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只是,只是覺得,覺得那個,那個啥…….”周黑炭被駁得理屈詞窮,卻又不甘心認輸,轉着腦袋四下張望,“那,那邊,呀,好大一羣羊!”
衆人順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見有牧民趕着一大羣如同白雲般的綿羊,緩緩從山坡前的草地上行過。看規模至少有三、四百隻,個個吃得膘肥體壯,儀態從容。
“老哈斯,今年的羊膘抓得怎麼樣啊,到三指厚沒有?!”紅鬍子扯開嗓子,遙遙地跟牧羊老漢打起了招呼。
“早着呢,這纔剛過了夏天,哪那麼容易抓上膘去!”騎在馬背上的放羊老漢舉了舉鞭子,笑呵呵地迴應。“您這是從哪回來?路上還太平麼?”
“剛去小松崗那邊會了幾個老朋友!”像天天碰面的老鄰居般,紅鬍子笑呵呵跟放羊老漢嘮起了家常,“路上還算湊合!您呢,最近頭疼的毛病好點兒沒有?還要不要隊上的胡大夫幫你扎扎!”
“算了吧,你們家那胡大夫長了一雙納鞋底子手,我可經不起他老人家折騰!”放羊老漢縮了下脖子,大聲調侃,“我還是自己拔火罐吧,好歹死不了人!晚上到我家喝酒去,我家的馬**剛剛釀熟,正是殺口的好時候!”
“不啦,不啦,我這邊今天有客人!”紅鬍子笑着拒絕,“您老呆會兒要是有空,就給我送兩頭羊過去。要肥一點兒的,別總拿老羊耙子糊弄我!”
“夏天才過去幾天,這時候怎麼會有肥羊?!”放羊老漢白了紅鬍子一眼,大聲反駁,“要不然你自己挑,省得挑走了眼還賴我!”
“自己挑就自己挑!”紅鬍子湊到羊羣前下了馬,伸出粗糙乾瘦的大手在潔白的羊背上亂按。綿羊們被他笨拙的動作嚇得“咩咩”大叫,四散奔逃。放羊老漢看得直搖頭,不得不從馬背上跳下來,隨手拉住兩頭公羊的犄角,“這個,還有這個。如果殺出一堆骨頭架子,你堵上門罵我!”
“看,您老早點兒幫忙,我不就省得費這兒勁了麼?行,就這兩頭了,待會兒麻煩您給我趕山上去!”紅鬍子用力在羊背上拍了幾下,笑着點頭。
“還是老價錢,一塊五一隻。”見紅鬍子表示滿意,老漢立刻開始開口報價。
“這麼貴,去年秋天才一塊!”紅鬍子先是愣了愣,然後毫不客氣地討價還價。
“那是去年。剛入冬時,還賣過一塊錢兩頭呢!”放羊老漢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的是誰一般,撇着嘴迴應。
“你個老東西,連熟客都敢宰。頂多一塊二,否則我去戴欽家買去。他的羊不比你的差!”
“一塊三,要大洋,不要滿洲卷!”早就算好了紅鬍子今天要拿羊肉招待貴客,放羊老漢有恃無恐,“戴欽家的羊怎麼能跟我家的羊比,他天天睡到大亮,我的羊卻能吃到第一口草!”
“我哪有現大洋給你。就滿洲卷,不要拉倒!”
“行,行,滿洲卷就滿洲卷!算我欠你的,還不行麼!”
經過一番拉鋸,放羊老漢和紅鬍子終於做成了這筆生意,各自帶着笑容揮手告別。在旁邊觀看了整個過程的周黑炭再度被驚得瞪圓了眼珠,不等放羊老漢走遠,就大聲衝紅鬍子問道:“他,他居然,居然敢找你要錢?!”
“羊是他辛辛苦苦放大的,他憑什麼不敢找我要錢?”紅鬍子詫異地看了周黑炭一眼,笑着迴應。“再堅持一會兒,咱們再走上半個小時,就能到家了。今天,我請大夥吃烤全羊!”
“噢!”游擊隊員們興奮地大叫,聲音順着風傳出老遠。
“你,你可是紅,洪爺!”周黑炭愈發覺得驚奇,望着嘴角處已經開始發亮的紅鬍子,喃喃提醒。
作爲一名與子承父業的馬賊頭領,他也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個道理。可再不吃窩邊草,也改變不了他是黑鬍子的事實。那些趕着羊羣在他老巢附近放牧的當地人,隔三差五就會主動“贈送”一些年青壯碩的肥羊,以答謝黑狼幫的“保護”之恩。周黑炭每次都拿得心安理得,從沒想過要付錢給對方。即便他肯付錢,牧民們也絕對沒膽子收!
而名頭不知道比他響亮了多少倍的紅鬍子,居然要花錢才能從牧民手中拿到羊!並且爲了節省三毛兩毛,還要死乞白賴地跟對方討價還價好半天!這簡直顛覆了周黑炭對馬賊行當的認識,令他無論如何無法將眼前這個提到羊肉就會流口水的老傢伙,跟大名鼎鼎的紅鬍子聯繫到一起。但昨天他和入雲龍等人,卻又分明爲老傢伙所救。那挺嚇退了三百騎兵的馬克沁,此刻就在車上擺着。那匹被藤田老鬼子主動送上來的白馬,此刻也拴在隊伍最後。每走幾步就不安地擡起頭來四下張望上幾圈,嘴裡不斷翻出低低的悲鳴,彷彿一時間還無法接受從貴族淪爲貧民的命運!
“俗話說,有毛帶皮的都不算財!”彷彿猜到了周黑炭心中的困惑,紅鬍子一邊帶大夥上山,一邊笑呵呵地說道,“你甭看老哈斯有那麼多頭羊,一場暴雪落下來,他就可能變成窮光蛋!所以我也不忍心白拿他的東西,況且我們八路軍的紀律,也不准許我白拿!”
“那…….”周黑炭想了想,欲言又止。馬賊不搶不掠,拿什麼支持自己生存?!光憑向商隊收那點兒保護費?每年春秋往來黑石寨的商隊就那麼幾支,即便把保護費收到五成,又能收到幾塊大洋?!而手中沒有足夠的錢財,憑什麼要求弟兄們給你賣命?!憑着江湖義氣麼?那東西支撐得了一時,又怎可能支撐得了一世?!
望着寧靜如畫的青山和原野,他越想越覺得困惑。但很快,這種困惑就又變成了震驚。在山路兩邊的緩坡上,有片整整齊齊的農田露了出來。田間大部分作物都是糜子,已經到了收穫季節,沉甸甸地彎着腰。還有一些是低矮的蕎麥,也已經頻臨收穫,從根到葉透出溫潤的暗紅。在特別平坦的山坡,居然還專門開出了幾片菜畦,紫色的茄子、黃色的西紅柿和淡黃的燒瓜掛在菜架子上,一個個油光水滑,讓人看着就忍不住要流口水。(注1、注2)
“這些都是你們自己種的?!”張鬆齡也被眼前景色驚得兩眼發直,愣了好一陣兒,才艱難地向身邊的游擊隊員們詢問。
“有一些是王隊帶人種的,有一些是僱附近的老百姓幫忙種的。山後邊地勢低,還有一條小河。這兩年有很多山西人過來偷偷地墾荒!”機槍手大周想了想,耐心地向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輪的“師父”解釋。
“糜子和蕎麥是,菜不是!我們還沒學會種菜!”另外一名機槍手利索地跳下馬車,順手從菜架子上摘了一個熟透的西紅柿,用衣襟擦了幾下,遞給張鬆齡,“您嚐嚐這個,比外邊買的可是好吃多了。”
“到家了,想吃什麼,自己摘。帶着地氣的燒瓜最好吃,咬一口嘎嘣脆!”紅鬍子也笑呵呵地摘了一根燒瓜,一邊啃,一邊向客人們獻寶。
趕了整整一上午路,趙天龍、周黑炭和張鬆齡三個又累又渴,毫不客氣地抓起游擊隊員們遞過來的西紅柿和燒瓜,大吃大嚼。
新鮮的蔬菜汁水順着喉嚨只奔小腹,令大夥渾身上下三百六十個毛孔都覺得舒坦。帶着幾分好奇繼續前行,越往山上走,對紅鬍子的佩服越深。
一排一排整齊的房舍,雖然是泥土、樹幹和茅草搭建,卻透着勃勃生機。一條條小路將各處房舍彼此相連, 簡陋卻乾淨漂亮。一棵棵剛剛長到碗口粗細的白楊樹象士兵一般站在路邊,濃密的枝葉遮擋住正午的陽光。在兩排白楊樹之間的空地上,則聳立着幾個木頭做的槍靶子,有夥明顯入伍沒多久的年青人趴在地上,用破舊的槍支對着五十米外的靶子比比劃劃。
聽到來自背後的腳步聲,正在訓練的年輕人們紛紛轉過頭,好奇地打量客人的相貌。負責訓練新兵的游擊隊教官也看見了紅鬍子的身影,笑着命令新兵們自行練習。緊走幾步,衝着紅鬍子立正敬禮,“報告王隊長,新兵小隊正在進行步槍臥姿射擊訓練,請隊長指示!”
“繼續訓練!”紅鬍子鄭重地向教官還禮,然後拉起他的胳膊,笑呵呵地向客人們介紹,“這是我們游擊隊的呂副隊長,呂風!呂隊長,今天我可是請來了幾個重要客人。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入雲龍!這位是你經常說起的黑鬍子!這位……..”介紹到張鬆齡,他猶豫了一下,旋即笑意涌了滿臉,“這位是愛國學生張鬆齡,前幾天一槍斃了漢奸縣長的,就是他!”
注1:糜子,一種高緯度地區農作物。是牧民們的主要食物來源,通常做成炒米食用。產量極低,但生長期非常短,秸稈可以當做馬料。
注2:燒瓜,類似於黃瓜。味道微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