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依冷,在閃爍的燈火下,碼頭的晦暗令人隱隱作寒。 車水馬龍間留下的只是繁華嗎?燈紅酒綠的奢華靡落,這個不起眼的碼頭似乎在像剛剛離去的那艘小船訴說着離別,訴說着,多年不曾道出的離別。
船消失在夜中,不知離別是否以說完,或是說晚。漣漪消散,水如平鏡,好似那船未來過,碼頭上,兩道身影,消瘦,羸弱,彷彿,清風便可摧殘一般。
看着眼前的來來往往記憶中的情境在次出現,陸晨鳴的心中,萬千感慨,化作是無奈亦或是嘲笑的一聲輕嘆。
“少爺,上海真的好美。”
站在陸晨鳴身後的男子,感慨着,張開雙臂,似乎在擁抱這喧鬧的都市,眼神的渴望,令人心生憐憫,那是,苦難中生存下的可憐蟲,對未來的期許與憧憬。看他如此,陸晨鳴只能搖搖頭,默不作聲,他的眼眶溼潤了,七年滄海桑田,他終於,又踏上這上海的灘頭,暗潮涌動的黃浦江,幾十年的英雄血,終於,他又回來了。
這時,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停在碼頭的大門外,三個穿着西裝的男人大步向他走來,陸晨鳴到不在意,面無表情的看着三道愈來愈近的身影,可他身後的男子卻緊張起來,手不自然的伸入懷裡。
“別。”陸晨鳴拉住他握住冰冷手槍還未從懷裡抽出的手“別。”他很堅定,聲音漠然,男子雖不知爲何如此,卻也依照他未言明的意思,將槍留在懷裡,而手則自然的抽出來,雖然他如此做了,可他的眼神卻凌厲,在夜下,透露着兇光。緊緊釘在那三人的身上。
終於,在男子的注視下,三人已近身前,兩個,警覺的轉過身,緊盯着他們的身後,而另一個,高大偉岸,虎背熊腰,眼角堪堪可見一道疤痕,上前一把便攥住了陸晨鳴的手,顫動的手難掩激動,而陸晨鳴再看清來人之後,也是身上一震,眼中淚色盡去,只有興奮與激動。
兩雙手,緊緊的握在一起,不斷的上下抖動,那種力量,令人歎服,並非二人手手相握的力道,而是那久違的情誼。
許久,二人的手,纔不捨得分開,“陸老弟,沒想到,真的是你,前幾天接到的電話,故白還以爲是什麼人要借你的名頭會一會故白那,沒想到,真的沒想到。”高大男子的聲音還在顫抖,粗狂的嗓音讓他的話更具有感染性,也更令人信服,這是出自真心實意的。
陸晨鳴,同他一樣,耐不住心內的興奮激動,不斷調整着自己的情緒“陳,陳大哥,七年了,七年了!故白,真的沒想到,故白還能活着,更沒想到,故白還能再回到上海灘,是在一次看到你!真的,沒想到。”
“別說了,別說了。故白陳仕,還能見到你,這就說明你故白兄弟情義未了!”陳仕一把攬過陸晨鳴的肩膀,“跟故白走,你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到了上海,就算回家了!”說着,陳仕就攬着陸晨鳴要離開,可是他這一攬,卻險些將自己弄個踉蹌。
正啐罵,不經意的擡頭,陳仕看到一滴淚,從陸晨鳴的臉頰落下,接着月光,晦暗的燈光,他看到陸晨鳴雙眼佈滿血絲,腮幫子鼓得嚇人,兇狠的看着什麼,是人?或是街道?他無從所知,但他知道,自己,讓兄弟,想起了傷心往事。
許久,在他默聲等候過後,陸晨鳴終於恢復了常態,陳仕忙遞過一支香菸“陸老弟,走,哥哥帶你去個地方,給你接風洗塵!”
“算了。”陸晨鳴搖了搖頭,“給故白找一個住的地方吧,故白累了,想,休息了。”自嘲一般,陸晨鳴的語氣苦澀聲音嘶啞起來。
陳仕點點頭,沒有在說什麼,帶着陸晨鳴與隨從的男子一同離開了碼頭,坐上了,他來時的那輛轎車,而他自己所帶的兩名侍從,則是叫過兩輛黃包車,隨着轎車離去後的煙塵,緩緩消失。
上海陸軍總部,整個上海灘的陸軍界將領,往來工作的地方。
陸軍總部的司令員辦公室內,陸晨鳴換好了一套長袍,正與除掉外套後一席軍裝的陳仕,對坐在茶几的兩端,茶几上則是擺放着還未冷透的剩飯剩菜。
“啊。”陸晨鳴放下手中的的茶盞不由發出一聲感嘆,七年了,他還是第一次重新喝到這雨後的龍井,放下茶盞,看着陳仕肩頭的一顆金燦燦的將星不由道:“陳大哥,高升了。還記得當年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肩上不過是一個尉官的肩章,如今,已經換成這將星了。”
陳仕瞥了眼肩章,一臉自豪的說:“不算什麼,不算什麼,運氣運氣罷了,話說到這,還要謝謝你父親,當年要不是他老人家提攜故白,給當時的那個蠢貨督軍當副官,今天這個司令的位置,也輪不到故白,那個蠢貨死的冤啊,一聲不聲的,讓人給弄死在慧春館了,多可笑。”
“哎。”迴應陳仕的,是一聲嘆息,陳仕意識到自己又失言了,正要說些什麼,陸晨鳴卻插進來說道:“你也真是的,說是幫故白找個住處,你看你,怎麼直接把你的辦公室讓給故白住了?你以後辦公上哪去?”
”辦公?辦什麼公啊辦公,有什麼可辦的?你哥哥故白是個粗人,是個軍人,故白辦公的地方,是在戰場上,不打仗故白就沒有公務,要是打仗,故白坐在寫寫畫畫的?故白還不是得去前線,所以,你就踏踏實實住着,這辦公室給故白也沒用;最重要的,在這,沒人,傷的到你。“
陸晨鳴懷着感激的點點頭“好了,那故白就卻之不恭了;說點正事吧,大哥,故白這次回上海,是爲了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聽他這麼說,陳仕正色起來:“當然。”
“故白們家的軍火工廠,現在運作的怎麼樣了?故白岳父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他總不會把那麼大的兵工廠弄得倒閉吧?”陸晨鳴說道岳父兩個字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刻意的加重了語氣,陳仕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發覺他並沒有什麼情緒上的變化“兵工廠的生意做得很好,現在陸軍部的武器有七成以上都是從那裡訂購的,不得不說,在一些武器的製造上,你們家的兵工廠生產出來的,一點也不比美國進來的差。”
“這樣最好。”說着,陸晨鳴站起身子,認真的整理一下自己的長袍,點燃一支他從懷裡取出的菸捲,用報紙捲成的菸捲,自言自語一般道:“故白可不想,接手過來一個沒有客戶羣體的工廠,那樣,生錢的機器,就變成累贅了。”
陳仕看他手中的菸捲,不由心裡一酸,想當年那個揮金如土的富家巨少,如今,卻抽起這最不堪的香菸,怎不會令人唏噓那?
“陸老弟,你想怎麼辦,哥哥,都支持你,不爲別的,就爲了當年老爺子對故白的知遇之恩,就爲了你故白兄弟當年的生死之情!姓洪的縱然現在一手遮天,就連陸軍部都不敢輕易動他,可是那已經是過去式了,從此時此刻開始,他不在是上海灘的巨龍;陸家,必然威風重振!他當年的所作所爲,領故白們這羣外人髮指!雖說爲了利益可放棄一切,但是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下手,對有恩於自己的老友開刀,還真不是什麼見得了光的事,就算他這些年得到的在做,也不該是他的!只是,上海灘,又將陷入火海刀山。”
“火海刀山?大哥你說笑了,故白又不是龍子鳳孫,絞不起什麼巨浪,上海,還是上海,無論過多久,無論多少變遷,上海依舊還是上海,故白回來了,不過,是在上海多出一張討飯吃的嘴罷了,上海能吃的東西就那麼多,多了故白這一張嘴,自然,就要少一張,要不然,只多不少,那上海,早就被吃的連渣子都不剩了。”
這漠然無力的語氣,從陸晨鳴的嘴裡說出來,卻讓陳仕有着一種不寒而慄的錯覺,“老弟,你?”
“沒什麼,不早了,陳大哥,故白累了,想休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好,你好好休息,故白就不在這陪你了,你的侍從住在隔壁,有什麼需要,你和外面的士兵說就行了,故白都安排好了,明天故白再給你安排個副官,要做什麼事,都得有人幫襯,一些你不方便出面的事,就讓副官去做,你休息吧,故白走了。”陳仕言罷,拿起放在一旁的軍帽,便離開了,陸晨鳴則是在送走他之後,關上了通亮的燈具,頓時,屋內陷入一片漆黑,寂靜中的漆黑。
唯有走廊不時傳來的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陸晨鳴搬過一把椅子,放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迎着微弱的月光,仰頭坐了下來。
七年的苦痛,令他不知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個怪癖,喜歡在黑暗中的月光下,仰頭入睡,他討厭燈具的光芒,不知爲什麼討厭,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總之,他喜歡黑暗與黑暗中自然的微光。他總是說,這是可以令他放鬆的唯一環境。在微光下,陸晨鳴不知不覺的入睡,在夢中,他依稀看到自己的父親,那個和藹又嚴厲的老人,拄着手杖,與一個一臉壞笑的男子相談甚歡,而那個男子,正是,他陸晨鳴自己。
福運碼頭的倉庫內,墨玊眯着眼睛,不停的把弄着手中的摺扇,默不作聲,卻不難看出他的焦急,而故白,則是不停的自斟自酌,故白與他同樣,都在等待,等待羅彪將那個該帶來的人帶來。可,已經超過預期的時間半個小時了,羅彪卻還未出現在這裡。
本想着和墨玊聊一聊,可是他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會同故白說話。終於,在故白二人的焦急中,倉庫的大門被推開了,羅彪風塵僕僕的大步走了進來。
聽到大門的響動,還未等故白髮問,琢之一下子從椅子上竄了起來,一把抓住羅彪的領子問道:“人那?接來了嗎?”
故白還是第一次看見琢之這般失態,不過故白也非常關心他的提問,也不多說,只是看向羅彪的臉,本以爲會有令人驚喜的消息,可事實卻叫故白二人失望。
羅彪默不作聲的搖了搖頭,自責兩個字彷彿就寫在他的臉上一樣,見他如此的答覆,故白不由的嘆息一聲,將手中的酒杯一下子摔在地上,轉而再看琢之,相對於故白的態度,他顯得坦然多了,鬆開緊攥羅彪衣領的手,坐回椅子,聲音的略沉的道:“怎麼回事,故白想要一個解釋。”
“哎!”羅彪啐了一口,走到故白的身前,拿起桌上的酒壺猛灌了幾口,用手抹去殘留在下頜上的酒,道:“消息不對,故白去的時候,碼頭上一個人都沒有,從路邊餛飩攤打聽,說是姓陸的和他的一個朋友也不是隨從叫三個男的接走了。”
“知道是什麼人接走的嗎?”
“賣餛飩的是個睜眼瞎,就知道是三個男的接走的,開了一輛車,長什麼樣他都不知道。走的時候,姓陸的和隨從同其中一個坐車走了,另外兩個是叫的黃包車,問他車牌子他說沒看清,不過,應該是軍方的人。”
“哦?”琢之眼睛一轉“怎麼說?”
“賣餛飩的也不認字,但是他說他每天都要在陸軍部門口過,他看車牌子上的字和陸軍部牌子上的字有一個一模一樣。”
“琢之,你怎麼看?故白覺得,這事,要麻煩。”故白拿起一支雪茄點起後遞到羅彪的手上。
琢之點點頭,神情極爲謹慎的沉思了一會,然後轉過頭對故白說:“麻煩了,人沒接到,就沒有先機,再加上羅彪剛剛說的,要是那個餛飩攤的老闆沒看錯,那就一定是軍部的人,陸家原本就是做軍火的,和軍界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已經過去多年,陸家威風不再,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既然被軍部的人接走,故白想,這件事,已經不是你故白之前預計的了,老太爺交代下來的,咱們是完不成了。”
故白點點頭,琢之說的是事實,雖然不願面對,可故白們卻無力改變:“明天去見師傅吧;上海灘安靜的太久了,黃浦江也太久沒有舔血了。”
“舔誰的血?”琢之站起身,像是嘲弄又像是極其正式的對故白道:“你的?故白的?羅彪兄弟的?老太爺的?還是陸晨鳴的?故白兄,事情,已經不是可以把控的了,你我不行,老太爺,怕是,也不行。”
琢之的話,令故白心中驚駭,故白不願意相信他說的話,不過,在一番短暫的分析後,故白知道,他說的,依舊,是事實。
“羅彪。”故白冷着臉,一面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道:“你現在去集合弟兄們,所有人,每一個,你帶着他們集合到碼頭上,在這,等着故白。”
“是!宏哥。”
“琢之,咱們兩個現在就去見師傅。”
“你說的對,事不宜遲。現在就走。”
故白們三人,離開了倉庫,羅彪去集合弟兄們,故白與琢之則是開着他新買的車子,向洪公館駛去,在路上,琢之問了故白一個問題:“故白,你叫羅彪把弟兄們聚到一起幹什麼?難道你以爲憑咱們手裡的這幾十個人,能夠改變什麼,或是,彌補什麼嗎?”
琢之與故白之間總是有着這樣的默契,在外人面前,無論地方做出什麼令自己不能理解的決定,都絕不質疑,有什麼問題,在人後,在相互質問亦或是爭論。
對於琢之的問題,故白輕蔑一笑,他對此很不滿,不過卻不做聲,等待故白的回答。
“什麼,都改變,彌補不了。”
“那你還?”
“他們都是故白的弟兄,就算是要永別,也要見上最後一面,留下個念想纔是啊。”說完,故白輕輕的嘆了一聲,在琢之冷漠的眼神注視下,靠在車子座椅的靠背上,緩緩的閉上雙眼,靜靜的享受這車窗外傳進來的沉悶的聲音。
而琢之,如故白所想的一般無二,他沒有再說什麼,故白坐在車子裡,能感受到,車子的速度,緩緩的,減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