事實上,他也沒覺得方國強對自己的態度有多惡劣。魯城的買賣人家講究“易子而教”,除了有數的那幾個大戶,其他人家,父母即便再疼孩子,也不會讓孩子直接跟自己學如何做生意。通常是十歲出頭,就把孩子交給一個靠得住的朋友去當學徒,並且向朋友交代清楚了,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像收拾自家孩子一樣收拾。而朋友受了委託,也絕對不會手軟。打手心、餓飯、跪搓板等懲罰都是輕的,重一些,直接拿火筷子往屁股上抽,即便孩子的父母路過看見,也絕不會出言阻止。相反,還會覺得師父管得盡心,還是將來會更有出息。
張鬆齡沒當過學徒,可是曾經親眼看到兩個哥哥當年做學徒時,如何被師父拿火筷子抽。所以對方國強的幾句口頭上的教訓,根本不當做一回事兒。只是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儘早融入這支隊伍,別再讓方國強找到藉口,趕自己回家而已。
他越是沉默,大夥越覺得剛纔方國強的行爲過分。且不說小傢伙昨天拒絕跟他哥哥回家時表現出來的決心,有多令人欽佩。就是憑着他年齡最小,又是大夥的學弟的份上,也不該這麼嚴苛的對待他。咱們國立一中走出來的學生,再笨,也比七中、十中那些紈絝子弟聰明。況且人家還是年級前十,拿了校長親筆推薦信的主。
早在決定加入之前,張鬆齡已經這支隊伍多少有了些瞭解。聽着大夥七嘴八舌的一番吵嚷,在原來基礎上就又加深了一步。
這支隊伍名字叫血花社,是國立山東大學裡邊的一個進步團體。裡邊主要成員多數大一、大二的學生,兩個領隊周珏和方國強今年則是大四畢業。
今年三月,日本出動軍艦二十餘艘在青島海面耀武揚威,山大學子深受刺激,憤而喊出了“願以熱血赴國難”的口號。血花社組織了多場義務演出,爲駐守在山東的第三軍籌備了大批的糧餉。(注1)
日本人在青島威脅沒未能取得預定的效果,反而激發了山東人的血性。不得已,轉而向北平附近增兵,試圖壓迫宋哲元脫離中央政府自治。血花社的骨幹們深感國難在即,又籌集了一批捐款,輾轉送往了北平二十九軍之手。
但是,光用財物的支持,對中**隊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心中藏着熱血的年青人們,深知國家的痼疾和人民的麻木。所以,他們願意用一腔熱血,來喚醒這個國家,喚醒這個民族。所以,他們開會後投票決定,組織一批骨幹親自到北平去,讓將士們親眼看到,親身感覺到,山東學子的拳拳之心。讓駐守在北平的將士們,知道他們不光是孤軍奮戰,山東人民就在他們背後,整個華夏的百姓,都站在他們背後!
整個隊伍唱着歌上了北去的火車,一路輾轉,車廂裡唱,站臺上唱。吃飯時唱,走路時也唱。從青島唱到了濟南,又從濟南唱到了魯城,柳城。車廂中的乘客上上下下,也把一棵棵火種撒滿了沿途。當然,這也許只是兩個領隊和血花社的大多數同學們一廂情願的幻想,但是至少在目前爲止,大夥的每一次演出,都得到了乘客們的熱烈響應。
很多士紳淑女大方地捐錢捐物,委託學子們將自己支持抗戰的一份心意也順路帶到北平去。很多坐了同一輛火車的中學生,也站出來,主動替血花社打下手。甚至像張鬆齡這樣,主動要求加入隊伍。
但是兩名領隊周珏和方國強,在接受捐贈上很積極,卻拒絕了大多數同學的中途加入。他們認爲,向河北、北平的守軍表明山東學子的支持,有自己和血花社的這些同伴就足夠了。中學生們年齡還小,不應該把熱血灑在戰場上。而應該留待以後,爲重整華夏山河出力。
唯一一個例外,恐怕就是張鬆齡。不僅僅是因爲他遇到血花社的成員們之後,表現得最爲積極出色。也不僅僅是因爲他算盤打得飛快,統計募捐數字時出力甚多。還有一個無法掩蓋的原因是,他今年國立一中畢業,而血花社的絕大多數骨幹,都來自同一所中學。
學長帶學弟,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所以儘管副領隊方國強板起一副撲克牌臉,還是無法否決大多數人的意見。按照剛剛學會的民主原則,血花社的骨幹們,讓副領隊做了一回真正的少數派。同時,暗暗給小學弟鼓勁,期待着他能有更出色的表現,來證明方國強的目光短淺。
議論了一會兒,大夥的心思又迴歸正題。無論如何嚴苛,方國強的指責並非雞蛋裡挑骨頭,小學弟在聲樂方面的天賦,的確令人不敢恭維。
“我們不願作奴隸而青雲直上!”有人再度哼起畢業歌,用目光示意張鬆齡跟着自己學。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楝樑!”有人小聲輕哼,儘量將曲調放得舒緩,以便張鬆齡能記得住歌詞和節奏。
“我們今天是絃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有人打着節拍相和,同時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拍打張鬆齡的後背。
那隻手的溫暖和歌詞的旋律,一併送進了張鬆齡的心裡。他笑着擡起頭來,跟上大傢伙的節拍,“巨浪,巨浪,不斷的增長!
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衆的嗟傷,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 “戰” 還是 “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場……” (注2)
歌聲沿着破舊的鐵路,緩緩向北,向北。
注1:西北軍第三路軍,韓復渠的直屬軍隊。1938年擴編爲國民革命軍第三集團軍。
注2:畢業歌,田漢詞 聶耳曲,寫於1934年,影響了當時全國的青年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