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胖兒,你昨晚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我以爲你會來問我,點着燈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
“張小胖兒,昨晚我真的不是受了我哥哥指使纔跟你說那些話的。那些話,你還記得嗎?人家,人家真的喜歡跟你在一起!”
“張小胖兒,你也喜歡我嗎?“
“張小胖兒,如果我臉上的傷落下疤,你還會喜歡我嗎?!“
“張小胖兒,你怎麼哭了?別哭,我一點兒都不疼!”
“張小胖兒,抱緊我,抱緊我,不要放手,不要放手…….”
當那個噩夢般的早晨宣告結束,張鬆齡已經翻過了整整一座大山。再也聽不見背後混亂的槍聲,同學們也都不知道跑到了哪個方向。只有彭薇薇,依偎在他懷裡,不停地跟他說着話,藉此對抗越來越沉重的睡意!
與他們兩個剛剛結識的情況恰恰相反。這回,大部分時間都是張鬆齡在傾聽,只有在必須迴應的時刻,才啞着嗓子插上一句。彷彿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給張鬆齡般,彭薇薇跟他說了自己過去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母親在彭家其實沒有名分,而彭學文是所有同父異母兄弟姐妹當中,唯一拿自己當親人看的一個,都斷斷續續地說給了張鬆齡聽。“張小胖兒,你也別怪我哥哥!他那人從小被我爸爸慣壞了,事事兒都想拔尖兒。他其實,他其實沒什麼壞心眼兒!”
“我不怪,我不怪,你不要睡着!薇薇,再堅持幾分鐘,再堅持幾分鐘。馬上既要上大路了,我帶你去找醫生,我帶你去找醫生!”張鬆齡強忍眼淚,大聲迴應。“不要睡,我不准你睡!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啊——”
“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啊——”
“別睡,別睡,快看,快看,你哥哥來了。你哥哥來了!”
“你不要睡啊——!”
“啊——啊——啊——”
大路,已經近在咫尺。懷中的人,卻永遠的睡着了。緊蹙在一起的雙眉間,還帶着一股淡淡的焦慮。彷彿真的在擔心自己臉上的傷治不好,就會被張鬆齡拋棄了一般。
張鬆齡不甘心就這樣放手,抱着彭薇薇的遺體,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從早晨走到中午,又從中午走到日落。途中經過了好幾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試圖找人問問哪裡有大夫,最近的縣城在什麼方向。卻沒有人肯給他指引,相反,那些衣衫襤褸的村民們拎起木棍草叉,像防備瘟疫一般,堵在各自的家門口,滿臉警惕。
張鬆齡沒精神跟這些人較勁兒,抱着彭薇薇,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直到懷中的人已經冷得像一團冰,才緩緩地停了下來。
夜已經深了,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天下來,到底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身在何處?舉目四望,只看見一座頗爲巍峨的大山,還有無邊無際的林海。山腳下,是自己來時的道路。上面看不見任何馬車的痕跡,側耳傾聽,空氣中也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聲音。
在這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與彭薇薇長相廝守,看起來也是個不錯的主意!帶着幾分瘋狂,他尋了個向陽的山坡,用手指和樹枝並排挖了兩個土坑,一個放進了永遠不會再感覺到痛苦的彭薇薇,另外一個準備留給自己。當將最後一捧泥土蓋住了彭薇薇墳塋時,他又突然不想死了。雙手抱着膝蓋,對着眼前的孤墳,放聲大哭。
他恨,恨今天早晨那些埋伏在火車站附近的那些人,陰險殘酷,居然對一羣手無寸鐵的學生開黑槍!他恨,恨彭學文胡攪蠻纏,耽擱了血花社的行程,將大夥一步步推入了陷阱!他恨,恨方國強非要堅持去北平,導致大夥一早起來去趕什麼軍列!他恨,恨周珏沒有擔當,明明可以一句話就讓大夥掉頭回南方的事情,偏偏弄得如此複雜!他恨,恨大包大攬的田青宇,明明火車線已經斷掉了,偏偏去逞能去找什麼車馬行!他恨,恨自己最近一段時間遇到的所有人,更恨他自己!
如果他昨天晚上再膽大一些,主動上門去找彭薇薇質問。二人也不會整整一個晚上和一個早晨互相不理不睬,以至於留下永遠的遺憾!如果他在彭薇薇開口說話之前,就主動跳出了向方國強表態,說要掉頭向南的話,雙方之間就根本不會產生任何誤會!如果他不是出於愧疚,主動跳出來要幫北上的同學扛行李,也許其他人也不會到火車站送行!如果今天早晨聽見槍響,他不是嚇得雙腿邁不開步,而是像周珏那樣,勇敢地張開雙臂擋住槍口的火焰,也許,彭薇薇就不會受傷,更不會死!如果……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沒有如果!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肩頭上卻多了一份責任。要替他們報仇,替他們討還血債!仇人是誰,其實很明顯。當把連續兩天發生的事情倒着往回推,秦德綱的身影就呼之欲出。
只有他,才知道大夥今天早晨會去等那列不曾存在的火車。也只有他,才能在葫蘆嶼附近調集起那麼大的力量。血花社一路上小心翼翼,未曾得罪過任何人,除了秦家和日本鬼子!說不定,秦家早就跟日本鬼子勾結在一起,隨時準備於二十九軍背後插上一刀!
什麼“子不掩父過”,什麼“恨不能親往前線”,假的,統統都是假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準備將血花社置於死地!倒着往回看,此人使的花招其實非常簡單,幾乎處處都是破綻。可大夥當時就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了他的愛國熱情,一廂情願地踏進了此人佈置的陷阱當中,心中還懷着感激!
當太陽再一次從東方升起的時候,張鬆齡臉上的淚已經流乾了。採來幾束帶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了彭薇薇的墳前,他再度深深俯首,一次,兩次,三次。然後,揚起頭,大步向山外走去。
幾乎在一夜之間,他的眼神就變得冰冷起來。不再帶着年青人特有的明澈與幼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深邃的冰冷。就像一頭從屍體堆中爬出來的孤狼,隨時都準備跳起來,咬斷對手的喉嚨。
以前血花社的同學曾經抱怨,說他眼裡只有建功立業的豪氣,卻沒有恨。而現在,如果有人肯仔細看着他的眼睛的話,就會發現,那股恨意,像北極堅冰下的海水一樣深。在抱着彭薇薇,逃進火車站附近的樹林一剎那,張鬆齡還在樹林裡看見了另外一夥拿着槍的人。當時他只顧着逃命,沒來得及細想。如今回憶起來,卻豁然明白,那些人肯定也是陷阱的一部分。其中有幾個,他好像在和平飯店遇到過,對方曾經穿着侍應生的裝束。在樹林中雖然換了另外一身打扮,但體型和氣質卻無法改變。
“我要去北平,將葫蘆嶼發生的事情,向宋哲元的人彙報。告訴他二十九軍背後有漢奸,讓他趁早下手拔掉這顆毒瘤!”在山下的一個三岔路口,擡頭看了看方向,張鬆齡拔腿開始向北走。走了幾里路之後,卻又開始猶豫,“如果宋哲元真的像彭學文說得那樣,跟日寇勾結,圖謀華北自治,怎麼辦?!如果他不肯相信我的話,怎麼辦?如果姓秦的跟二十九軍內部人勾結,讓我根本無法把情況彙報上去,怎麼辦?會不會有人殺我滅口?會不會葫蘆嶼這裡,本來就是宋哲元的一個暗樁,否則爲什麼軍列在別處不停,單單在此地加煤加水…….”
剛纔從一個死亡陷阱裡邊逃出,張鬆齡現在輕易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必須汲取教訓,處處小心,才能避免重蹈昨天早晨的覆轍。他必須仔細觀察,觀察周圍每個人的一言一行,哪怕他們看起來像寺廟裡頭的彌勒佛,哪怕他們頭上戴着無數光環,擁有比全天下誇讚的好名聲。
自顧謀劃着未來之事,他對身邊的動靜就疏於觀察。以至於一個布口袋突然從天而降,都沒能及時回過神來。
“得手啦,得手啦!”眼前景色突然消失,緊跟着,耳畔歡呼聲四起。
“綁起來,綁起來,獻給大當家。我們抓了個小日本鬼子!”根本沒給他留反應餘地,突然出現的人羣一邊歡呼着,一邊將他按在地上,用繩索將手和腳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我不是日本鬼子,我不是日本鬼子!”張鬆齡趕緊大聲爲自己辯解,卻沒人肯相信。奮力掙扎,手腕和腳腕立刻疼得像刀子在扎。是豬蹄扣,曾經在自家附近看過屠夫殺豬的他,迅速放棄了掙脫綁縛這種不切實際的打算。豬蹄扣只會越掙扎越緊,在情況未明之前,他沒有必要自討苦吃。
“大叔,大哥,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國人,我是學生!”感覺到自己被穿在一根木杆子上,擡着往某個方向走。他放緩了語氣,大聲哀求,“放開我吧,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自己跟你們走,決不半路逃跑!”
“你長得這麼矮,又這麼白淨,不是日本探子纔怪!不想受零碎罪就閉嘴,等見了大當家,有你說話的時候!”有人隔着布口袋朝他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聲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