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裡有早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張鬆齡依舊被晴天霹靂擊得面無人色,質問的話衝口而出:“怎麼會這樣?!上頭不是說作戰勇敢就優先給補充的麼?放眼全國,還有哪支隊伍比我們二十六路更拼命!從北平、娘子關一直到臺兒莊,哪次我們二十六路不是衝在最前,退在最後?!”
“我哪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彭學文將身體向外挪了挪,以免自己遭受池魚之殃。“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而已。二十六路早就沒了,前一段日子,你們馮安邦師長也陣亡了。你現在趕回去,只能陪着孫將軍一道坐冷板凳。短時間內,肯定找不到任何上戰場的機會!”
“你說什麼?!”張鬆齡彷彿一頭受傷的獅子般撲了過來,死死抓住彭學文的脖領子嗎,大聲咆哮:“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馮安邦將軍他怎麼了?馮安邦將軍他怎麼了?!”
饒是預先已經做了提防,彭學文還是沒能躲得過去,被勒得上氣不接下氣,揮動雙手在張鬆齡後背上猛拍,“放,放手!你,你要勒,勒死我啊。馮,馮將軍又,又不是,你,勒,救,救命……”
躲在旁邊喝酒的幾個特工看到事態不對,趕緊跑上前抱起了張鬆齡,才讓彭學文終於逃過一劫。迅速向遠處走開十幾步,他一邊揉搓自己被掐紫了的脖頸子,一邊低聲命令,“放開他吧!他只是傷心過度而已!你們幾個繼續喝酒去,沒我的招呼,不要過來多管閒事!”
“是!”他的幾名屬下好心沒得到好報,丟下張鬆齡,怏怏地去了。望着蹲在地上魂不守色的張小胖子,彭學文嘆了口氣,低聲安慰:“彭將軍是被鬼子的飛機炸死的。你也知道,咱們這邊防空手段一直不怎麼樣!不過據說他走得很安詳,基本上沒受什麼苦!”
也不知道是這幾句假話起了作用,還是張鬆齡自己想開了!後者沒有再撲向他,而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浮土,默默地站起身來,對着風,默默將手指鬆開。
浮土緩緩從他的掌心滑落,煙一般,在夕陽下朝着南方飄遠。淚光中,張鬆齡看到一個敦厚長者的身影緩緩在煙塵中走出,衝着他,輕輕揮手,“小兄弟,再見!”
“長官,再見!”慢慢挺直身體,慢慢將手舉到耳邊。對着遠去的煙塵,張鬆齡鄭重行了一個軍禮。
幾個已經退到遠處的特工人員看到此景,心中也是一陣難過。紛紛舉起茶缸,將裡邊的酒水對着天空揚了出去。馬奶酒的香氣很快瀰漫在整個草原上,醇厚而又肅穆。正在路邊低頭吃草的幾匹戰馬聞到了酒氣,仰起脖頸,發出一連串肆意的咆哮,“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
“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更多的戰馬加入起來,將咆哮聲匯得更響亮,傳得更遙遠。曠野裡的回聲和馬嘶聲很快就疊加在一起,在天地之間反覆激盪,“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當馬鳴聲漸漸淡去,天空也完全暗了下來。夜裡趕路,容易遭遇狼羣。張鬆齡不願冒這種毫無意義危險,在路邊找了個相對低窪所在,牽着屬於自己的三匹坐騎走了過去,默默地開始做野外宿營的準備。
彭學文一直打着將自己的便宜妹夫收歸麾下的主意,也帶着四名心腹,如影隨形地跟了過去。這幾個人都是鐵血鋤奸團的老手,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在他們的幫助下,一切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條。沒多長時間,三座簡易帳篷便在草地上搭了起來。有人從四周蒐集了一些乾枯了的草葉,堆成一小堆,用火柴點燃。還有人用刀子砍了些不知名的灌木枝,一小把一小把地架在了草堆上,將火焰引得更大。
那種隨意砍來的灌木非常乾燥,上面還開着米白色的小花。(注2)被火一燎,就迅速燃燒了起來,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六個大男人坐在火堆前,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誰也不肯輕易開口。只有灌木的爆裂聲不斷在火堆中響起,“噼啪,噼啪,噼啪!”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總這麼幹坐下去畢竟不是辦法。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彭學文擡起頭,以上司的身份大聲命令,“準備睡吧,大夥分頭值夜。我跟張兄弟值前半宿,你們四個分兩班,值後半宿和凌晨。都警覺些,把手槍放在枕頭邊。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說不定會遇到什麼麻煩!”
“是!”幾名特工人員答應着,自動分成兩組,每兩人一個帳篷,倒頭便睡。須臾之後,夜空裡便傳來了輕輕的鼾聲。
看看附近已經沒有第三雙耳朵,彭學文將嗓音壓低些,緩緩說道:“當初聽聞馮將軍殉國的消息,我也非常震驚。可這是戰時,我們每個人得有思想準備。只要活着一天,就跟小鬼子硬拼到底。即便死了,也不覺得愧對那些已經先走的袍澤和長官!”
“嗯!”張鬆齡沒心情聽他講大道理,抱着肩膀,悶悶地迴應。
特務團雖說是老二十六路的軍官預備隊,名義上卻是掛在二十七師帳下。師長馮安邦跟大夥打交道最多,對特務團也一直非常照顧。張鬆齡的第一枚勳章,就是馮安邦將軍親手給他別在胸口上的。他從北平附近撤下來時傷口感染,也是馮安邦動用手中權力,專程從上海弄來了特效藥,救下了他一條小命兒!
可以說,除了頂頭上司老苟之外,馮安邦是張鬆齡最爲佩服的將軍。對此公的感情之深,還排在老長官紀少武和大當家孫連仲之上。而這位忠厚長者,卻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就從人世間消失了。就像老二十六的很多長官和弟兄們一樣,化作了天空中灼灼星斗。
“上頭也有上頭的難處。全國三大兵工廠已經被小鬼子給佔了兩個,剩下的一個也隨時都可能落入鬼子之手。眼下槍支彈藥基本上全靠進口,當然要優先補充那些實力尚存的部隊。”彭學文想了想,繼續出言開解。
孫連仲的隊伍遲遲得不到補充的原因肯定不止是由於眼下國民政府的軍械供應困難這一個原因,但這個卻是唯一一個能拿到檯面上的。其他那些,彭學文自己聽聞之後心裡頭都覺得憤憤不平,更不用說拿出來開導張鬆齡!
“嗯!”回答他的又是一聲悶哼,張鬆齡依舊雙手緊抱肩膀,彷彿無論怎麼靠近火堆,都無法將身體烤溫暖一般。
草原上的夜風很硬,透過衣服,吹得人脊背一片冰涼。彭學文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冷,將身體挪了挪,與張鬆齡坐得更近,“咱們兩個靠在一起,這樣比較舒服些!”
對於這個提議,張鬆齡沒有拒絕。側轉身,用後背頂住了彭學文的後脊樑骨。
他依舊沒心情說話,只是落寞地看着頭頂上的天空。已經是仲秋時節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正跟老苟、石頭等人一道,坐着悶罐火車往娘子關趕呢。那些日子,二十六路被報紙上封爲中**隊的鋼頭,從上到下,幾乎每個人都覺得風光無限。而現在,這支軍隊卻徹底成爲了傳說,連個骨頭架子都沒剩下。 (注3)
作爲曾經親眼看到過他當年如何單純的學長兼便宜大舅子,彭學文能感受到張鬆齡此時的心情。但越是這種狀態,對彭學文來說將其招攬到麾下的可能性越大。雖然張鬆齡不象彭學文麾下的其他特工那樣容易控制,但是他槍法好,膽子大,與鬼子戰鬥經驗豐富,再加上與彭學文彼此之間有姻親關係,用得好了,完全可以成爲對方的左膀右臂。
本着求賢若渴的心態,彭學文決定再往深裡跟張鬆齡聊幾句。用力貼了對方脊背一下,他低聲勸導,“我知道你捨不得老部隊。有情有義,這是好事兒!但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不能光憑着感情。你還得想想其他方面,比如個人前途,比如周邊發展環境,比如大趨勢所在。我不是勸你一心往上爬,我只是覺得,人只有到了一定位置,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到不了那個位置,心裡頭想得越多,活着就越累。”
“什麼叫大趨勢?!”張鬆齡終於應了一句,幽幽的,宛若在夢囈般低沉。
彭學文頓時心中一喜,想了想,低聲講解:“所謂大趨勢,就是周邊環境的未來發展方向。也就是古人所說的天機。人只有參悟了天機,纔可能有所作爲。否則,就是白費力氣瞎忙活。咱們就拿你的老隊伍來說吧,即便補充滿了兵員和槍支彈藥,又能如何呢?!取締各路軍頭,將部隊指揮的權力逐步收歸中央,這是大趨勢所在。換了你當政,恐怕也必須這麼做!”
張鬆齡的脊背明顯僵了一下,然後又嘆息着放鬆。的確,二十六路既不受西北軍待見,又進入不了中央軍的核心,就是個沒孃的孩子!先前所謂風光,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風光過後便是結束,永遠不可能再塑輝煌。
“所以呢,我勸你想清楚些再做決定。正所謂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彭學文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效果,索性趁熱打鐵,“即便是打鬼子,也應該懂得跟誰站在一起。否則,空有一身本事,卻,啊----”
沒等他把話說完,背後突然一空,整個人倒栽在了火堆旁。張鬆齡猛地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去牽自己的戰馬,“如果都象你說的這樣,下次跟小鬼子開戰,誰還肯頂在最前頭!我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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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孫連仲所部二十六路在抗戰初期,打得一直比較頑強。三十、三十一師基本打光,二十七師在臺兒莊戰役中損失過半,旋即又擔任徐州撤退殿後任務,差一點散架。師長馮治安也於1938年秋天被日寇炸死。
注2:開着白花的灌木,俗名叫乾枝梅,草本植物,草原上原來很常見。枝幹常年處於半乾狀態,花也非常乾燥,擺在屋中可以保持數年不落。
注3:直到1939年夏,孫連仲親自到重慶活動,花費了兩個多月時間,才又獲得了一個戰區副司令的頭銜。但麾下部隊皆爲臨時拼湊,戰鬥力極差,並且領軍將領各自都有後臺,不肯聽他的指揮。導致孫連仲在隨後的抗戰中再打不出臺兒莊那樣的戰績。不得不說是一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