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9-2 11:11:28 本章字數:4812
雲羅擡頭與他對視,四目相對,她眸光平靜如死水,看得他心驚。
“皇上!……”劉陵擔憂提醒。一旁的宮裝美人亦是輕嘆:“皇上……”
雲羅不看她眼底閃爍的眸光,只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男人。
李天逍收回目光,冷冷一揮手:“拖下去,朕不想看見她!”
兩旁的內侍聞言急忙上前將雲羅拖了下去。她被拖着連連踉蹌後退,恢弘奢華的大殿漸漸在眼前變小、遠去。他冷峻的面容也漸漸模糊不清…珥…
君心一冷,處處皆是猜忌。他再也不相信了她,就連她無意中出現在他眼前都能引得雷霆大怒。
雲羅撫着被水泡得皺巴巴的手冷冷地想,到底是誰故意引得她去了大殿的?看來有些人對她還是不夠放心。
因得雲羅私自去了大殿中打掃,引得皇上龍顏大怒,所以看管她的內侍也被連累,幾棍子下去打了個半死。內侍受責罰,一挨着傷好了就變本加厲對雲羅十分嚴苛爺。
每日的雜役重得她直不起腰來。晉地八月十五過後天氣就漸漸轉涼,她每日早起能感受到了涼意撲面,春夏秋冬,剩下最嚴酷的寒冬在面前等着她。
她如今已瘦削不堪,再傾城的顏色也禁不起這樣的折磨。而李天逍彷彿自從中秋那一夜的失態之後徹底驚醒,再也不願召她侍寢。
那一夜的癲狂癡纏想起來彷彿是一場春夢,了無痕跡。相反的,她能從宮女們口中聽到了那新晉的儀寶林如何日益受了皇上的寵幸。宮女們傳言他如何日日流連在了那寬敞精緻的永和宮中,如何賜下重重賞賜,令最見多識廣的宮女都目不暇給。
雲羅每每聽到這些話都只是沉默。
如李天逍這樣的驕傲飛揚的男子自然會喜歡上如海珠這樣的女子。
溫和恭謙,說話得體,哪怕第一眼不夠驚豔,可是日久相處便能感覺到這樣的女子是一塊溫潤的玉,輕輕握在掌心,從不會輕易刺痛。也是一杯火候恰到好處的茶,飲一口五臟六腑都熨帖。
他需要這樣謙卑的女子敬仰崇敬,金戈鐵馬之後再也沒有比面對這樣溫潤的女子更能洗去他滿身心的疲憊。
她看得太準,海珠最終會獲得盛寵。終於九月底的一道喜訊將她的預感完全印證。
儀寶林有喜,皇帝龍顏大悅下旨賜封爲正五品才人,賞賜無數。
這是寂寂晉宮中第二個孩子。是他得勝之後的第一個孩子,意義非同一般。整個晉宮中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攪得沸沸揚揚。哪怕是最低微的粗使宮女和雜役們都在議論儀寶林腹中才一個月還未成形的孩子到底是皇子還是公主。
李天逍下旨大赦天下三日,宮中亦是歡宴三日以慶賀此事。
子嗣單薄一直是晉宮中一道無法宣之於口的傷。自晉先帝起就只有李天逍一位獨子,那雲妃所生的兩個孩子最後被證實血統不純,內務府與宮正司早就奉了聖旨將他們送出宮外去,是生是死,無人得知。
李天逍如今雖年富力強,正當壯年,但是後宮也僅就一位大皇子而已。這第二個孩子的適時出現正解了所有人隱晦的顧慮。
聖旨一下,晉國舉國歡欣雀躍。宮中處處張燈結綵,宮人們忙忙碌碌,臉上也都掛着莫名歡喜的神色。雲羅隨着粗使宮女們打掃,準備爲歡慶宮宴做準備。
打掃的活計很繁重,平日沒注意的角落都要掃得纖塵不染。雲羅混跡在粗使宮女中,聽着她們聊天嬉笑向着御花園走去。
一行人快要將至御花園時,忽地有宮人匆匆前來:“都等等!儀才人娘娘正在御花園中與諸位娘娘們賞花呢!等娘娘們賞花完了你們再去打掃。”
粗實宮女們一聽,有的喪氣埋怨,有的則混不在乎。她們三三兩兩席地而坐,也不在乎地上是乾淨還是有塵土。雲羅見她們都在休憩,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墊在一處乾淨的所在,坐下來歇息。
粗實宮女們見她喜潔淨的模樣都眼中流露鄙夷。她們有的認出她的身份,一個個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雲羅只做沒聽見靠在牆邊歇息。
忽地,有兩三個粗壯的宮女走近,不客氣地狠狠撞了雲羅一下。
雲羅被撞得跌了出去。她一回頭,那幾個宮女拿着她的帕子學着她斯文的樣子坐下,幾個人笑成一團,分外得意。
雲羅見了心中失笑,遠遠挪了一處坐在地上,沉默不語。
那幾個宮女見她示弱,笑得更加肆無忌憚。她們口中間夾雜着譏諷的言語,雲羅聽了臉色只是木然。
在這時有一位嬤嬤模樣的婦人走近。她掃了這羣百無聊賴的粗實宮女們,忽地眸光一閃看到了雲羅。
她放緩腳步,聽了幾句就知道了來龍去脈。
她忽地轉頭,走上前來一把抓起那笑得最放肆的宮女的頭髮,“啪啪”狠狠抽了幾個巴掌,罵道:“一羣沒眼色口沒遮攔的小蹄子居然敢背後議論儀娘娘!”
那宮女被她打懵了,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那嬤嬤打得跌在地上。那嬤嬤甚是兇狠,衝上前將方纔起鬨嘲笑雲羅的幾個宮女打得滿地亂爬,哀求告饒。雲羅在一旁默默看着,神色木然。
那嬤嬤教訓完了這些宮女,一指雲羅,粗生粗氣喝道:“你,過來!有事讓你跑個腿!”
帶領粗使宮女的內侍認出那嬤嬤的身份哪敢不放人,連忙笑道:“屠嬤嬤打得好,這一羣賤婢活該被屠嬤嬤教訓。你!快些去!”
他說着還重重推了雲羅一把。
雲羅於是跟着那屠嬤嬤慢慢地走了,留下一地呼痛抽泣的宮女。
屠嬤嬤領着雲羅到了御花園一處僻靜的所在,揮退了身邊的宮女,看着眼前瘦削的雲羅眼眶一紅,撲通跪在了地上,哽咽道:“娘娘,你……你怎麼成了這樣……”
雲羅看着方纔兇悍的屠三娘,微微一笑:“三娘方纔何必因爲我和那些無知的宮女生氣呢?平白打疼了三孃的手。”
屠三娘擦着淚哽咽道:“這一羣賤婢竟然欺負娘娘,奴婢但凡有一口氣在定不會忍下去的。”她看着雲羅平靜的臉,不甘問道:“娘娘何必怕了她們,娘娘幾下便能將這羣不知死活的賤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猶記得在雲羅初入天牢中那陰狠潑辣的樣子。瘦削嬌弱的一個絕色美人,卻不知她身體中可以爆發出這麼令人驚異害怕的力量。
雲羅失笑:“她們在我眼中不過沐猴而冠的無聊之人罷了。若是要處處計較我豈不是要累死。”
她扶起屠三娘,問:“如今你們都是在海珠底下做事嗎?”
屠三娘點頭:“海珠姑娘人很好的,她收了娘娘的舊人,寬厚待人,皇上也很喜歡她……”
她話還未說完猛地住了口,小心翼翼打量着雲羅的臉色。
雲羅怔怔一笑,道:“是啊。我就知道他會喜歡海珠的。”若不喜歡也不會時常流連,更不會這麼快有了身孕。
何其諷刺,她能幫助海珠平步青雲,卻始終無法將自己救出囹圄中。
屠三娘見雲羅面上蕭索,連忙安慰道:“娘娘別擔心。奴婢去與海珠姑娘說說,讓她在皇上跟前替娘娘美言幾句,皇上定會重新寵愛了娘娘!”
她說着急着就要走。
雲羅一把握住屠三孃的胳膊,淡淡道:“不必了,若是海珠這樣做了皇上會更加厭惡了我,而且還會連累了她。”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問:“三娘,我的蘭花還在不在?”
屠三娘一聽,連忙道:“在的!海珠姑娘每日都讓宮人去照看澆水,如今長得可好了。”
雲羅聞言一雙明眸深深看着屠三娘,輕嘆:“總算我華雲羅這雙眼睛沒有瞎,能找到你們這般重情重義的人。”
屠三娘悽然一笑:“娘娘,人若無情無義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了。三娘是娘娘救的,海珠姑娘是娘娘提攜的,還有凝香姑娘。我們得了娘娘的恩德,總不能去做了對娘娘絕情絕義的事。”
雲羅眼中水光一掠即過。
亂世流徙,這世間無情無義之人多不勝數。常常是滿腹雄韜偉略的男子卻不如這眼前面目醜陋,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鄙婦人。
她眸光湛然,亮如夜色璀璨的星子,柔柔對屠三娘道:“你去與海珠姑娘說,挑一日清閒有空時,我去拿我的青玉蘭花。”
屠三娘看着眼前的雲羅,有那麼一剎那她彷彿看見了曾經風華絕代的美人又傲然站在她的跟前。
……
一層秋雨一層涼。
深秋的天空灰濛濛的,細雨飄灑,雲羅撐了一柄殘破的油布紙傘來到了往日踏足千萬遍的宮殿中。
身懷剛滿一個月的海珠親自等在了殿中。她如今白了許多也胖了許多,圓潤手臂有種富貴的姿態,再看不出半分曾經的清醇瘦削的模樣。她見了雲羅前來,語未落,淚已紛紛落下。
雲羅微微一笑,問:“我的蘭花在哪兒呢?”
海珠擦乾了眼淚,要領着她前去。雲羅一笑,道:“儀才人不要去了,天下着雨呢,再說我知道地方。”
海珠連忙道:“是。華姐姐去吧。這天氣移了蘭花纔不會死了根。”
雲羅目光不知不覺掃上了她圓潤的腰身,神色複雜地多看了一眼這才悄然離去。
故地重遊,自然有許多感慨。細雨飄忽,落在面上有沁骨的涼。雲羅索性丟了手中的油布傘,拿了花鋤走到了當初種的那一株蘭花旁,慢慢耙了土。
蘭花已長得盈尺,枝葉被雨水一澆,十分翠綠可愛。
她自語道:“當日我種你,你心裡定是不屑我的。這雨露不對,風也不對,重重宮闕不是你的寂寂空谷。可是如今你已長得這麼好了,也許你明白了一個道理,再怎麼樣終究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她說着慢慢地挖了下去,將蘭花連根帶土小心翼翼移入了準備好的花盆中。
她做的很專心,風雨將她渾身澆透都恍若不覺,遠遠迴廊下走來一襲高大的絳紫身影。
他一擡頭陡然看見了風雨中專心挖着蘭花的清冷女子。她長長的發搭在身後,額頭的髮絲已被雨水打溼,搭在了光潔的額頭,身上灰僕僕的宮女衣衫被雨水打溼,狼狽貼在了身上。
她滿手的泥土,卻滿不在乎地抹去。當她安置好了蘭花時,長長舒了一口氣,捧着蘭花轉身。
秋雨細細,她隔着雨簾再一次看見了李天逍。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影,如今再看已然成了陌路。
他定定看着她,薄脣一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她已飛快垂下眼簾,轉身從另一邊悄然退去。
她去得匆匆,雨紛紛地下,遮了這一方原本清朗的天際。
他怔怔站着,久久無法回身。
“皇上,您在看什麼?”身側傳來溫柔的聲音。
李天逍猛然回神,掩了眼底的不自然,道:“沒什麼……”
海珠含笑握了他的手,溫聲道:“既然沒什麼就回去殿中吧。這裡悽風苦雨的,冷得緊。皇上千萬不要着涼了。”
她清秀的眉眼間皆是溫柔笑意,看得人彷彿也要沉淪在這一片溫柔鄉中。
李天逍摟着她,忽地問道:“方纔朕看見園中有一株蘭花,那是什麼蘭?”
海珠道:“皇上沒見過嗎?那是很名貴的青玉蘭花,許是還未曾開花,所以皇上沒注意罷了。這株青玉蘭花在這永和宮中種了很久了。”
青玉蘭花!
他渾身一震,如遭電擊。
是的,青玉蘭花!他竟忘了,青玉蘭花。
忘了花,也忘了曾經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汗溼重衣。他是什麼時候忘了青玉蘭花?是什麼時候忘了有一位女子埋在蘭花之下,在悽風苦雨中孤獨守望着。
“皇上!您怎麼了?”海珠見他俊臉上神色劇變急忙問。
“沒什麼。”李天逍掙開她的手,臉色煞白:“朕……朕有事要處置,先回太和宮了。你好生歇息。”
他說完匆匆離開。
海珠怔怔站在廊下,她回頭看着早就空空的蘭花處,眼淚簌簌落下,低聲道:“華美人,你當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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