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派出所往南走,走啊走啊,便到了濱江邊上。蜿蜒流淌的濱江水,夜色中淺吟低唱。涼風陣陣,卻把原本就不整齊的頭髮吹得更亂。賀天雙手握住江邊欄杆,使了好大力,好一會兒,鬆開手,轉身對宋詩筠說:“我們,還是各歸各路,過回各自原本的生活吧。”
宋詩筠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可是,她又圓又大的眼睛裡淚水充盈,嘴脣翕動着:“我們再努力努力,不好嗎?”
“我和你,一開始就註定不會有好結果,因爲你就是蘇茗悅的女兒,而我無巧不巧,就是賀聆風的兒子!就算等到你學業結束,我和你的事情提出來,也不會被我的家人接受。別說我媽不同意,就是我爸爸,也很難接受。”一段老調調說完,賀天停下來,見宋詩筠沒有想要接受的意思,便換了個說法:“好吧,以前那些事情都不談了。今天,那樣一個公共場合,就算是純粹遵守禮節,你也應該等電影放映結束,然後再說你想說的事。我和楊敏芝小姐一起看電影,出於的是對我父母的尊重、對楊小姐父母的尊重。我爸爸和楊世奇伯伯是至交,我要照顧這其中的友誼,他們希望我陪伴楊小姐,哪怕就今天一次。但是,你卻鬧成這樣。真要談愛情,要求我愛你的同時,我想,至少你也要把我放在心裡,哪怕一次。不要儘想着去佔有對方對不對?既然相愛,就多考慮考慮如何照顧對方,你有一次這樣想過嗎?”
淚水無聲流淌,宋詩筠怔怔回答不出。
“我曾經對你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一點,我向你道歉。”
“不要道歉——”宋詩筠否決得急切。剛說完,她就覺察賀天會說出更加決絕的話,一下子抓住賀天的衣袖,爾後把話搶過來說:“我從沒有覺得你對我有所幻想,是對我的侵犯。實際上,從那次看見你買象徵愛情的長生花起,我就對你一見鍾情。是我喜歡你,是我對你有所期待。”淚如泉涌,語聲哽咽:“我知道我一直都太沖動,說過叫你難堪的話,也做出了讓你難堪的事。但是我知道了,我會注意,我會改正。”昂起帶雨的梨花容顏,淚眼當中透出懇求:“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說‘分手’,可好?”
“我有心儀的相親對象了。”
“什麼?”
倆倆相望,賀天的眼神裡有拒絕、有堅毅,還有赤果果的疏離。“我說,我已經有心儀的相親對象,”他一把抓住宋詩筠的肩,推開她些,之後放開,“她溫和又單純,總是笑眯眯,笑容柔和得好像春天的風一樣。沒有你的美貌,也沒有你這般聰明,她只是會多爲他人想一點,如是而已。”
“你說謊……”
“我沒有。”剛說出這三個字,賀天的表情都變了。許久沒有翻出來的記憶潮水一般涌迴心田,冷漠的眼光離開宋詩筠的臉,投向遼遠的蒼穹。生硬的面孔因爲深情而變得柔和,深藍色的眸子還發出繾綣的光。即便同樣會拉小提琴,梅花下豔麗無匹的宋詩筠,到底還是不如純水一樣她。而這個“她”,此時此刻,讓他無比思念。
思念她柔軟飄逸長長的頭髮——
思念她顏色鮮明然而因爲她卻很溫和的紅裙子——
思念她的溫言軟語:“三首曲子裡面,你最喜歡哪一首呢?”
然後,他就記起他曾經對她的大喊:“夏悠純,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那那首《森林暢想》,我愛你,以後也要和你創造出一片森林!”
愛情的荒原在某一個時刻被融化了冰雪,不知不覺,蔥蘢的植被慢慢將土地覆蓋。只是,這蓬勃的生機沒有能持續很久,就遭遇到冰雪凌厲地襲擊。綠色被冰封,荒涼重新誕生。
他開車把宋詩筠送回家,在宋詩筠的依依不捨中,決絕離開。
新年伊始,賀聆風在恆遠的高層工作會議上宣佈:即日起,賀天升任總經理特別助理。這個決定,隨後在全公司職工大會上再度宣讀一次。
公司爲賀天購置了一輛奧迪A8L,張雲廷擔任司機兼保鏢。這日,張雲廷開車,載賀天準時到達公司。九點,高層例會準時在一號會議室召開。。
說是特別助理,實則賀天行使的正是總經理職權。他要提議的第一件事,便是提拔羅志斌爲銷售部副經理,而銷售部一直跟他跑腿的孫琦冬,賀天也建議代替他成爲銷售一科科長。財務經理年紀大了,賀天則提出由擁有cpa、acca證書的碩士周源繼任。三件事來得風急雨驟,各位副總措手不及,面面相覷。
賀聆風不在,賀天一個人坐在主位。都說父子連心,這位賀特助的氣場,絲毫也不比賀總裁弱也就罷了,這眼神中犀利的味道,比起賀總裁來,甚至還濃一些。
這個年輕人不好欺負啊!陳志坤、杜可唯這兩個公司的元老,用整整一年的事件,讀懂了這個道理。興許這會兒他們還能提出些異議,可是,不管是陳志坤,還是杜可唯,他們都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假以時日,這位年輕的特助,一定可以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他看中的人,放到他想要放的位置上去!
第二天,市場部一位負責人來到特助辦公室。賀總記憶力超強,記得這是市場部負責任金光曙。市場部、銷售部統屬於營銷部門,這一塊,迄今爲止,都在陳志坤掌握中。
金光曙自顧坐在辦公室對面,上身微傾,堆滿笑:“特助,有個情況,我想向您彙報一下。這幾年,公司逐步佔領東州市場,也適當開拓鄰近省份如J省、X省的市場,成績很不錯。但是,市場做大了,有合作伙伴,就顯得很重要。不管是做企劃宣傳,還是策劃營銷,甚至資金補給上,有個合作伙伴,總會好得多。”
“噢。”賀天瞅他一眼:“你這樣來找我,那就是物色好了,你們像和誰合作?”
金光矚遲疑了一下,依舊笑起來:“亞威,老牌子了,規模一直比我們小一些。他們和我們,實力不在一條水平線,所以不用擔憂我們固有的市場會被搶佔。只是開拓新市場時,能夠補充一些邊緣的業務,對我們確實有利。”瞧賀天目光閃爍不定,沒有要同意的意思,仗着有後臺,他訕訕笑着,還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這是陳總已經認可了的,陳總,還有杜總,他們雖然沒有公司最高領導權,但是,畢竟是元老。他們的話,我覺得,還是應該多考慮些。特助,您覺得呢?”
賀天十指交叉,目光灼灼:“金經理,你在恆遠,以及好幾年了吧?”
“公司還叫‘東方鋼鐵’時,我就在。”
“‘元老‘這個詞,用在你身上,也很合適咯?”
金光曙感受到這位年輕的上司身上瀰漫過來的壓力,額頭冒汗,諾諾以應。
賀天放了一隻手下去,右手臂橫在桌上,手指輕輕點了幾下。過了會兒,他緩和了表情,也很溫和,對金光曙說:“這樣吧,公司的業務確實很多,也很複雜,我幹過,都很瞭解。讓元老級別的你們操勞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我太過意不去。當年**同意我們收購東方時,當是還是市長的郭書記就強調過:一定要保證原本廠裡職工的利益。公司發展快、規模變大,是好事,也累人。再說,除了產品研發以及市場營銷,公司裡還有好多事情需要專人前去處理,比如,定期聆聽**各部門的政策導向。”
金光矚瞪大了眼睛:“特助,您、您這是……什麼意思?”
賀天打電話讓秘書小丁送份文件過來,給金光曙看了看,爾後說:“市總工會要求我們全心全意保障員工的利益。工會主席不能隨意指派,必須得由副總級別的人擔任。千人以上的公司,得有兩位副總聯袂搭理,除了定期安排員工活動,還要保證每個月都有一位可以定期參加**組織的學習活動,並將學習精神適時傳達。”
“您的意思——”
“工會任務不輕鬆。”
“可是……”
“委任陳總、杜總去那邊,也是嚴格傳承市總工會文件所表達的精神。”
“我、我、我——”金光曙要哭了。他太小瞧這位“富三代”“公子哥兒”,原是以爲賀天一進公司,就沒能做“總經理助理”,而是流放到銷售部底層,這個富二代的公子哥兒不過爾爾。但是,萬萬沒料到,想拿杜可唯和陳志坤來壓制這個年輕年輕上司的他,被反將軍了一把,不僅自己要談得事談不成功,連大靠山——陳志坤、杜可唯這兩大“元老”,都被一起發放到工會。雖說工會級別不低,陳、杜依然還是副總待遇。可同樣的副總,話語權完全不同於實權派的那些人。再說,羅志斌已經被提拔,孫琦東也做了科長,周源眼看着就要接任財務副總的班。賀天帶進來這些人紛紛升遷。沒多久,恆遠完全就是賀天說了算。
賀天盯着他問:“還有事嗎?”
站錯隊、悔得腸子也青了的他渾身哆嗦,嘴脣顫抖:“沒有,沒有。”
“沒有那就出去吧。”
金光曙點頭哈腰:“好的,好的。我這就走、這就走。”後退到門口,開門,轉身,腦袋碰了一下門,“咚”的一下,痛得呲牙咧嘴,還得禮節周到、再把門輕輕合上。
賀天輕蔑地撇撇嘴,打電話讓孫琦東迅速過來一趟。“去查一下‘亞威’這個公司。”好好的,突然要到恆遠這個碗裡來搶食吃,這不尋常。
而等孫琦東調查回來,賀天把答案一看,頭腦裡飛進來極大羣蜜蜂似的,“嗡”的一聲,渾身麻痹,接着,冷汗涌出來,“刷”一下,從脖子一直流到腰。
亞威,寧川鋼鐵企業,三年前經營不善面臨破產,得神龍注資,重新被盤活。
提起“神龍”,賀聆風、賀天父子,都不可謂不銘心刻骨。五年前,賀聆風被拘禁十里荷香,之後,爲動能環尋求合作,第一個合作者被白白炸上天,這些,可都是神龍集團總經理王瑋晉的傑作。
翡翠宮一戰,火焰團死傷殆盡,王瑋晉失了下落,是被主子召回,還是任務失敗引咎自戕,不得而知。但是神龍捲土重來,背後究竟誰在領導,所針對者,是不是依舊還是世坤大華夏區?賀聆風和賀天那剛剛鬆懈一點的神經,重新繃緊。
“還是讓他們參與些項目進來。”賀聆風沉吟後沉聲道,“給些邊緣的業務,讓他們有路子暫時活下去。”。
“爸爸您是怕敵人狗急了,會跳牆?”
“與其讓敵人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我們需要時刻提防,不如讓他們走出來,”說到這兒,賀聆風一邊想一邊說:“也許這是沐繼偉改變之後的策略。”
“他拋棄了兵器和殺戮,改由商界入手嗎?”
兒子反應這麼快,父子默契度又如此之高,賀聆風回望賀天的眼睛,禁不住閃閃發光。
關於陳志坤、杜可唯被髮配離開營銷部和研發部的事,賀聆風並不反對。可是,陳志坤、杜可唯都是有國有幹部,被這般待遇,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賀天做事果斷是好事,可是,妥貼善後,並未做好。
“你去找找郭書記吧。”賀聆風指教兒子,“雖說經濟這一塊,如今錢振奕市長管着,但是,恆遠的成立、興起,郭書記功不可沒。陳志坤、杜可唯極有可能一直找到錢市長那邊,如果郭書記肯爲你說話,那麼一來,你才真的稱得上功德圓滿。”
賀天汗涔涔,虛心接受父親的教導,心服口服。
去市委大樓拜訪郭仁錫書記,被郭書記拉住,聊了倆鐘頭方纔出來。出來後,電話響了。賀天一看,陌生號碼。狐疑接聽,裡面傳來女子的**:“快來救我,快來救我。我要死了,要疼死了——”
賀天這才聽出來,是宋詩筠的聲音。
剛想掛斷電話,那邊窺透了他的心思。“別掛,”認真起來的聲音依舊虛弱,“我從家裡出來,突然好朋友來了。去買了東西,肚子就疼得走不動路。”
賀天明白自己其實應該拒絕,可是,惻隱之心讓他意志一軟,嘴巴自然而然回答:“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宋詩筠坐在繡水街頂頭超市外面的休息椅上,看到他健步而來,蒼白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影。
賀天遞給她一杯熱可可,陪着她,等她喝完,然後說:“我送你回家吧。”宋詩筠把手插在他臂彎,雙雙站起後,又輕輕偎依在他身上。賀天依然不忍拒絕,聽之任之。
他的身體很強健,靠着他,心就特別安寧。宋詩筠靠着他,慢慢走,同時輕聲說:“陪完我這段時間吧,還有不足四個月,等我高考結束,就會有足夠的時間讓我接受‘分手’的事實,並且慢慢療傷。這幾個月,看不見你,我會食不知味,也沒法全心投入學習。”
“考試很重要。“
“我知道。”說着,她擡起頭,充滿渴求看着他。
賀天嘆了口氣,展開手臂,將她摟在懷中。
快到繡水小區時,她問賀天:“你真的是說謊的吧。溫和單純又總是笑眯眯的女人。怎麼會有笑容像春風一樣柔和的人呢?沒有我的美貌,也不聰明,只是會多爲他人想一點,你就可以爲她而放棄我?”
強迫賀天回答。賀天就說:“只要能爲他人多想一點,自然就會溫和、單純,笑起來會像春天一樣美麗。”
宋詩筠很是不屑:“你這樣的說法,更加不能叫我信服。我不相信,你這麼快就有新歡。”頓了頓,狡黠一笑:“至少尊榮地產的楊小姐不符合你那番審美,那麼,也就表示,你的第一次相親已經宣告失敗咯。”
四目相對,很是繾綣。
她仰臉微笑的樣子絕美,耀花了他的眼,更扯動了他的心。
誰能將這樣一個傾城絕代又活潑生動的女孩子拒之千里呢?
賀天很理智,不過,本能讓他只有心中暗歎。
把她送回家,宋詩筠進了門,賀天把東西放在門口的櫃子上啊,剛要走,宋詩筠一把拉住他。
“不要再去相親了好不好?”她美麗的眼睛裡盛滿懇求,“我答應你多些耐心,多些時間,只要你不給我暗示,我就安靜等待。我會學着爲你着想,以後也會多計劃一些可以照顧你的事——我已經在學煮飯。”
“小筠……”他欲言又止。
“好嗎?”她的柔情,終究是捆縛他靈魂的網。
聯絡回覆,她給他發:“今天真是沒心情做任何事。”“爲什麼要把人分成男人、女人?”“我痛得好難受,你要安慰我。”……手機不斷亮起,一條一條消息推送到屏幕。賀天有的回覆,有的不回覆。只是,一條一條看過去,內心漾起的是溫暖,而非不耐煩。
晚上有飯局:美意的張成毅受明銳孔舜年的委託,代爲邀請他去東城區一傢俬房菜館用餐。放着小野雞燉蘑菇和韭菜炒雞蛋的飯桌上,賀天認識了和明銳同屬神龍集團亞威公司的總經理——鄭連勳。
這是個穿着打扮十分突出價位的中年人,年紀和昔日的王瑋晉差不多大吧,不過,除了一身阿曼達正裝系列新款外,脖子裡有男士奢侈品牌凡持的限量版鉑金鍊,手腕上戴卡亞24K金全鑽手工機械錶。握手的時候,就會發現:這個人連手指頭也不放過,攏共五根手指,中指、無名指、小指都帶着戒指。其中一個是古董,據說是哪一國國王的藏品,經濟危機,國王出讓,鄭連勳高價方纔從拍賣行獲得。至於價格是多少,鄭連勳沒說,其他人一個勁兒猜,最後也鎖定在七十到九十萬之間。
鄭連勳還質疑賀天:“特助是世坤大華夏區執行長賀總裁的獨子,按說,這賀總裁身家不菲,特助穿戴爲什麼這麼樸素?”
賀天瞧瞧自己,梵希黎的經典款,雖只是入門款,也不能算入樸素行列。
“這手錶,連顆鑽都沒有,實在不配你的身份啊。”
賀天笑道:“精工系列,時間特別準。”
“唉——”鄭連勳連連搖頭:“手錶不單單是看時間的工具,象徵了身份。瞧瞧瞧,”他端起賀天的手腕,讓大家看賀天手腕上那塊表,“我在凡塞的時候,瞧人帶過這款表。也就是小公司的老闆或是銀行的職員。後來我去尤國,凡是上流社會的,哪有人會帶這樣簡陋的手錶?”
賀天收回手,只是笑。
鄭連勳唾沫星橫飛:“關於表,我最有經驗,我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啊。洛曼琴、士多齊都是我剛剛賺錢時買的牌子,後來嘛,我就用卡亞。像我今天戴的這個,也算卡亞里面的高級款。當然,我的收藏絕不止這些。麒米格你們知道吧?最低一款售價也有十多萬,每年低產量發售有‘麒麟’圖案的花鑽滿紋表,那就得花上近一百萬才能買到。”問賀天,“賀特助,你有嗎?”
賀天搖頭:“沒有。”
“我有啊。”鄭連勳接着還說:“兩百萬的翡百麗限量款祖母綠指針計時碼錶我也有噢。” 得意就是一個個活力充沛的小人,按也按不住,紛紛從鄭連勳的皮膚下面鑽出來,站在皮膚上面蹦跳起舞,歡鬧了整整一個晚上。
飯局快要結束,鄭連勳才和賀天說:“賀特助,做邊緣工業不是我們亞威最終的奮鬥目標。東州你已經吃定,附近吳州、曦城、長潭,都成了你的地盤。誠然今天咱們吃了這一頓,你一定願意分一部分出來讓我也發展發展。但是,畢竟份額太少,養不活我剛接手的那一大攤子人啊。”
“那你想要得到什麼呢?”賀天不緊不慢笑。
“南州!”
賀天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部分:“鄭總,你這是要和我開玩笑。”
“吳曦長夠你吃了,賀特,做人不能把好處全佔了,你吃肉,肉也要分一點出來,讓別人只能喝湯,是個人,都要急的,對不對?”
“鄭總這意思……”賀天輕輕一笑,“打算就是要和我急了?”
吹了整整一晚上表文化的鄭連勳,一張厚顏無恥的臉,沒有半分怯弱。那雙物慾橫流的眼睛,斜瞥着這邊,賀天看到的,全是無可動搖的野心。
業績,永遠都是企業高管賴以生存的依仗。賀天從一個普通的銷售科員一路爬上來,要將手裡的市場拓展再拓展,當然勢在必行。鄭連勳所說的東州,以及周圍的“吳曦長”,那都是爸爸賀聆風總經理在任時開拓出來。他升任特助之後,重點想要拿下的,就是南州的鋼鐵市場。
好幾個大型項目,都已經進入洽談。
鄭連勳居然想要他讓出來?
沐繼偉想要讓韓文當代替韓彥石,接死去的韓世景的班,那件事發生在文錫,都被天河的楚鐵龍給擺平。難不成,鄭連勳還能忽略掉天河,然後上演強取豪奪的戲碼?
賀天覺得:這當然不可能。
後來,鄭連勳又打電話給他,約他見面。見了面,鄭連勳不談表了,談車。鄭連勳拿着亞威的錢,給自己購置了一輛雷克薩斯LS600。旗艦車型裡的高端配置,用鄭連勳的話:“連車內飾的裝修,一共用了兩百八十八萬。”
說這話時,他們在另一傢俬家菜館的小包廂。桌子上放着的,還是和之前風格差不多的土菜:一隻據說完全放養的走地雞,被扒光了毛,洗刷乾淨,蒸熟了,放在砂鍋裡,端上了桌,周圍擺放着的、賀天最喜歡的,便是那一籠屜蒸熟的薺菜魚肉餃子。
鄭連勳嘲笑賀天開的車不如他時,賀天就在吃這因爲放了鹼、外皮所以微微發黃的餃子。薺菜確實是野生的,皮一咬開,墨綠顏色裡面的鮮香氣就散發出來。
賀天說:“我小時候只能坐地鐵時,連一種車的牌子都不認識。”
鄭連勳眼睛瞪起來很誇張:“你居然還有去擠地鐵的時候?”
“鄭總想要做鋼鐵生意時,都沒了解過我的過往?”
“賀特,別鬧了。身爲文錫首富沐世剛先生的親孫子,便是坐了地鐵,也只是富家子,體驗大衆人民的生活到底是啥滋味而已。”談笑風生的鄭連勳,口頭太極拳技術純熟無比,話題一下子岔開去,“南州灣大橋的項目,讓給我,怎麼樣?”
賀天冷冷道:“鄭總想要,競標就是。”
“竟然一點兒商量都沒有嗎?”
“鄭總實在不夠單子維持生產,改天,我單獨介紹幾單給你。”
“我就想要南州灣大橋呢。”
“那麼,鄭總就要拿出真本事來,和我競爭。”
從小就在夾縫裡長大的孩子,都不怕別人的挑釁。簡便鄭連勳露出了怒意,賀天也照舊保持高冷。
籠屜裡的餃子,他吃了一半,剩下來一半,被鄭連勳轉到自己面前。
鄭連勳把餃子全夾到自己碗裡,倒上慢慢一碗醋,又混進兩勺超辣辣椒,最後把餃子一個一個泡透了,放在嘴裡大嚼。
結束之後,鄭連勳的司機開着那輛確實拉風的雷克薩斯,接了老闆,開着車子飛馳而去。
賀天很不屑,哼了一聲,轉身去找自己從公司開出來的奧迪。
還沒進停車場,一個柔美的聲音從後面響起來:“是賀先生嗎?”簡直就是糖化開了,再澆灌到心田裡,賀天心猛地一動,轉過身。
卻見一個小巧玲瓏的身影從路燈的光輝下向自己走來。隔得遠,還未見得怎樣,等她走近了,媚眼如絲,巧笑嫣然,他整個人頓時被深深撩動。
“你?”賀天情不自禁笑起來,“安若?怎麼這麼巧?”
瞧了瞧私家菜館方向,冰雪聰明的安若回過頭對賀天說:“飯吃過了,喝點茶,順順腸胃,怎麼樣?”頓了一會兒,給出建議:“我知道一個很不錯的飲茶場所,不是特別高檔,但勝在私密,也很別緻,我請你去。”
賀天沒能拒絕,猶豫的時間很短,接着,便欣然同意。
一個很幽靜的小院子,裡面放滿了花花草草。綠蘿、吊蘭、常春藤四季都那麼綠着,瑞香的香氣彌散在空氣裡。小小的包間外頭,是已經鼓出花苞的蠟梅。一根一根花枝的影子交錯在夜色中。坐在對面的安若,一隻皓白如玉的手拎着茶壺,金黃色的金駿眉茶湯從壺嘴裡傾瀉出來,緩緩注入白瓷茶杯。
“嚐嚐看。”將茶杯遞給他時,安若的笑容如同三月的春風。
品了會兒茶,安若放下茶杯,笑着對賀天:“好久了,我們都沒再聯絡一下,你原來並不是很喜歡我,以前,也只是習慣性應酬女孩子那樣應酬我,是不是?”
“雅間的活最近不是很多嗎,我以爲你很忙。”賀天避重就輕。
安若怔了怔,旋即笑起來:“看來我提這些,還真是提錯了呢。”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放下杯子,轉話題:“我知道你提了特助。相較咱們認識那會兒,你倒是更加忙碌了,對不對?”
“嗯。”有關這個問題,賀天迴應速度很快。
“相信不久的將來,你就要正式成爲總經理了吧。”安若以茶代酒,敬他一次。
雪白的茶杯碰在一起,安若從下面挑上來的眼神,魅惑不已。
賀天看得專注。
安若垂下目光,深思片刻,擡頭問:“賀天,要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過有那麼一刻,是真的喜歡我?你爲我搭線巨老闆,還幫助我談成了好幾筆大單子。我在雅間能夠得到賞識,正是得益於你鼎力相助。”充滿自信的女孩子,說起話來從不忌諱如此單刀直入,“即便是出於好心,也沒有那個男人會對不相干的女人,有這樣推心置腹的‘好心’吧?。”
賀天默然。良久,他才說:“我有一個秘密,這幾年當真從來沒對別人講過。”
“今天,想要說給我聽了?”
賀天依舊沉思,好一會兒,才說:“我想,我必須解釋一下我爲什麼失態。”二目不錯盯着對方那雙眼睛,只一會兒功夫,就動了真情。“好幾年前,”他語聲裡充滿幽思,“那會兒我還是個中學生,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她喜歡穿紅裙子,字寫得很好,又會拉小提琴,而我,離開了父母,落拓在東州郊區,在後來照顧我的爺爺奶奶家生活。我很喜歡那個女孩子,喜歡了很多年,直到我考上東大,後來又去文錫。你長得並不像她,可是你說話的聲音,幾乎和她一模一樣!”
“原來是這樣。”謎底揭開之後,安若臉上保持着從容,微笑依然安靜。可事實上,她的心裡面別提多麼失望,連情緒都跌落得非常厲害。她假裝要去洗手間,在放滿綠植的小院子裡流連了好一會兒,回來,坐下來,才保持了一貫的溫和對賀天說:“沒想到,你的背後,居然有這樣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輕抿了一口茶,問賀天:“在我之前,在我之後,你都不打算把這個秘密公諸於衆了?”春水一樣的眼波流轉,“任何人都不會,對嗎?”
賀天沒有肯定答覆,頓了會兒之後只是說:“我不會給非我所愛之人承諾,自然,做人應當乾脆一些,我就不會給希望。”
“賀天,”安若直視他,既痛恨,又欣賞,也想喜歡,但是,明知道心送出去,絕對得不到善終,不得不努力控制,把它留在自己胸口,神情端是複雜,“我如果真心愛過你,此時此刻,只有一個願望。”
賀天做出洗耳恭聽狀。
“從來都沒見過你,那有多好。”
賀天笑了:“還好,你到這會兒,也沒有想要愛上我的意思。”
“但是,”安若想了一想,接下去,“我能表示:我對那位愛穿紅裙子、會拉小提琴的女孩,實在羨慕又是嫉妒?假如能夠互換經歷,即便讓我少活上十年、二十年,我也會非常榮幸,非常開心。”
空氣中傳遞出來情愫,不知不覺變得深厚,變得濃烈。
安若能夠感覺,自己站的位置距離他比任何一個女人都要近,可是,到底替身就是替身,只可看,不可觸摸。她與他之間那層美好的曖昧,猶如陽光下的肥皂泡,七彩光暈流轉,美麗好像彩虹,但是脆弱。硬要產生些什麼,就會像竹籤子戳上來,再美麗,肥皂泡也會輕易破碎。
大華夏區的總部要擴建一個員工活動大廳,巨氏又買下一棟樓,準備開酒店,內部裝修的活兒,經過賀天介紹,全部落在雅間。安若原本就是金牌設計師,能夠拉來這兩個大單——尤其是巨石集團那一單,做完了,可以讓雅間的老闆程清揚一整年都不用再操勞——火速勝任設計組A組的組長。程老闆宣佈給她漲工資的這一天,安若專門打了個電話給賀天。
“謝謝你啊,這樣的機會都是有賴你照顧,我才能夠有。”
“看來是漲了不少?”
“是啊,從打下手,到總負責,箇中區別,本來就很大。”說到這裡,安若提出打這個電話的目的,“這周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那邊沉默了片刻,聲音才響起來:“週末吧,週末我可以空出來一個晚上。”
“那我們還在之前喝茶的地方,有簡餐,吃完之後,喝茶再聊聊天。”
“嗯。”賀天同意得非常乾脆。
高考在即,英華高三的學生爲了放鬆,相約去郊外參加野戰CS。宋詩筠有十三班劉允歌、八班陳躍這兩個忠實的追隨者,還有九班一幫男生心甘情願充當護法,隨便打打,眼睛裡看得到的人,全被“殺”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因爲不想埋沒到自己原本的“才華”,她喝令男生:“誰也不要幫我。”八班的六大金剛強悍,她端了一把槍,瞄準其中靈魂人物“噠噠”涉及。再沒有紛飛如雨的“炮彈”緊跟在後,六大金剛的靈魂人物只遭了輕輕一擊,反擊旋即暴風雨一樣襲來。宋詩筠被打得很狼狽,不斷驚叫。最後還是逃到九班陣地上。就這幾天又在躥個子的楚正哲好像雄偉的山,一把將她擋在身後。八班的六個人,楚正哲一口氣打回去四個。剩餘的兩個,被林志宇、唐小飛、凡必勝和武邑北抓住,數不清的子彈射擊得對方渾身紅斑。
從樹林裡跑出來,宋詩筠一把搶過金貝手裡的水壺。恰到好處的溫度,正適合“咕嘟咕嘟”灌下去。宋詩筠打着飽嗝,同時道:“很好玩,很好玩啊,爲什麼不下去?”
金貝乜斜着宋詩筠,冷冷說:“我有男閨蜜嗎?我有四大護法嗎?我也沒有楚大少那種強悍兇猛的男朋友,一個人打四個都綽綽有餘。我去你那裡,只有被別人打得焦頭爛額的份兒。”
宋詩筠被說得臉紅,拱拱她:“哎呦,你不是沒過去嗎?過去了,還是一樣的,男生嘛,總是要在恰當的場合,表達自己的英勇氣概。”
“你都說是‘恰當場合’了,恰當場合的前提是什麼?”
再說下去要崩了,宋詩筠連忙擺擺手,轉話題:“說說我們這個週末去哪裡放鬆吧?馬上就要畢業了,買點喜歡的東西,爸媽都會買單的,噢?”見金貝臉還是拉着,她就單手抱過去,“大不了我買什麼,多送你一份。”
金貝的臉頓時鬆動下來:“真的嗎?”
“嗯。”宋詩筠好看的眉毛,有一側的末端輕輕往上一挑。
“耶斯!”佔到好處之後,胸懷本來就不是很狹窄的金貝,馬上把方纔的齟齬扔在一邊。
她們開始熱聊週末的計劃,說着說着,宋詩筠的餘光瞥到賀寧兮從不遠處河邊過來。
賀寧兮帶過來一個花環,安安靜靜在野餐地點坐下來,目不斜視。
宋詩筠思慮半晌,丟下金貝,坐過來。
賀寧兮感覺到有人,脊背頓時挺直。緊張的狀態猶如給自己套上了一個堅固的防護罩。宋詩筠輕輕碰她,她那淡淡的眉頭皺起來,身體往旁邊挪了挪,手臂也從宋詩筠手夠到的位置離開。
野戰結束,同學們紛紛回來這裡,大家有說有笑,氣氛很熱鬧。
宋詩筠避開別人,單獨和賀寧兮坐在一棵大樹下面,輕輕問:“李林麒最近又不怎麼和你在一起了嗎?”
賀寧兮臉頰微紅,旋即又發了白,拿着勺子,有一搭沒一搭往嘴巴里面送事先準備的飯。
宋詩筠也慢條斯理用餐,過了一會兒,她纔對賀寧兮說:“楚正哲如今在英華的影響力,不用我來說,你也可以感受到。他不允許有人和你交往,任何一個男生想要接觸你,都是癡心妄想。”湊近些,很親暱的狀態特溫柔的語氣輕輕道:“你就沒考慮,給楚大少爺一個機會?”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美美地瞪着,“永永遠遠拒他於千里之外?”
賀寧兮很詫異放下勺子:“你——”一大團的疑問用到喉嚨,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該從何說起。
宋詩筠代替她說:“這段時間,我和他走得太近,包括你,所有的人都認定我和他談戀愛了,對不對?”
“難道不是?”賀寧兮那顆簡單的腦袋裡裝的,永遠都是很單純的事情:“你每天都和他有說不完的話,你們會一起來,還會一起走……”雖然是她一開始就想好會開心接受,但是,事情本身的發展,好像有許多都不會按照一開始的計劃。
說白了,賀寧兮真的介意自己愚蠢的嘗試。
宋詩筠心裡明白,撲哧一笑:“我只是在跟他講我和你哥的事。”
賀寧兮頓時瞠目。
“那天在雅筑,你媽難道什麼都沒跟你說嗎?我去雅筑想要說的,根本不是我和楚正哲的事,我愛上了你哥哥,我要向你爸爸媽媽還有你宣佈:我要和他在一起。”
突然從屋子裡扔出來的花瓶差點砸到自己的頭,這一點,賀寧兮心有餘悸了好多天。光是這件事情讓她對許伊菲產生了畏懼,便讓許伊菲大傷腦筋。也正是因爲此,許伊菲不敢影響她的情緒,不能當她的面和賀天鬧,和賀聆風吵。平時,有關那一天的事情,許伊菲也就沒說。糊里糊塗的賀寧兮自然便不知道:一貫溫和的媽媽那天那樣失態到底爲了什麼。即便隱隱約約猜到和哥哥有關係,但是,無論如何她還是沒有把整個事態的關鍵,扯到宋詩筠身上。
現在,宋詩筠突然和她說這樣的話,她想不到,也接收不了。
在樹林旁,宋詩筠追上來,用力把她拉住。
“寧兮。”
宋詩筠皺起眉頭、眼睛裡甚至泛出水光這樣一副無助的神態,一下子打動賀寧兮。賀寧兮只知道,自己轉學過來這個班上,這個叫“宋詩筠”的女孩漂亮、聰明,如果想要形容一二,也只能用“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此類字眼才能表達。什麼時候,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也同自己一樣,彷彿被張大偉父女欺負過了似的?
“你想我幫助你?”賀寧兮頓時心軟,輕聲問。
宋詩筠用力和她來了個擁抱:“寧兮、寧兮,現在也只有你才能幫助我。”
擠在樹蔭下,宋詩筠才把同楚正哲說過一遍的事,再次整理,說給賀寧兮聽:“我和你哥認識,真的和你爸爸沒有任何關係。那一天,我在商場裡和我媽看首飾,一款雞油凍珍珠項鍊,我喜歡,我媽恰巧也喜歡。我媽要給我買,她刷卡時,我就隨便看,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個人。”
公主碰上了白馬王子,公主內心的激動,不會比遇上心上人的王子差。
正值花季的賀寧兮,一下子就浸入這種童話一樣唯美浪漫的一見鍾情情節中。
“我哥他確實長得很好看。”說到賀天的“美貌”,賀寧兮眼睛亮閃閃的,表示非常自豪。
“那就嘲笑我是個以貌取人的俗人吧。”
宋詩筠這番自嘲,也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她對這場情緣的排斥。
和賀聆風不一樣,和許伊菲更是完全不同,賀寧兮單純站在評價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是否合適的位置上。對於她來說,哥哥雖然大宋詩筠不少,可是,英俊不凡的外表加上過人的才華,哥哥本身,就該由宋詩筠這樣級別的美麗女孩子前去匹配。
“你反對我和你哥哥談戀愛嗎?”宋詩筠小心翼翼問。
賀寧兮很認真地想,想了好久,努了努嘴巴,之後點頭:“這本沒什麼不可以,只是,你當真不要再考慮小哲哥了嗎?”
宋詩筠簡直哀嚎:“我跟你講過了,楚正哲喜歡的是你,不是我。他爲了你做了那麼多事情,你這個木頭腦袋當真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怎麼就覺得,他只是幫助我練習了跳高和跑步呢,其他的……”賀寧兮說到這裡,露出嫌惡。
“賀寧兮——”宋詩筠拉長的語調裡,全是對她的不滿。
賀寧兮不得不把話說得更加明確些:“我害怕他。”
“什麼?”想過無數種可能、也沒能想到這樣一個理由的宋詩筠,大跌眼鏡。
“我最怕動不動就把別人打出血來的那種人。”
說這話時,她們兩個人的頭幾乎緊緊靠在一起。
“他太兇殘了,不管是誰,落在他手裡,下場都好慘。”賀寧兮那雙淡淡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滿臉懼怕。
宋詩筠看怪物一樣看她,片刻後低叫:“那你知道,這樣的男生,現在我們身邊,有多走俏?五班的樑欣知道嗎?”
賀寧兮搖頭。
宋詩筠很努力控制自己,纔沒回懟白眼,她用力安撫着自己的情緒,保持着笑容,對她說:“不就是那個高高、白白,很像女明星趙琳的那個?”
落單的金貝這會兒湊上來:“說什麼那,說什麼那?樑欣,是嗎?噢!”她驀地太高的聲調,讓本來湊在一起的宋詩筠、賀寧兮一起擡頭。
宋詩筠難得說別人八卦,很怕被議論。
賀寧兮則感覺自己一下子成爲了好幾道目光的焦點,很不自在,左顧右盼。
金貝把聲音壓低些,對她們說:“樑欣給楚大少寫情書這件事,我還沒發佈,你們都知道了嗎?這不科學啊。”指指賀寧兮,“你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顧打瞌睡。”被賀寧兮拍打了一下後,又懟宋詩筠,“身爲楚大少的現任,對於其他女生撬牆角這種事情,道理上都該最後直到纔對。”
宋詩筠連忙聲明:“誰說我是楚正哲那傢伙的現任?我和他只是朋友,最普通的朋友。”
“最普通的朋友,他會幫你把八班那幾個金剛打得丟盔棄甲、抱頭鼠竄?”
看到賀寧兮白臉,宋詩筠連忙解釋:“是說打遊戲,打遊戲!”接着,宋詩筠扭頭又對金貝說:“說樑欣的事那,別朝我和寧兮身上扯。”
“噢噢,”金貝連忙把八卦的功夫撿起來,“在我們學校,公認獅子是校花,但是,五班的樑欣一直都是獅子強而有力的對手。這個女生長得很漂亮自不必說,從小跳舞,那身材、體態,超過獅子你,纖長勻稱極負風流,這一點,你都不能否認,對不對?”
宋詩筠訕笑:“是啊是啊,我跳芭蕾舞是個半吊子,當然比不過她一直沒丟這門功夫,整個人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所以呢,獅子公然和楚大少出雙入對,樑欣怎麼能示弱?好幾次示好之後,今天正式寫了情書,鄭重要求和楚大少交往。”
“居然有這件事?”宋詩筠差點從座位上蹦起來,“我只知道樑欣對楚正哲有意思呢。”
“英華上上下下,還有幾個女生對楚大少沒意思?”金貝甚是不屑宋詩筠情報量的薄弱,“晴天傍晚男生在籃球場打籃球時,連初中級部的妹妹都跑過來,要看即將要去參加全國比賽超級富二代的風采。”她說話時,目光先左右遊移,忽而聚焦宋詩筠,忽而盯着賀寧兮,後來,目光只落在賀寧兮身上,“寧兮,有錢人你當然看過不少,可是,楚正哲這麼特別的,相信你也沒怎麼見過吧?盛傳他的身手在全國同齡人中排第一,毫無壓力。錢是好東西,有了錢可以坐飛機飛上天,可以坐遊艇開進海。可是,碰到壞人了怎麼嗎?平時生活中有不講道理的人欺負你怎麼辦?碰到這些時候,有錢也白搭對不對?但是,既有錢,又能那麼強悍——這樣一個男朋友在身邊,別說是上天入海,就着安全係數直接上升到百分之三百,那簡直就是不得了的啊!”
有關楚正哲在英華的種種,在緊接而來週末的閨蜜聚會中,成了熱門談資。
作爲資深八卦情報員,結束野戰活動,三個人相約一起喝奶茶的時候,金貝不間斷向另外兩個人普及:“就說這情書吧,實際上,樑欣只是冰山一角。自從楚大少的爸爸來過學校,把我們學校安保系統從內到外換了個遍之後,既是學霸,又很能打,同時爸爸是大老闆,還做了咱們學校學生會副主席——有這一系列優質條件的楚正哲楚大少爺,就成了英華初高中部所有女生的偶像。情書收到手軟啊,你們曉不曉得?就連林志宇他們幾個,都成了校園討論版上的紅人。年度本校最受歡迎的人,林志宇把他們老大都擠下去,成了男生版第一名。因爲楚大少神龍不見首尾,看到了行動如風又很難堵截,想要遞情書,找林志宇,找到林志宇,看誠心多少,十之七八可以約會到楚大少。說一句也行啊。”
說到這裡,金貝咳嗽一聲,順順嗓子,右手握着左手放在下巴下面,頷首,做嬌羞狀:“嗯,我、我是初中部,那個,鞠顏薇,很高興認識你。”
宋詩筠和賀寧兮都被她裝腔作勢的樣子逗笑了。
賀寧兮投入情境一向慢,宋詩筠拍打她一下,問:“楚正哲怎麼說?”
金貝抓抓下巴,換上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唉,我陪我同學來這兒啦。”旋即又換作小女兒情態:“不不不,我沒約那個姓林的同學,我想見的人,是你。”換成男生情狀:“我是去打籃球,路過。”換成小女生:“唉唉唉……”
宋詩筠笑出眼淚,賀寧兮跟在後面“呵呵呵呵”笑。
宋詩筠笑得停下來,問金貝:“接下來呢,接下來呢?”
“跑啦。”
“什麼跑啦?”
“楚少那身手,你不知道?除非他願意,不然誰拉得住他?瞬間沒影子,可憐人家初三小女生頓足捶胸,無可奈何。”
宋詩筠和賀寧兮同時露出難以置信。
金貝受到打擊:“你們倆不信啊?”先對宋詩筠說:“你用你的美色打動了他的心,居然讓他和你上學放學同進同出,讓多少人紅了眼睛?樑欣就是其中之一。爲了打敗了,捍衛也應該屬於她的‘校花’地位,寫情書這種low招都用上啦。”
“那結果呢?”
“約飯啦。”
“約飯啦!”宋詩筠大吃一驚,忍不住驚叫。賀寧兮也頗受打擊,笑容凝固在臉上,心情猛然低落。
金貝看在眼裡,忙說實話:“你們倆都先別急。關於這個樑欣,還有另外一個故事。林志宇,剛剛說的,楚少身邊的大紅人。他是公務員之家的出身,爸爸媽媽都是警界要員,外公更是如今公安廳的高官。他喜歡樑欣很久了。樑欣追求楚正哲,楚正哲對樑欣沒想法,但是林志宇有啊。林志宇收到了樑欣寫給楚正哲的情書,來不及吃醋,接下來要央求楚正哲什麼,你們智商不需要上線,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了吧?”
賀寧兮茫然。
宋詩筠嘴巴一撇:“原來約的這個飯。”明顯鬆了一口氣。反觀金貝雙眼乜斜,神態頗爲高深,宋詩筠臉頰微紅,連忙“唉唉唉”打岔:“說樑欣呢,和林志宇約飯,結果如何?”
“能如何?到場看見來的不是目標人物,潑了一杯水,扭頭便走吧。”金貝一邊說,一邊皺眉嘆氣:“唉,你說你們這些女生,不就是長得好看點嗎?好歹人家也是官宦子弟,帥哥一枚,費盡心思,籌劃了這麼一場約會。聊聊天也行啊,禮貌說: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最終給點面子。‘嘩啦’,一杯水潑出去,連句話都懶得說,換作我坐在林志宇的位置上,心都要傷透啦,真是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宋詩筠撇撇嘴:“你放心,林志宇那個傢伙金剛不壞。”轉話又問,“你說的,可不就是昨天晚上才發生的?”現在是週六中午中午十一點,一天放鬆生活剛剛開始,林志宇約樑欣,也只能昨天晚上進行。金貝的信息網發達無比,得到的消息竟然如此新鮮熱辣。坐在一旁的賀寧兮聽了宋詩筠的話,方纔領悟出這一層味道,心裡不服實在不行。
在八卦中喝完整整一大杯奶茶,三個人就去步行街逛。阿雅那裡面的新鮮玩意兒來了不少,她們又是挑選又是試戴,足足花去了兩個小時,最後賀寧兮說:“我請你們吃晚飯吧。”三個人嘻嘻哈哈又往海星廣場走。
金貝很想了解賀寧兮的秘密:“你到底和楚正哲之間是什麼關係?就算和獅子都沒來電,樑欣那種大美女,他沒理由也不動心。難道,他得了‘重度對美女沒興趣症’?照常理去推斷,這根本沒法叫人信服。”
賀寧兮被問得挺不自在,不過,回憶起之前,小哲哥對自己的種種,對比英華那些欽慕小哲哥女生的遭遇,不知不覺,一絲絲驕傲不知不覺從心底裡翻涌上來。固然那個暴戾起來幾乎要將人活活打死的小哲哥叫她害怕,但是,倘若因爲小哲哥的喜歡,讓她變成了全英華女生羨慕的對象,甚至連樑欣那種眼高於頂的女生都要嫉妒不已,賀寧兮感覺,那還真是叫人激動,同時又感覺美妙至極。
金貝讓宋詩筠發誓:“你果真只是和楚少普通朋友?”隨後就勸說賀寧兮,“這麼一個鑽石王老五,別白白浪費。即便不是很喜歡,也要牢牢抓在手裡。光是讓別的女生妒忌到發瘋,這感覺,就超級爽啊。”
這個觀念宋詩筠不敢苟同,但是賀寧兮怦然心動。
宋詩筠說:“愛情,還是重在兩情相悅,其他人的感覺,沒那麼重要。”
“你根本就是不知道餓漢子飢渴的飽漢子,天下男人雖多,好男人很少,極品男人更是少之又少。”指指宋詩筠,金貝轉頭對賀寧兮說,“咱們都不要和獅子比,她這個人,腦子過分聰明,做人又很霸道,實際上和‘男人婆’一樣一樣。可是怎麼辦?人長得美啊,對於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男生們來說,他們的大腦永遠不會關注一個女生是不是溫柔,是不是賢惠。美麗就行了。即便以後沒有一個強悍的男人在她旁邊,這輩子,她大概都只會給人虧吃,而不會受別人的委屈。可是寧兮你不一樣,瞧你這麼柔弱,非楚少這種強而有力的男人保護不了你啊。一邊享受男友力爆棚男生的寵愛,一邊聽着旁邊妒忌女生的尖叫,感覺怎麼不好?”
宋詩筠慣會抓重點,略過她後來的嘮叨,秀眉倒豎直接問:“你說誰男人婆?”
金貝乜斜二目,上下打量:“你從來都沒聽別人這麼評價你?”
宋詩筠倒吸一口氣,點點頭,露出“後媽”的表情:“金胖子今天晚上你是不想活着去享用晚餐。”伸手就要呵金貝癢。金貝胖胖的,身體尤爲敏感。宋詩筠纔開始上下其手,她就左逃右竄,笑得不亦樂乎。賀寧兮也在旁邊“咯咯咯”直笑。
笑啊鬧啊,忽然,賀寧兮站定。金貝反擊,宋詩筠往後躲的時候,撞到她。擋住金貝,宋詩筠正色問賀寧兮:“怎麼啦?”
“我哥的車。”賀寧兮輕輕說完,突然奔跑起來。
那輛外形獨特的銀色寶馬正閃着燈從慢車道上轉過來。
賀寧兮站在路邊,等車慢慢開到自己面前,突然衝過去,用力敲駕駛室玻璃,然後大叫:“哥!”
賀天沒想到這時候又遇到她,而且,宋詩筠帶着金貝隨後也出現在旁邊,他更加吃驚。上次被淋一頭芒果冰,這回不知道又會碰到什麼。虧得商界浸淫時間不短,每天遇到形形**的人,處理各種各樣的事,他穩定心神,將車窗玻璃降下。
賀寧兮習慣性笑顏如花:“這麼巧啊,哥,又遇到你們。你們也到這兒來吃飯嗎?”看見安若,賀寧兮開始挺開心,還親熱對安若說:“你好!”
然而,旋即宋詩筠硬將她拉走。賀寧兮一邊不由自主往前跑,一邊想起什麼,對宋詩筠說:“是我哥唉,你明明不是喜歡他……”話沒說完,被宋詩筠用力捂住口。
金貝氣喘吁吁追上來。
宋詩筠放下手道:“我們趕緊找飯吃吧?”旁邊就是精品豆撈館,宋詩筠一馬當先,找了張桌子坐下。服務員送點菜單來,宋詩筠先點了湯底和一些自己喜歡的菜,然後把菜單給金貝。金貝是吃貨,永遠吃最大,興高采烈點了一大堆,又把菜單給賀寧兮。賀寧兮看看,被選中的裡面已經有她愛吃的,就沒有再加。服務員開了電磁爐,送上的鍋裡面,精製的湯料慢慢泛起魚泡。
金貝掀開自己的鍋,看到自己的湯底率先滾起來,不禁得意宣佈:“我開吃啦!”牛肉、羊肉、各類丸子,下雨一樣往鍋裡放。等把肉類吃到七七八八,她再涮素菜。一頓飽飯吃下來,四十分鐘已經過去。
這四十分鐘,向來巧笑嫣然的宋詩筠變得魂不守舍。她一會兒把羊肉當成牛肉,涮一半發現不對,夾進金貝的鍋;一會兒,夾出了丸子,忘了丸子會爆漿,隨口一咬,滾燙的肉汁湯燙壞了口腔。
金貝習慣她自理能力的強悍,看在眼裡,只是揶揄。
倒是賀寧兮暖心得前所未有。宋詩筠再夾錯菜,她就提醒宋詩筠,並主動把宋詩筠不吃的那種菜夾進自己鍋裡。宋詩筠燙着嘴巴里面,呼痛又痛苦地皺起眉頭,她就飛快倒一杯涼開水,遞過來……
屢次欲言又止,賀寧兮着實不曉得話應該從哪兒起頭,才能安慰這位好朋友。
宋詩筠喝了她送過來的涼開水,好像是因爲嘴巴痛才流出來的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兩圈,用力閉眼睛,然後飛快眨幾下,眼淚這才憋回去。宋詩筠揚起笑容,對賀寧兮說:“謝謝。”眼圈卻又迅速潮紅起來。
“要我打電話嗎?”賀寧兮問。
“天要下雨孃要嫁人,不必了。”宋詩筠努力表現出灑脫,但是心,早就像被燒開了的火鍋鍋底。說起來,她要求過他不要再去相親,可是,他們到底沒有正式的儀式,連正式的交往都沒有。他就那麼帶着那個嬌媚的女人走了,兩個人單獨相處,還不知道有多少你儂我儂的交合……想到這兒,宋詩筠心情越發沉重。
很用力甩甩頭,宋詩筠假裝把這件事情放在一邊。她譏諷金貝吃得太多,又嘲笑賀寧兮明明有個鑽石單身漢追求,卻不自知白白浪費。
她對金貝說:“少吃點,減減肥,你也會在黃昏最後一刻收穫浪漫。”摟着賀寧兮說:“從明天起,再也不要拒楚大帥哥與千里之外。你都說我和他很熟,我和他很熟,才更加知道他追不到你,心裡其實非常難過。”
金貝最忌憚的兩點:第一,好朋友都說她胖;第二,從上幼兒園到高中即將畢業,竟然沒有半個男生對自己表示好感。
至於賀寧兮,不想讓她被一個問題纏繞,最好的方法,就是拋過去新的更加可以打動她的問題。
這兩個人,一個氣憤起來要和宋詩筠吵吵,一個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將宋詩筠的勸告放在腦子裡好一番思考。
宋詩筠調整好此時此刻和她們之間的氛圍。吃完飯,從商場裡出來,她們各自揮手告別。
坐公交車回到繡水街,步行回繡水小區。剛要進去,一輛車突然亮起車燈。雪亮的燈柱刺痛了宋詩筠的眼。宋詩筠以爲他來了。但是,那車子發動了,緩緩開過來,又加速開走。車型、車號都和預想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