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開始吃晚飯,張鬆齡都處於某種渾渾噩噩狀態。性格活潑的彭薇薇跟他說了好多話,但是所有內容,他一概都沒有記住。只記得大部分時間內,都是彭薇薇在問,自己在答。從在哪上的初小到中學如何跳級,以及跟鐵匠鋪的小徒弟一道去掏鳥蛋被蛇咬,到跟書畫鋪子的陳先生學寫大字不肯用功被陳先生打手掌心,如是種種,無論是光榮的還是羞愧的,皆如竹筒倒豆子般給抖了出來。
也不怪他定力太差。這年代,山東省的民風遠不如上海、北平等地開放。張鬆齡上小學時,就壓根兒沒見過女生是什麼模樣。到省城讀中學,班上總算有了三名身穿藍裙布鞋的女孩子,卻有一個纔讀完高中一年級,就奉父母之命嫁了人。另外兩個,直到畢業,張鬆齡總計跟她們交談過的話加在一起都不到一百句,其中還有八成以上,是“魏婷婷同學,你的作業什麼時候能交!”“趙小麗同學,老師想請你放學後,到他辦公室去一趟!”之類,毫無營養,也不值得任何回憶!
猛然間遇到彭薇薇這樣一個“異類”,幾乎刷新了他對同齡女生的所有認識,試問他怎能不覺得新鮮有趣?!而對於彭薇薇這樣一個自幼生長於大城市的女孩子而言,略帶一點兒木訥的張鬆齡,又何嘗不是一種新鮮物種?!後者不像他的哥哥,老成世故,無論做什麼都會在心裡斟酌好一會得失利害;也不像同行的其他北平學子,一個個總是喜歡指點江山,眼高於頂。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大男孩,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彎小溪,讓她一看就能看到底部的石塊和小魚。面孔又幹淨的像一張白紙,沒染上半分市儈之氣,坦然、真誠,還反射着淡淡的陽光。
即便是主動示好,張鬆齡也示得極爲另類,如果他現在的行爲可以理解爲向女孩子示好的話。別的男生,包括彭學文的那些大學同窗,在彭薇薇面前,都唯恐表現得不夠完美。都撿着自己過去和現在那些輝煌、出彩的經歷說。而像北大這種名校,隨便拎出一個男生來,恐怕都算得上他故鄉一帶的翹楚,每個人的那些出彩與輝煌,也都大致相同。只有張鬆齡,也許是還沒學會如何在女生面前表現吧,說得居然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瑣碎事情,包括他自己曾經如何出醜。
兩個少年人肆無忌憚地分享彼此的快樂,當然逃不過其他同行者的眼睛。很快,彭學文就發現了妹妹身邊的小尾巴,警覺地皺了下眉頭,將說話聲音陡然提高:“小張同學,我剛纔聽石頭說你數學方面非常好,是嗎?!我認得一個教授,姓申,在國內國際都頗負聲望。如果你有省一中的校長推薦信的話,等時局安定下來,我可以帶着你去提前去拜訪他!”
“我,噢,彭大哥是問我麼?我只是心算比較快而已!我們家是做小生意的,我從小就幫着哥哥看賬本!”張鬆齡起初根本沒聽見,被陸明偷偷在桌子下踢了一腳,纔回過神來,自然是回答得驢脣不對馬嘴。
“噗!”田仁宇一口茶沒喝完,直接從嘴裡噴到了前大襟上,轉過頭,拼命地咳嗽。其他幾個血花社成員也強忍笑意,看着滿臉迷茫的張鬆齡,紛紛開口替他打圓場,“他心算的確有一手,四位數以內,根本不用打算盤,就能直接報出結果。”
“國立一中的校長推薦信,雖然每屆只發十封。他是年級第一,理所當然有一份!”
“入世也是一門學問!我輩讀書,最忌諱閉門造車!”撲克臉方國強也難得誇獎了張鬆齡一句,雖然有些詞不達意。
當着血花社這麼多人的面兒,彭學文當然不能直接說,“喂,傻小子,麻煩你離我妹妹遠一點兒!”那樣做的話,不但會讓老朋友周珏下不來臺,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也討不了什麼好處。但是他又實在看不慣張鬆齡那見了女人就挪不開眼睛的慫樣,笑了笑,繼續道:“有推薦信就好,有推薦信就好。我們北大,數學系頂是難考。往年招生,二十個裡邊,未必能考上一個。不像其他系,只要你臨場發揮不算太差,總有一線留下的希望!”
“我,我還沒想好,報考哪個大,哪個系呢!”張鬆齡本來想坦白,自己其實還沒決定到底報考北平的大學,還是南京的中央大學。但看到隔壁桌上那些北平來的學子都在豎着耳朵聽,話到嘴邊,又謹慎地改了口。
這一下歪打正着,讓彭學文預先準備好的攻擊之詞,登時統統失去了目標。後者被堵得心口發悶,眼睛冒煙,忍了又忍,才又強笑着說道:“那你可得多下些功夫了。如果選了自己不喜歡的學科,讀着痛苦不說,將來畢了業,也容易學無所用。反而是白白荒廢了數年光陰!”
“哥,你別成天就知道教訓人行不行?!”沒等張鬆齡開口,彭薇薇主動將話頭接了過去。“他跟着石頭哥哥,什麼問題不能問?還輪到你在這裡沒完沒了?!”
“我,我這不是關心他麼?他年齡那麼小,多聽一些過來人的經驗,總不是壞事!”彭學文皺了皺眉頭,非常委屈地解釋。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你那些經驗,未必管用!”彭薇薇壓根兒不懂得給自己哥哥留面子,毫不客氣地打擊。
彭學文只是想把張鬆齡的注意力,從自家妹妹身上引開。至於經驗有沒有用,根本不在他的關心範圍。見自家目的已經達到,便搖了搖頭,笑着道:“好的,好的,你說沒用就沒用。咱們今天不說這些,說有趣的事情!來,大夥先乾一杯,慶賀咱們今天都沒露宿街頭!”
“幹!”想想今晚找旅館的艱難,南下北上的衆學子們紛紛舉盞。
酒是地道的衡水老白乾,味道非常熾烈。入口後就像一團火,從嗓子眼一直燒到肚臍處。才一杯酒下肚,張鬆齡的臉立刻紅成了豬肝色。再看其他同伴,也是一個個面紅耳赤,卻誰都不肯自認酒量不好,將已經喝乾的酒杯子舉起來,再度讓旁邊伺候的男招待添滿。
“我等不在一個城市讀書,今天卻能迎面相遇,這是何等的緣分!我提議,爲了今天的相遇,大夥兒再幹一盞!”彭學文非常擅長交際,提出的喝酒理由,也讓衆人無法拒絕。
血花社的一衆學子前往北平投軍,本抱定必死之志。所以平素生活中強迫自己遵守的那些規矩,也早就丟在了腦後。見到彭學文和一衆北平學子舉起了酒杯,也不甘示弱地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我提議…..”
“幹…….”
第三杯酒的理由是什麼,張鬆齡已經完全聽不見。只覺得頭暈暈的,兩腿發軟,五腹六髒都在肚子裡頭翻滾。
韓秋坐得距離他近,看到他殷紅的臉色,就明白他以前可能沒喝過酒。伸出筷子替他夾了塊筍,非常體貼地叮囑道:“你別喝那麼快,先吃幾口菜。這裡飯菜貴是貴了些,廚子的手藝卻着實不錯!”
“謝,謝謝韓姐!”張鬆齡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迴應着,開始在桌子上尋找自己喜歡的菜餚。
正如韓秋所說,和平飯店的廚師,手藝的確一流。特別對張鬆齡這種平素省吃儉用的人而言,此刻凡是桌子上擺的,都堪稱珍饈美味。幾口下去,就讓他暫時忘記了腸胃的不適,再夾起幾筷子,就連身邊的彭薇薇也差不多忘記了。
發覺傻小子不再跟自家妹妹套近乎,彭學文也就不拿張鬆齡當目標。又笑呵呵地跟勸大夥吃了幾盞酒,就天南地北地講起一些閒話來。
周珏等人,也笑呵呵地迴應。很快,兩波學子就熟絡了,互相之間,推杯換盞,喝得眼花耳熱。說着說着,大夥就說起酒店的價格,不由得又紛紛開口痛罵,數落飯店老闆發國難財。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數落起和平飯店那不中不西的大門樓子,笑容裡就帶上幾分鄙夷。
“提起這東西,還有一個掌故呢!”彭學文壓故意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什麼掌故?!”衆人勞累了一整天,又喝了幾盞急酒,頭腦就有些懵,聽彭學文說得神秘,便忍不住低聲追問。
“我們比你們早到了小半天,先前也嫌這家旅店貴,就出去轉了轉。然後,就聽說了這個掌故!”彭學文揮手打發侍者走開,然後一邊說,一邊笑着搖頭,“這家飯店,原本不是飯店,而是某個高官給自己在老家修的別墅!”
“別墅?!”衆人皺着眉頭,滿臉不可思議,“別墅怎可能修成這個樣子!”
“嗨,你們別急,且聽我說!”彭學文用筷子輕敲酒盞,樂不可支,“那廝當年追隨袁世凱,從龍有功,便放到財政部去撈油水。恰巧趕上北洋準備從德國引進一批軍工設備,需要財政部審批支出,便又藉機到歐洲去考察了一圈。來來回回,住的都是賓館飯店。就突發奇想,準備老家起一座同樣的高樓,把整個家族都接到樓中來,每人一個房間。輩分高的住最高層,輩分低的人住最下層,其他,以此類推…….”
“哈哈哈, 竟然,竟然還有這種人……”沒等他把話說完,衆學子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般輕輕搖頭。
“底下人也會拍馬屁,立刻請了法國的設計師,德國的工程師,三下五除二,將樓給蓋起來了。蓋好後一大家子人正準備往裡邊搬,忽然又聽人說,過外真正的貴族,是住那種中世紀的古堡別墅。這類多層旅館,反而是專門蓋給沒身份人住的。那廝就覺得丟了份,把手底下辦事兒的人給痛罵了一頓堆,要求趕緊把這棟樓給扒掉,原地再起城堡。結果還沒等開始扒,袁世凱就死了,那廝抱不上新主子的大腿,被迫退休。回來再見到這座小樓,想想,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乾脆就直接開旅館算了。依山傍水,倒也是修養聖地。隨後北洋政府那邊,內閣走馬燈似的換。每換一屆,都有無數人丟了飯碗。大夥沒處散心,都紛紛往葫蘆峪這邊跑,守着鐵路等北平那邊的新機會。於是,這飯店反而就陰差陽錯成了名,住進過很多大人物…….”
怪不得小鬍子掌櫃說話那麼牛氣!衆學子聽罷,紛紛笑着聳肩。國家落到如此境地,與列強的欺凌掠奪不無關係。但更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自己人身上。那些肉食者上臺後就只顧着爲家族大撈好處不說,一個個見識還有限得很。像這種楞拿旅館當別墅蓋的笑話,只是其中最普通,最無威脅的一個。剩下的什麼拿報了廢的工業設備當寶貝往國內買,拿過時的落後武器當先進技術往回搬的事情,更是司空見慣。
“所以,要改變這個國家,首要的,並不是如何強健其四肢。”彭學文收起笑容,將話頭轉向自己蓄謀已久的主題。四肢再發達,如果大腦一片空白,也不過是頭任人宰割的牲畜。只有大腦裡邊,真正汲取了列強的知識,以列強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治理這個國家。才能一雪百年國恥!”
“彭兄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一衆學子們舉着酒盞,似懂非懂。只有彭學文的好朋友周珏,轉過臉看着他,彷彿若有所思。
“所以,請容我大膽說一句。”藉着幾分酒力,彭學文將目光轉向周珏,與後者坦然相對,“周兄在這時候帶大夥去北平,未必合適。不如跟我們一道向南,咱們到南京去……”
“什麼…….”一句話沒等說完,方國強已經騰地跳了起來,伸出手指,直戳彭學文的鼻子尖兒,“此刻日寇就堵在北平城外,你要我們去南京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