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阿瑟和易先生要回去了。
離別那天是個晴天。街道上並無許多人,卓不魂與風靈一直送他們出城,站在那個青磚堆砌的半圓形拱門下。阿瑟回身瞧着他們,動容說:“好了!就到此爲止吧!若可以,我真想請你們到洛亞崖堡做客,哪怕堡里人都把你們當仇人!”
卓風二人相視微笑,不搭話。
“不魂兄弟,你的恩情我們不會忘記的,希望以後有機會報答!”易先生笑道。豺狼虎豹也一起作揖道謝。
“應該我謝你纔是,”卓不魂道,“沒有你,我怎會認識阿木郎,怎會有戰場那段經歷?每段經歷對我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財富。”
大家都笑了。
“保重啦!”阿瑟終於揚了揚手,和五位家臣一起坐上禿鴰,然後慢吞吞地飛走了。
城外行人甚少。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風靈不禁碰了碰卓不魂手臂。“有家可歸的人真幸福,不是嗎?”她說。
卓不魂深嘆一聲,道:“只怕家那邊都以爲我們死了吧。”風靈垂下了頭,黯然傷神。
兩人無精打采,重新走在不眠市的街道上,忽然覺得好孤單。有些人在的時候不覺得他好,偏偏走了,腦海才全是他的好處。
街上人漸多起來。人羣中,忽然有兩個少年男女從遠處走來,揹着大大的行囊,逢人便逮住問話。瞧他們打扮,立馬就知道是遙遠的域外人士。男子二十歲出頭,消瘦卻結實的身軀卻穿着一身尺寸似十七八歲少年穿的翠青色長袍,留一頭披肩長髮,也不怎麼打理,蓬鬆而散亂。他旁邊那位女子,年紀相當,一身杏黃色衣裳,略顯瘦削的臉蛋倒是出奇的精緻,健康,天真,逢人便笑,笑得清新脫俗,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卓不魂與風靈不禁有些奇怪。瞧他們衣飾決不光鮮,甚至有些潦倒,可臉上神情卻是時刻露出別樣的光彩。他們天真、陽光、樂觀,與周圍人相比,更像一支來自世外桃源的歡樂曲。
陽光猛烈,他們不停的問,雙手配合語言做着比劃,圈畫着一個人的外貌輪廓。路人大多臉現疑惑,大搖其頭。
卓不魂和風靈饒有興致的瞧着。“卓大哥,”她忽然問,“我們站在這裡不動,你說他們一會兒會不會問上來?”
“會!他們好像不想錯過任何一個人。”卓不魂回答說。
果然,他們臉上掛滿汗珠,問了一路,似終於抵不過這火辣的太陽,徑直走到卓不魂與風靈站着的酒樓門檐,一股腦坐在他們腳下的臺階上!
風靈又用手臂碰了碰卓不魂,擠了擠眼。小聲說:“瞧!他們簡直沒看到我們。”
卓不魂皺皺眉,彎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朋友?”他問。
少年少女揚起臉,好奇的打量着他。
“有事麼?”少年眨了眨眼睛。
風靈忍不住捂嘴,但還是笑出了聲。
卓不魂神情頗爲尷尬:“你們在打聽什麼?”
兩人一聽,如夢方醒似的立了起來,神情興奮之極。
“你知道他下落?”他們異口同聲地問。
卓不魂呆了呆,一臉茫然。“誰的下落?”他問道。
“阿水!我們找阿水!你知道他在哪兒?”少年激動地說。
卓不魂皺眉:“哪位阿水?”
少年道:“阿水就是阿水。什麼‘哪位阿水’,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許多人這樣問,但我不知道呀?”
風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回答:“我叫靈兒!”
“姓什麼呢?”她又問。
少年眨眨眼睛,望了望旁邊的少女,表示不解:“姓什麼?什麼意思,我不懂。我就叫靈兒,媚姐一直叫我靈兒!”
“他姓誅,誅靈兒。我姓花,叫花嫵媚。”少女旁邊答道,聲音不急不慢,溫柔動聽。
少年張大嘴巴看着她,訝道:“是這個意思嗎?你怎麼不早點說。那‘姓什麼’這個問題我就會答了。”
風靈和卓不魂聽得雲裡霧裡,大是疑惑。他們年紀跟自己差不多,但他們的言談舉止,卻分明像兩位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孩童。
“靈兒大哥,”風靈說,“你全名叫誅靈兒,我們找你的時候,就會問有沒有看見‘誅靈兒’?找她就會問有沒有看見‘花嫵媚’?這樣信息就比較準確。別人也方便理解,所以你們要找一個叫‘阿水’的人,應該把他的全名說出來。”
風靈一字一句,竟真像教小孩一樣諄諄誘導。他們也真像孩子一樣認真聆聽,每聽懂一句,就點點頭,“哦”的一聲。
卓不魂啼笑皆非。然而叫誅靈兒的少年聽完後,立即急得想要哭了似的。他忙道:“可阿水就是阿水啊,我也不知道他的其他名字,我們都叫他‘阿水’,一直叫阿水!”
花嫵媚也睜着一雙晶瑩閃爍的大眼睛,搖了搖頭。
卓不魂與風靈互望了眼,不知說什麼好。
誅靈兒又問:“我不知道‘阿水’全名,是不是就找不到他了?”
風靈道:“老實說,你們說的阿水,我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是男是女?所以也無法回答有關他的所有問題。”
“他是你們什麼人?”卓不魂追問道。
“什麼人?”誅靈兒又撓起頭來,似乎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得向“媚姐”求助。
“養父,他是我們的養父。”花嫵媚輕聲說,“我們五歲時,他就離家出走了,去找映月,一直沒回來。”
“映月?”風靈心想怎麼又冒出了一個映月。
她道:“映月是阿水的兒子,我們的弟弟,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搶走了。”
“啊?”卓不魂怔了怔,“那······二位還有其他親人嗎?”
誅靈兒搶道:“還有‘嗯哼’叔叔,很少說話,經常‘嗯哼嗯哼’的嗯哼叔叔,阿水走後,他一直照顧我們。”
花嫵媚道:“但有天他也走了,說要去把阿水找回來,結果一去五年,至今杳無音信。”
“他——”卓不魂本來想說“是不是他拋棄了你們?”話至嘴邊,沒說出來。
“不,”花嫵媚這時彷彿看透了他心事,搶着道,“他說去找阿水,就一定是找阿水,嗯哼叔叔從不騙人。”
誅靈兒也道:“對!他絕不騙人!”
卓不魂尷尬莫名,眨着眼睛,道:“你們這樣找下去,恐怕也難有結果啊。”
誅靈兒臉上卻忽然現出一種屢敗屢戰的決心。他說:“不怕,我們一路走來,問過無數人,也得到無數個這樣的答覆,但我們還是會一直找下去,絕不半途而廢。”他這幾句話,說得慷慨激昂,又全然不像懵懂少年能說的話。只聽得卓不魂和風靈,瞠目咋舌,內心愈加迷惑——這少年真實年齡究竟幾何?
“你說你們一路找過來,你們家鄉在哪兒,走了多久?”風靈問道。
少年又眨起了眼睛:“家鄉?我不知道自己家鄉在哪兒,但我們是從那邊過來的。”他指了指東南方。然後又說,“走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反正走了很久,衣服穿着穿着都不合身了。”
花嫵媚望着少年,嫣然一笑,補充道:“你忘啦?三年,我們走了三年。”
卓不魂微微錯愕,訝道:“你們走了三年?”
“是。”誅靈兒語氣像是回答一個極其普通的問題一樣。
風靈蹙起了眉,問:“你們身上的錢還沒花完?”
兩位少年男女相互看了眼,齊聲回答:“我們沒錢。”
“可你們一路過來吃什麼,睡在哪兒?”卓不魂大驚。
誅靈兒笑道:“什麼都吃。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抓得了就吃,抓不住就不吃。睡就更容易了,天大地大,何處不可睡?”
他又怔住了,渾身打了個冷戰,倒不是因爲少年的做法,有多麼不可思議,而是他說話時的神態,時而天真幼稚,一問三不知,時而成熟沉穩,無憂無慮,前後判若兩人,實在怪異之極。
他和風靈正兀自發愣之際,花嫵媚倒是善解人意,一句話,就解釋了所有疑問。她說:“靈兒就是這樣,有些事一竅不通,有些事見解獨到,他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誅靈兒嚷道:“你不教我,沒人教我!”
花嫵媚臉忽然泛起一抹紅暈,她低聲說:“許多事我也不懂啊。”
兩人窘態盡顯,毫無忸怩掩飾之態。卓不魂恍然大悟,心想原來他們不是怪,而是真。只因他長這麼大,很少見到性情這麼真的人,太真的人看起來往往都有些怪,在假於辭色的人羣當中是格格不入的。
“那你們路上碰到壞人、不友好的人怎麼辦?”他問。
誅靈兒閃到花嫵媚身後,笑道:“媚姐會保護我!”
花嫵媚輕斥他一聲,忙道:“纔不是哩!要不是你不能打架,我纔不理你。”
誅靈兒哈哈大笑,衝她做了個鬼臉。
風靈肅然起敬:“原來花姐姐——”
“不是的不是的!”花嫵媚不等她說完,連忙擺手否認,“你們莫聽他瞎說,我們其實路上只遇到好人,沒遇到壞人。”
“可是······”卓不魂不解道,“你們來的方向不正打仗嗎?沒有流氓士兵騷擾?”
花嫵媚紅着臉,垂首道:“沒有。”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楚。
誅靈兒一旁大聲道:“真的!真沒有!士兵倒是多,壞兵沒有。”
卓不魂點了點頭,但他不太相信。花嫵媚此時的神態就像一個小孩子做錯了事不敢承認,然後說了句拙劣無比的謊話一樣。他不好意思窮根究底,只好裝作不知。然而花嫵媚卻也真是率真脾性,又立即補充了句:“對不起,有些事我不方便說,也不敢說。”
誅靈兒看着她,訝道:“媚姐,你今天好奇怪!我們做事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不可說、不敢說的?”
花嫵媚臉更紅了,窘迫之極。誅靈兒說話時,她不斷用手扯他衣角,示意他住嘴。他卻兀自說着,對此渾然不覺。
“靈兒!”她板起臉,輕叱了句。
誅靈兒仍舊一副大男孩主義的模樣,一再用眼神逼她。風靈只好出來替她解圍。 “好啦好啦!你想把她逼哭麼?”她把花嫵媚拉到身邊,對誅靈兒說。誅靈兒這才罷休。“謝謝你姐姐!”花嫵媚也捏捏她手心,感激地笑了笑。
風靈臉頰微紅,心裡甜甜的。兩位少女,容貌絕不醜,並肩而立,又各自綻放她們最美麗的笑容,立時叫路過的男人,忍不住多瞥了幾眼。
兩個陌生女子,手一拉,三言兩語,情誼便建立起來了。
誅靈兒嘟囔起來了:“媚姐,難道你要把我交給這位大哥,然後陪她遠走高飛麼?”
卓不魂怔怔,這才記起他們還不認識自己,於是唐突道:“誅兄,花姑娘,真對不住,我叫卓不魂!她叫風靈。”
“卓兄,相識恨晚!”誅靈兒又擺出男子漢模樣了。
他只好道:“失禮!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