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軟棚汽車卷着雪粒和煙塵去遠,趙天龍的臉上隱隱又透出了幾分黯然。臨時被找去開會的人裡頭又沒有他,他這個曾經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獨行大俠,如今居然連周黑碳都比不上了。雖然從他決定退出江湖那一刻算起,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半年時間。
“找時間去跟斯琴說一聲吧!”張鬆齡能感覺到趙天龍心中的失落,走上前,故意找另外的話題分他的神。“最遲明天早晨,咱們就得往回返了。你不去跟她告個別,她肯定會生氣!”
“她纔不會呢!”趙天龍搖搖頭,裝出一幅滿不在乎的表情。然而沒過幾分鐘,他就藉口去給黃膘馬更換馬蹄鐵,轉身出了院子,並且一直換到了天色完全黑透了,才帶着一臉的幸福走回了宿舍。
“定心丸吃過了?”張鬆齡一看到好朋友那幅的樣子,就知道他的心事已經完全被化解掉了。走上前,笑着調侃。
“嘿嘿,嘿嘿!”趙天龍的紅着臉點頭,然後迅速轉移話題,“老呂他們呢,回來了麼?傅作義將軍那邊怎麼說!”
“早就回來了!要不是爲了等你,我們今晚已經走在回去的路上了!”周黑碳也從門外竄了進來,抽動着鼻子在趙天龍身上左聞右聞,“嗯嗯,嗯嗯,這是什麼味道啊?好奇怪?我怎麼從來都沒聞見過?!”
“滾!”趙天龍的臉色愈發紅潤,彷彿有血滴要從黝黑的皮膚下往外滲,“想走你儘管走好了,哪個需要你等?!”
“那可不行,倘若把你給丟了,今後要是有人上門來尋夫,我們拿什麼賠給人家啊!”好不容易在跟趙天龍的嘴架中佔了一次上風,周黑碳豈肯輕易放手?拉住對方的一隻胳膊,繼續像只尋食的野狗般亂嗅,“胖子,你也快過來聞聞,真的味道很怪哎!”
“你”趙天龍沒勇氣跟他糾纏,拼命往回扯自己的胳膊,“你別順嘴胡說,我身上還能有什麼味道?!哪個像你,這幾天除了打獵,其他時間全都膩在女人堆兒裡邊!”
“哈!被我說中了吧。是女人身上膩出來的味兒!”周黑碳立刻跳了起來,順着趙天龍話裡的破綻拼命往深挖,“怪不得我覺得這麼奇怪,說,你們進行到哪一步了?”
“閉嘴!你再說,別怪我揍你!”趙天龍這下徹底心虛了,揮着拳頭惡狠狠地威脅。
周黑碳抱着腦袋躲進了張鬆齡身後,一邊藏,一邊大聲呼救:“救命啦,救命啊!趙天龍要殺人滅口啦,趙天龍要殺人滅口啦!”
“行了,行了,行了!”張鬆齡伸出胳膊攔住已經瀕臨暴走的趙天龍,然後又反手從背後揪出得意洋洋的周黑碳,“別鬧了,明天一早還得趕路呢!你吃飯沒有?沒吃的話,我給你在火爐上烤倆饅頭!”
“吃過了!”趙天龍低着頭,不敢看張松林的眼睛,“你們也都吃過了吧!斯琴那邊有點兒事情讓我幫忙,所以,所以我回來就稍微晚了些!”
“我們可都餓着肚子呢!呂隊長不讓大夥吃,說一定要先等你回來!”周黑碳躲在張鬆齡身後,衝着趙天龍猛做鬼臉。
“你別聽他的,我們都吃過了!”張鬆齡笑着打斷,“乾糧也都準備好了!包括你的那份。”
“噢!”趙天龍感激地點頭,“那就是說,傅作義將軍同意咱們先前那個計劃了!”
“也沒完全同意,讓黑子跟你說吧!他跟老呂一起開的會,掌握的是第一手資料!”張鬆齡想了想,把介紹會議內容的工作轉交給了周黑碳。
周黑碳立刻就得意了起來,仰起頭,低聲咳嗽,“嗯嗯!這個麼”
“那等會兒我去問老呂!”趙天龍纔不想給他擺譜的機會,拔腿就往屋子外面走。周黑碳一見,趕緊起身擋住屋門,“行了,你別去麻煩人家老呂了。他年紀大,估計這會兒早就睡下了。簡短跟你說吧,傅作義將軍覺得小黑胖子先前那個辦法,非常有創意。正好他也要發起一場戰役來響應南方戰場,便把這次行動的主攻的目標定成了包頭。明天早晨,晉綏軍就會跟咱們一起出發,先給小鬼子點顏色看看!”
“噢!”趙天龍眨巴眨巴眼睛,有點不明白到底是張鬆齡的那個提議影響了傅作義將軍的決定,還是晉綏軍原本就已經準備給小鬼子一個教訓,所以順水推舟接受了張鬆齡的提議。但是不論如何,請傅作義出兵把草原上的水攪混這一目的算是達到了。當戰役發起之後,周黑碳的獨立營,也就順利從小鬼子心中勢必剪除的對象,變成了無足輕重的次要目標。安全跳出重圍的希望大增,甚至有可能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擺脫鬼子和僞軍的聯手追殺。
“除此之外,傅作義將軍還會派一個師的兵力,去威懾李守信。然後從第二百一十一旅中,專門抽調出一個騎兵團,向東運動,給察哈爾一帶的小鬼子施加壓力!”周黑碳顯然處於亢奮狀態中,說話的時候兩隻胳膊不停地上下舞動,“如果攻打黑石寨的小鬼子們不肯見好就收,騎兵團就會直接壓上去,與老子的獨立營一道來個裡應外合,徹底消滅了這羣王八蛋!”
“嗯!”趙天龍往後稍稍躲了躲,免得被周黑碳無意間噴一臉口水,“老九那們能守那麼長時間麼?我是說,一直堅持到騎兵團趕到地方?那可也是七百多裡地呢,即便騎兵團不吝嗇戰馬晝夜行軍,也得三、四天功夫!”
“黑石寨的城牆都是石頭的!”周黑碳想了想,聲音稍稍轉低,“如果小鬼子帶的大炮不多的話,一時半會兒估計破不了城。只是這樣的話,老九他們那邊傷亡估計就要大了!不過如果能換得這一整個中隊小鬼子的性命,老九他們也算值了!”
“呂隊長已經通過八路軍在五原城裡的聯絡處,跟王隊長用電報聯絡上了。王隊長說他馬上就會帶兵去襲擊小鬼子的屯墾點兒。小鬼子如果不想讓他們辛辛苦苦建立的那些屯墾點兒都被連根拔起來,就必須從黑石寨下分兵去救。”張鬆齡想了想,在一旁低聲補充。
整個行動計劃,包括晉綏軍和八路軍游擊隊兩方面的,都跟他下午時的設想差不多。這讓他覺得非常有成就感。所以不介意將自己喜悅,拿出來跟好朋友們分享。
趙天龍的臉上立刻涌起了幾分佩服,上上下下打量着張鬆齡,大聲誇讚,“真行啊,你!不光傅作義將軍接受了你的建議,就連咱們紅爺,也跟你心有靈犀了一把!”
“王隊長向來不會做跟咱們游擊隊實力不符的買賣”張鬆齡擺擺手,不敢貪功,“我先前的設想,也是根據咱們游擊隊目前的實力提出來的,王隊長比我還了解這些,當然更不會冒冒失失地直接帶兵去跟小鬼子硬拼!”
“那也是你腦瓜轉得快!”趙天龍笑着點評,順手還不忘打擊一下週黑碳,“不像某些人,着急了就只知道哭天蹌地!”
“我當時不是關心則亂麼?”周黑碳被人當面揭了短,立刻紅着臉大聲辯解,“畢竟被堵在城裡頭的,都是我們黑狼幫的弟兄。”
“現在呢,現在你怎麼有不着急了?!”趙天龍撇了撇嘴,繼續冷言冷語。
“現在我不是已經盡最大努力去想辦法了麼?”周黑碳硬着脖子強辯,“況且你們也說過,着急沒用。有那功夫,還不如想想今後怎麼給弟兄們報仇!”
“我看,是傅作義又許給你什麼好處了吧!”憑着對周黑碳多年瞭解,趙天龍信奚落。
“沒有!沒有!”周黑碳大聲否認,但臉上的尷尬表情,卻暴露了他此時的心虛。
趙天龍和張鬆齡兩個齊刷刷地經目光轉向他,盯着他的眼睛撇嘴冷笑。被二人的目光逼得無路可退,周黑碳掙扎了片刻,沮喪地承認,“好吧!傅作義將軍的確答應給我補充一個營的軍火了!但那也是等我把隊伍招滿一個營之後的事情!跟這次的戰鬥沒什麼必然聯繫!”
“你小子啊!”趙天龍和張鬆齡一起搖頭,目光之中除了奚落之外,亦帶上了幾分羨慕。有道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周黑碳接受晉綏軍改編這一步,目前看起來是走對了。至少,傅作義是個有擔當的人,不會讓他的獨立營白白犧牲。
“別這麼看我!你們游擊隊,也沒少得到好處!傅將軍在會上親口答應,等到明年開春,就會專門運送一批物資去察哈爾,支持當地抗日武裝的建設!”周黑碳不肯獨自承擔兩個人的打擊,大聲還嘴。
兄弟三人嘻嘻哈哈,很快就把各自掌握的情況交流完畢。當天夜裡踏踏實實睡了一覺,養足精神。第二天早早爬起來吃過了送行飯,在晉綏軍的幾名基層幹部的歡送下,將隊伍帶出了五原城。
才離開城門不遠,就看見通往東方的大道旁停着幾匹駿馬。馬背上,斯琴帶着兩名貼身侍女,笑盈盈地跟大夥揮手。
“還不快過去!”周黑碳用力推了趙天龍一把,促狹地嚷嚷。“有什麼話慢慢說啊,不着急。我們走得慢,怎麼耽誤,你都追得上!”
斯琴被嚷得滿臉通紅,立刻用力磕打了一下馬鐙,揮舞着皮鞭衝了上來,朝着周黑碳的肩膀亂抽,“該死!我們兩個說多長時間,關你屁事!有種你這輩子不要討老婆,就一個人當光棍子!到時候,我們倆隨你怎麼笑!”
“哎呀!哎呀!”周黑碳被打得大聲討饒,“可了不得了,還沒成親,都護上老公了!這要是成了親,今後誰還再去龍哥家裡啊。哪句玩笑開得狠了,都少不了一頓皮鞭子!”
“呸!我別人不抽,專門抽你,見一次抽一次!”斯琴紅着臉啐了一句,放下皮鞭,將頭轉向趙天龍,“龍哥,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有話你就在這兒說唄!”趙天龍也紅了臉,口不對心地迴應。但是他的手腳卻出賣了他,不聽使喚地促動坐騎,跟在了斯琴的身邊。
在衆人善意的鬨笑聲裡,斯琴領着他緩緩離開大道,轉過幾棵孤零零沙柳,看看距離大夥已經遠了,才跳下坐騎,低聲說道:“這次回去,你一定要小心!我知道你是個英雄,所以也不拖你的後腿。但在跟小鬼子打仗的時候,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像原先那樣不分輕重,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還有一份屬於我!”
“我知道!我不隨便跟人拼命就是!”趙天龍也跳下坐騎,低聲迴應,“你去了重慶那邊也小心。我聽小胖子說,那些當官的都特別有心眼兒。看你有利用價值時,就像捧月亮一樣捧着你。可一旦你不小心得罪了他們,他們就會想方設法置你於死地。當年,小胖子所在那個團的團長就是稀裡糊塗死在這羣人手裡的,你可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
“我會的!你放心!”斯琴輕輕點頭,看向趙天龍的目光宛若兩道春天的溪流,“我能感覺到誰是真正對我好,誰是在想利用我。如果不是爲了阿爸留下來的家業,我根本就不會考慮去重慶。可既然去了,就總得拿到個結果再回來!”
“那是自然!”趙天龍理解地點頭。“換了我是你,也一定回去重慶。德王他們那些人長久不了,小鬼子在草原上壞事做絕,也肯定成不了大器!”
“你能理解我的選擇就好!”斯琴笑了笑,繼續說道,“這些天,我一直有些擔心。擔心你覺得我變了,慢慢跟我疏遠。可週圍全是外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
趙天龍心裡大窘,趕緊用力擺手,“不用解釋,不用解釋。我明白你,我真的明白你!”
斯琴搖搖頭,臉上的笑容愈發溫柔,“龍哥,你不要打斷,慢慢聽我說。自從當年你師父帶着你離開,我就想,等我長大之後,一定要把你給找回來!後來在草原上遇見了你,你卻不肯認我,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傷心。可即便是那樣,我依舊相信,你不是真的不喜歡我,你總有一天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自己出現在我面前”
“我,我”趙天龍眼睛一熱,胸口立刻被溫柔給填滿,“我,我當時真的不是故意想傷害你。我,我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斯琴將身體靠過來,用手指掩住趙天龍的嘴巴。“你不用解釋,我都知道!可是,龍哥,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這顆心,都是你的。無論你貧賤還是富貴,也不管你走到哪裡,都不會變。我知道這些日子讓你很苦,很累。但是我相信我們兩個,不會連這樣一丁點兒大的難關都闖不過!”
“我,我”趙天龍又是慚愧,又是感動,紅着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斯琴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將自己的臉貼到了他的胸口上,“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心臟掏出來給你看。那裡邊除了你以外,已經容不下任何東西了!”
“我,我也是!”感受着來自胸口處的溫熱,趙天龍心潮起伏。“妹子,你放心。我這個人雖然偶爾會犯渾,會自己給自己找煩心事。但,但是卻一心一意地希望你過得好。哪怕,哪怕爲了你舍了性命,我,我也”
“不要,不要!我不要你爲了舍了性命,也不要你爲我受任何委屈!”斯琴用力抱着趙天龍,彷彿自己一鬆手,對方就會長上翅膀飛走一般,“我要你一生一世陪着我,從現在陪到八十歲,一百歲。等哪天我們兩個都老了,就找一口巨大的棺材埋在一起。他們漢人有句話,叫生同衾死同槨!在我心裡,那就是說的我和你!”
“我也這樣想!”趙天龍鄭重地點頭,雙手捧着斯琴,宛若捧着一件無價之寶。二人從此刻起都不想再說話,只是緊緊相擁着,靜靜地感受彼此的心跳。感受着血脈裡的熱浪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以同樣的溫度,同樣的節拍,緩緩涌向天邊,涌滿身體內外的整個世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某個促狹地聲音再度從耳畔傳來,將兩人從纏綿中喚醒。“親她,親她,龍哥,你今天如果不敢親他,你就是廢物!”唯恐天下不亂,周黑碳一邊喊,一邊用力拍手。
“親她,親她,龍哥,噢!”獨立營的弟兄們跟着自家長官,一道起鬨。斯琴的兩名侍女氣憤不過,拎着馬鞭亂打。卻被衆人嘻嘻哈哈地躲開了,繼續圍着斯琴和趙天龍兩個主角看熱鬧。
忽然間,所有笑聲都卡在了嗓子眼裡。在衆人促狹的目光中,斯琴毅然仰起頭,舉起兩瓣烈焰般的紅脣。
那一刻,烈焰灼傷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