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穿透昨夜堆積起來的烏雲,碧藍的天空正慢慢展露溫柔的容顏。
羈押、毒氣、槍戰——好像一系列不堪回首的噩夢,把賀聆風從22年不切實際的幻想中生生拉到現實。重新回來的安寧,再也抹不去這些。他突然從牀上一躍而起,24時不間斷護理之下,護士和護工一起衝進來,七手八腳阻止他扯掉身上連着的各種線。
石示敬聞訊趕來。這個和長大後的賀聆風比,直接被比作小個子的男人,用上全力按住激動不已的賀聆風,然後臉幾乎貼到賀聆風臉上,惡狠狠道:“想死嗎?想死的話,昨天直接死在山頂別墅裡不就好了嗎?”用力把賀聆風往牀上一推:“這樣,已經成爲植物人的妻子也不要救了,被關進硫國重刑犯監獄的朋友也置之不理!”
“你……”賀聆風被他言辭的內容驚呆,心脈受損,剛剛恢復,一陣激情之後,心跳得發虛,額頭冷汗狂冒,下面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醫生被火速招過來,檢查之後,噓了口氣,擦擦自己的冷汗:“沒事沒事。”囑咐賀聆風:“你不要激動,儘量要保持心平氣和。”被扯動的儀器復位,護士將用以注射的針頭重新整理一遍。
醫護人員離開,病房重新安靜下來。
石示敬穩穩當當,好像瓊山。賀聆風空着的那隻手撫了撫胸口,好半天,才低聲問出來:“你把剛剛的話,理清楚,重新和我說一遍。”
石示敬拖了張椅子坐下來,好整以暇然後才說:“長城文化派遣許伊菲女士到綠達島出遊的事,我們事先是知道。不過,考慮到天河國際有人隨行,並未戳破。這一次你們到綠達,天河的一把手楚鐵龍也喬裝尾隨,這件事,你應該默許過。”並沒有直接接賀聆風的話茬,可是,賀聆風還是聽得出,他其實也在說同樣一件事情。
“想讓我親身感受一下我和沐繼偉的差距是不是?”賀聆風沒有着急追問,只把關鍵的一節冷冷點出來。
石示敬有些尷尬。
賀聆風的怒火又升騰起來:“沐家的財產就有那麼重要?我知道沐繼偉心高氣傲到不屑於繼承沐先生的財富,要用自己的方法消弱親生父親的力量,最後達到武力奪去的目的。他要讓父親嚐到被背叛的滋味!但是,爲什麼我一定要被沐先生綁架,成爲可能轉變這一切的棋子呢?”
石示敬很平靜:“你十三歲時,沐先生想要認你做兒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站在一條隨時要和沐先生敵對者鬥爭的戰線上!波及柳名揚我和沐先生都很抱歉。皇家學院的邀請函是沐先生點明皇家學院的院長,院長先生親自幹預寄給你I。蘇茗悅小姐能到今天這一步,也是沐先生一手提攜。”
“他還找過菲菲……”賀聆風說着,眼淚直掉。
因爲氣血很是不足,這一番話對答完,賀聆風不得不停止。閉上眼睛,養精蓄銳。他的心很痛痛。儀器上的數字飛快增高,過了一會兒,隨着他情緒逐步穩定,數字才又漸漸恢復正常。
棋子就棋子吧,突然之間,他就想通了。
命運,從自己出生的那一刻起,本就註定好了吧。無論自己怎樣退讓,也不會擁有真正的晴天。沐繼偉不看着自己死,這輩子都不會罷休了。那麼,他又何苦再堅持初衷?
再說,下棋的人棋下久了,對棋子的感情還是會變深。
他能在異國他鄉接受到最及時的治療,還住上這樣好的病房,就是明證。
“現在,你詳細告訴我,我的人眼下都是什麼情況。”
石示敬停了一會兒,才坦白:“許伊菲女士分娩時大出血,加上受驚過度造成身體機能急速下降。”
“說得簡單點吧。”
“重度子癲,引發隨意運動喪失,思維活動能力喪失,也就是常說的植物人狀態。”雖然已經繞了一個彎,但是,作爲洞悉他人心理的大律師,石示敬依然可以體會,聞聽這樣悲慘消息後、身爲親人的賀聆風心中那無法言語的難過。
賀聆風難過得,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在這兒纔好。
可是,植物人狀態到底不是腦死亡狀態,菲菲依然活着,他得維持她的現狀,並且尋求更加好的醫療幫助,這樣才能期待有朝一日,她重新以正常的狀態回到彼此的生活中來。
“你們的孩子在監護室,再過兩天,就可以送到這兒來。”
賀聆風點點頭,表示欣慰,爾後,他又急色問:“我兄弟呢鐵龍呢?”
硫國警方進入山頂別墅之後,查看別墅裡面所有死者,傷口分別來自MP15A***,以及qock28c手槍。死者當中也有用這兩種武器的,但是,根據死者分佈以及彈道還原的情況分析,這些人手中的武器射出的子彈,大部分都射偏了。被關押的嫌疑犯楚鐵龍身上有幾處槍傷。從死者武器中射出的子彈,在現場沒有找到的數量,於之吻合。楚鐵龍被抓獲時,身上佩戴MP15A***和qock28c手槍。初步審訊,警方基本可以斷定,別墅內的死者,除了望海閣中的那一個,其他全部是被來自夏國的楚鐵龍殺害。
賀聆風告訴石示敬:“望海閣的殺手是我殺的。”
石示敬說:“根據事實情況,我完全有把握說服法官,你是自衛。但是,楚鐵龍殺死了三十五個人。三十五個,其中二十五個是從文錫來,他們的身份各不相同,但是社會關係共同指向,其一是文錫城市內黑幫老大海鑫偉,另外一個是郊區黑幫老大忍冬強。另外還有十個西盟籍的,職業查明後,這十個都是職業殺手。。”
他說到這兒時,賀聆風禁不住“噢”了一聲。石示敬好奇:“想到什麼了嗎?”
“我一直很奇怪,沐繼偉要殺我,爲什麼不派他那些得力的手下,比如金志長,石軍,或者史家兄弟。”
石示敬也明白過來:“那些都是在籍的文錫軍人,出現在硫國國內,關係就大了。”
“那現在給山頂別墅事件的定位呢?”
“黑道火拼。”
“鐵龍會有什麼判決?”
“雖然不關係普通人正常生活,但是,死的人太多。硫國檢方認爲這是非常危險的人物,以‘防衛嚴重過當’以及‘對人類社會有嚴重威脅’兩項罪名,上訴法院判他無期徒刑,拒絕引渡,在硫國服刑改造。”
說這話時,他們已經在去往綠達市好望角監獄的路上。站在監獄大門口,賀聆風默然駐足:“無期徒刑,終身不得釋放,還不得被引渡?”說完這話,焦躁不安的他,胸膛塞了一整把棉花一樣,憋悶得整個人馬上就要爆炸。
石示敬說:“這已經是我們可以爭取的最好的結果,三少爺,你也知道,各國對有這樣特殊本領的人,忌憚大過於喜歡。誰也不知道,哪一天,這樣的人會被誰僱傭,然後拿着武器出現在誰的面前。三十五個人,對付他一個,只賞了他幾顆槍子,不痛不癢,那三十五個人全掛了。一對三十五,這放在戰場上,多可怕?”
賀聆風本來要進監獄看望已經被關押的楚鐵龍,石示敬這麼一說,他沒臉在到裡面去。仰望蒼天,懊惱也好,自責也好,統統都無濟於事。他正視石示敬,帶着急切、惱怒,同時又特別認真:“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我纔可以把他從監獄裡撈出來?是花錢,還是去劫獄?只要能夠讓他重新恢復自由,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願意做!”
“目前看來,沒有任何方法。”
“目前!目前!”賀聆風緊緊捏着拳頭,接連揮了好幾下,“怎麼會沒有方法呢?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問題,方法都會存在,只是沒有想到——”突然反應過來,“你剛纔說什麼?‘目前’,那‘以後’呢?你這樣的說法,把時間當成了一個變量。”
楚鐵龍從牢房裡出來時,手上帶着手銬,腳上帶着腳鐐。獄警把他送到探望室,隔着玻璃,賀聆風用通話器對他說:“我很難過,讓你在十四年前遇到我。我是一個不吉祥的人,來到這個世界,就連累自己的母親。接着,連累了對恩重如山的柳名揚叔叔,害了華應雄師傅,現在又輪到你。”
沉默須臾,他瞧向那邊的目光一下子從悲傷轉爲憤恨,語氣也尖銳起來:“不過,這樣的人生我再也不想繼續堅持。從現在起,我要做不一樣的我,做嶄新的賀聆風。以前,我委曲求全,這錯了!只要我在的一天,就一定會將你從這硫國的監獄裡轉移出去。我一定會,一定會,你相信我!”
挽救許伊菲,拯救楚鐵龍,兩個方法匯在一起,其實就是一個方法。
賀聆風傷好之後,便直接乘專機迴文錫見沐世剛。在榕莊三樓大書房,他鄭重在入籍更名的文件上籤下自己的大名:沐賀聆風。這是他接受沐世剛提議之後,做到的最大讓步。冠“沐”姓,同時,保留自己一貫所用夏國名。平時他還是沿用“賀聆風”的名字。
沐世剛先讓他去集團內負責對外貿易的小公司鍛鍊。一年內,這個公司的業績翻一番,第二年再翻一番,賀聆風就可以從這個公司提拔到“世坤風投”做主管。主管負責的項目,一年內不低於三期,每一期純收益要在10%以上。接連三年,他就可以帶着這樣的業績進入總部董事會。董事會的雜務很多,世坤旗下大小業務,他身爲董事,都要去巡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要在世界各地轉。有時候,他會轉到夏國去。
在那兒,他可以順便探望早已經轉移到東州“富康”私人醫院接受高等護理的妻子許伊菲。
出生三天來到他身邊的女兒,他給她起名叫賀寧兮。最近看她的一次,她在大雜院和林家爺爺奶奶生活,已經是一個會獨自走在三裡橋護城河邊上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穿得破破爛爛,衣服的袖子連手腕都蓋不滿,臉上更是髒兮兮的,一點兒看不出美麗的模樣。生活如此不好,賀聆風知道,這是因爲楚鐵龍被捕後,林家遭遇了鉅變。
首先,林雨柔在東州生下一個男孩後,沒兩年,心臟病發作,因爲治療不及時悽然過世。然後,林爺爺、林奶奶拉扯林雨柔生下的小男孩,沒兩年,林爺爺就高血壓發作,中風半癱在牀。林奶奶又要照顧自己的孫子,還要照顧別人家的孩子,本來就不年輕的她,剛剛六十歲,滿頭白髮後背佝僂。最近一次賀聆風和東州鉅富申達實的會面,結束後讓司機將車子開去明歌區,無巧不巧在路上看見林家奶奶,她騎着三輪車,後面的車斗裡一邊坐着同樣舊衣拉呱的小孫子楚正哲,一邊便是他那一出生就命運多舛的可憐女兒。
賀聆風把自己的時間全部奉獻在工作上,他不敢把妻子和女兒接到文錫,放在榕莊,或放在其他地方,哪裡都會是沐繼偉勢力延伸的地方。
居然沒能在硫國把他殺死,沐繼偉不高興,爲沐繼偉服務的那位得蘭人也很不高興。如果不是父親沐世剛爲他配備了呂同光、張守真以及楊時這些機敏、幹練又十分忠心的保鏢,出入文錫大街小巷,十個賀聆風也都成了死人。
菲菲也好,寧兮也好,他認爲,只有放在夏國,纔會安全。
唯一讓他感到心痛難以扭轉的是,被石示敬送回國後的兒子,在林家呆了沒多久,便離家出走,然後消失了。他拜託申達實派人找過許多次,均一無所獲。茫茫人海,吞沒了他那可愛的兒子。那個機敏的小賀天,那個多愁善感的小賀天,從認定媽媽是被自己害得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那時候,心裡就把自己很透了。加上林家那麼小,他害怕因爲自己給林家原本就變得不好的生活,增添更多的負擔。
賀聆風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年,賀天九歲!
九歲的孩子,如果沒有綠達島的事件,他還是在爸爸媽媽懷裡承歡的小孩。他曾經那麼調皮,那麼促狹,換個角度,他就是那麼活潑,又那麼機靈。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也許自力更生幹些什麼,更多的可能,在街頭的某一處,那些流浪的孩子,那些乞討的孩子,裡面就有一個是他!
菲菲治病需要很多很多錢。他必須不分晝夜、拼命工作,世坤纔會付給他足額的薪水。這些錢,每一分,他都得打回夏國,交給富康醫院。這樣,富康纔會提供全套的醫療以及護理。除了高額的維持生命體徵的費用,保持植物人身體不退化,也非常耗費人力。這個工作沒有極高的薪酬,很難找來可靠的人幹。所以,爲了讓許伊菲常年臥牀,卻還能保持身體正常的水平,賀聆風提供的是每個月五萬的工作機會。年底病人全身體檢,各項指數達標,他還會另外支付十五萬的額外獎金。
在爲世坤工作的十多年裡,除了給自己謀福利之外,賀聆風還做了幾件造福他人的事。比較突出的一件,便是他首次作爲世坤董事會發言人進入皇家學院,對德高望重的院長,他提出一個真誠的建議:“不要單純依靠普通高校對學生的測試,特別是品行測試,來限定學生報考皇家這樣高等學府的資格。”他拿自己做例子,同時又舉出夏國知名高等學府東州大學作爲佐證。目前,東大在國際上排行已經擠入前五十位,夏國國體強盛,文錫國和夏國比,經濟發達,但是綜合國力並不佔優勢。因此,白髮蒼蒼的老院長若有所思。
這項建議,使得一部分人,在其後的高等學府招生中獲得新生。有一位叫張成毅的移民學生,專程爲了這件事到賀聆風在文錫的家門口,等了兩天,等到賀聆風,當面表示感謝。
另外還有一件,對賀聆風后來的事業產生極大的推動,便是以名流身份參加時裝週時,賀聆風認識了剛從設計院校畢業的梅嵐溪小姐。梅嵐溪小姐的品味很高,設計的衣服別具風格,但是,在時尚界衆多聖手之下,人力、物力、財力均難以匹敵。只在很小的單元,展出了一件屬於自己的作品。然後,便是這件作品,讓賀聆風后來找到她。
當時,梅嵐溪並不明白自己的現狀。參加到高規格的時裝週,她只覺得自己已經在時尚界嶄露頭角。外形挺拔、內在又不失內斂沉穩的美男子賀聆風,很容易引起她好感的同時,不自覺又產生警惕。
梅嵐溪一開始,覺得這位看起來還不錯的男人,大概是想泡自己。
不過,在那時已經爲賀聆風工作的張成毅的張羅下,梅嵐溪和賀聆風在咖啡館對面而坐,淺淺一交流,梅嵐溪方纔明白:原來這位形容俱佳的年輕先生找上自己,不過是爲了讓自己親自設計,再完全手工剪裁縫製,最後做出一套西服而已。
“我爹地在過60歲生日那天,就說自己真希望一直年輕纔好。找梅嵐溪小姐製作這套禮服,並不是覺得梅嵐溪小姐剛出道,能佔到便宜,而是因爲梅嵐溪小姐真的還很年輕。你這樣年輕的小姐做出來的衣服,我認爲,不僅設計上會非常新穎,製作的手法我想也會更加細膩,這樣必然可以給我爹地帶來非同一般的活力和希望。”
溫和而又貼切的語言,讓梅嵐溪小姐感動。後來沐世剛果然穿上了梅嵐溪設計的禮服,並且,從那時候開始,只要出席正式的場合,無論會議,還是宴會,沐家父子(專指沐世剛和沐賀聆風),必然只穿梅嵐溪小姐設計並親手製作的禮服。沐世剛的社會地位,帶動了好大一批富豪競相效仿。富豪追捧梅嵐溪的連鎖效應,點燃了明星、其他社會名流對梅嵐溪的追捧。
當賀聆風坐在榕莊三樓大書房的椅子上,和沐世剛認真交流自己想要帶着資本回去東州時,梅嵐溪已經成爲如假包換國際級設計大師。她創立了屬於自己的高定品牌,名字徵詢過賀聆風,賀聆風想了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最後給她三個字:伊然秀。
除了賀聆風自己,沒有人知道,伊然,就是伊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東大漫天的櫻花粉紅花影裡,他曾愛過一個比櫻花還要美好的女孩。但是,時局變化,世事捉弄,他和她同在人間,卻註定難以相守。她有了她的家庭,據報道,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從未出過鏡,但是,他相信,那一定是個和她一樣美好難得的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