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六十八年。
七月小暑。
北海郡,烈日當空。
赤黑麟甲在陽光下發出烏黑的反光,數萬大軍駐紮在山谷之外,不遠處便能看到露出的巍峨城池。
一位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的男子坐於馬上,頜下有少量鬍鬚,年紀莫不過三十多,卻依舊看起來年輕,鬍鬚更像是添了幾分硬漢氣概。
他披着百鍊鋼鍛造的重甲,紅色披風大氅加身,一對眸子鋒銳無比,騎在龍鱗馬上,氣象威武不凡,既有武將的沙場銳氣,又有天潢貴胄的凜然傲氣,好似天生爲侯。
俊朗男子看向戰場,眼底有一股久別重逢的渴望,同時又多了一絲沉穩大氣。
他自十五歲掌兵,十八歲打遍京城武將世家年輕一輩無敵手,被授予校尉一職,隨軍出征聖冥,二十歲拜將,坐鎮一州。
他最風光的時候,是十四年前,隨永安帝出征,擔任副將,手持大炎天子賜予的劍冢神兵,斬殺魔國高手無數,帶兵借道,擊潰魔國大軍主力,追趕至冥山腹地,祭告天地,以告成功,助大炎擴境千里,功冠全軍,被史書評價爲冥山戰役第一功臣,天子在萬軍之中,當場封侯。
所以當麒麟衛駐紮的時候,周圍的所有麒麟士卒全部都用一種仰慕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這位主戰將軍。
這位男子年少成名,年輕封侯,這些年來,一直被大炎當做軍中事蹟宣傳,代代傳頌。
不論是邊境戍衛,還是大炎禁軍,在從軍之時,必定能聽到老兵的一句:“從軍當有凌雲志,功冠全軍可封侯,能得昔日冠軍侯之功,無悔矣。”
然而,這樣的一位口口相傳的人物,此刻就在站在他們的面前,讓所有人的士氣都格外高漲。
此時,一位斥候策馬上前,恭敬稟告道:“將軍,截至今日,已經有陸續數萬的士兵深夜投入我軍帳下。”
“很好,招安的將士,不可怠慢,收繳兵器之後,軟禁在谷中,遣兵看守,以防不測。”俊朗男子淡淡下令道。
“是!”
俊朗男子看向城池,眼睛微微眯起。
朝廷交給他這樣一個爛攤子,按理來說,是不好辦的。
對方畢竟有三十萬大軍,以安爲主,以除爲輔,說着簡單,做起來卻阻礙重重。
他帶着朝廷賞賜親自來犒勞,對方若是真是不滿於剋扣賞賜一事,早該出城迎接,可是數日過去,也只有數萬士兵投靠而已,來的人越來越少,說明對方約束了軍律,不讓士兵出城,是執意要反,討要封賞就是個由頭,真正的目的是扶持三皇子作太子,甚至是當藩王,割據數州。
各大侯府的親信遍佈大軍,牢固的地域關係網讓大軍沒那麼容易潰散。
他當過小兵,很清楚這一點。
新兵入伍,舉目無親,第一件事就是拜山頭,找一位相同地域出身的老鄉作爲靠山,很是常見。
新兵拜老兵,老兵拜校尉,校尉拜偏將,依次往上。
這算是軍隊一直以來都存在的問題,也是穩固軍中關係的來源,有利有弊。
但若要打破這種關係,便只能從上往下瓦解。
他想到這裡,開口問向身側親衛:“三皇子此人,性格如何?”
親衛抱拳回答:“三皇子之前乃是虎字營統領,小的曾在他麾下待過一段時間。”
“他作戰勇猛,武力高強,爲人忠義熱情,約束軍紀,出手大方,會自掏腰包請將士們喝酒,戰時則軍中禁酒,兄弟們都很欽佩他,沒有半點怨言。”
男子見親衛的神情,心中暗道:“陸光耀的軍中威望,倒是不低,怪說不得。”
“很有籠絡人心的手段,但京城中又素有三皇子爲人敦厚老實的傳聞,不知是真是假,倒是可以試探一番。”
想罷,聲音洪亮,命令道:
“大軍撤退數裡,擇十騎隨本侯赴城下。”
城頭之上。
一衆侯府子弟,以及威遠侯,武安侯皆是臉色有些難看。
“昨夜又有三四萬的士兵出逃,必須將城門鎖好,全天不開,將夜晚的守城士卒換成侯府的人。”
威遠侯囑咐一聲,看向自己張汝成,問道:“殿下那邊怎麼樣?”
張汝成搖搖頭:“殿下還是不願意出面,跟官府對接,這樣下去,不入駐於各大州郡,大軍遲早要垮。”
武安侯蹙眉,察覺到了不對勁:“這是什麼情況,難道殿下並不想爭太子之位。”
威遠侯面色陰沉道:“不管他願不願意,我們都只能做下去,如今已經騎虎難下,即使殿下不願意,也沒有了辦法!”
當初暗示的人,是三皇子殿下。
如今不願意的,也是三皇子殿下。
不管怎麼樣,他都是大善人,他們反而成了裡外不是人的東西,真是處境艱難。
“即使殿下出面,那些知州也未必會放我們進去。”
“不放,就打進去!”
“那不真成謀反了。”
不少人的臉色都是一變。
他們並非是真想謀反,只是想利用三皇子殿下的地位,謀取自身利益罷了。
若是謀反,那就是殺頭大罪。
違抗軍令,也罪不至死。
他們還沒有到謀反的地步。
威遠侯看向他們,冷笑道:“當初不是想當王都想瘋了嗎,如今遇到一點點的阻力,就退縮了?”
“啓稟將軍,城外敵將求見三皇子殿下。”
這時,一位守城偏將上前彙報道。
威遠侯聞言,面無表情道:“就說不見。”
“對方說自己是朝廷派來的,如若不見,等同謀逆。”
威遠侯聽到這話,陰冷目光看向城下,武道元氣匯聚雙眼,看到了不遠處奔馳而來的十騎,爲首之人,俊朗非常,紅色披風在身,看着眼熟,應該地位不低。
“來者何人?”
他動用元氣,大聲質問。
“吾乃冠軍侯,霍青。”
冠軍侯的聲音中氣十足,滾滾而來,響徹城頭,迴音蕩蕩,整個北海郡都聽的清清楚楚。
城頭不少士兵都投之以好奇的目光。
他們似乎對這位自從軍以來就耳濡目染的冠軍侯,十分敬畏和好奇。
“原來是冠軍侯。”
威遠侯表面露出笑意,可實際心中滿是忌憚。
沒有想到是冠軍侯親臨。
一晃都已經數年未見。
朝廷爲了對付他們,居然連他都請出山了,如此一來,回去豈有好下場?
冠軍侯在龍鱗馬上,微微一笑:“本侯欲見三皇子殿下一面,商討犒賞一事,還請轉告。” 威遠侯立馬回絕:“殿下沒空見你。”
如今三皇子被他們軟禁於營帳之中,怎麼可能出來見冠軍侯。
“沒空?”
冠軍侯聽到這話,眉宇蹙起又舒展,意味深長一笑:
“戰事已經結束,不知殿下有何事務需要操勞。”
“軍中三十萬兄弟的調度慰問,這算不算?”
“好,既然如此,本侯就打擾了。”
對話完畢。
冠軍侯心中已然猜到了什麼。
爲何大軍鬧了這麼久,卻遲遲沒有動靜,沒有行動起來。
以及這支大軍爲何駐紮在地,毫無動靜。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法子,說不定能打破此局。
數日之後的夜晚。
“轟隆!”
整個北海郡傳來一聲響動。
火把照亮黝黑結實的城池,卻是在十尺厚重的鐵門口出現了一個大窟窿,連同偌大磚石盡數崩碎開來,不知是何怪力,能將城池擊穿。
待守門將領看清來人的時候,目光瞪大。
來人是一名懸浮在虛空中的白眉老者,手臂極長粗壯,可到膝部,氣機深不可測,雙鬢頜下白鬚盡數漂浮,以一人之威,朝軍營飛去。
有人闖入,鍾鑼聲不絕於耳。
威遠侯尚未脫甲歇息,而是打了個小盹兒,被震動驚醒。
發現士兵匆匆忙忙的彙報,說有一位可怕老者闖入城中,氣勢洶洶。
威遠侯聞言大怒,抄起身側長戟,就要出手。
可當他出門,看到停留在虛空那人時,整個面龐呆滯。
頓時歇菜。
不止是他,其他幾位武侯都是面色凝重。
武安侯目光鋒利道:“長臂老魁,乃是赤陽山宗主,十一境羽化武夫,登堂入室,橫渡虛空,不好招惹啊。”
“他應該在赤陽山纔對,怎麼會來這裡。”
羽化登仙,乃是仙家之語,武道取此名,意在比擬元嬰練氣士,武夫肉身能虛空懸停,御風而飛,千里之外,能隔空碎城,竅穴的雄渾元氣,百邪不侵,千軍辟易。
肉身之強,比佛家金身,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朽來尋我家徒兒。”
長臂老魁語氣淡漠。
他收到朝廷消息,三皇子有性命之憂,被困北海,他豈能容忍,愛徒心切的他,立馬趕到此處,一探究竟。
“殿下事務繁忙,正在營帳之中。”
幾位武侯雖然皆是中五品武夫,可他們距離十一境還有不小的距離,對於這名老者,不敢得罪的太過。
這種宗主級別的存在,向來都是以王朝供奉的,一般很難見到真身。
長臂老魁的元氣感知很快覆蓋周圍,不知探知到了什麼,鼻息一哼。
以他爲中心,方圓數裡一股氣浪擴散席捲,不少士卒盡數掀飛出去。
露出了中央的營帳。
三皇子陸光耀粗壯的四肢皆被銬上了鎖鏈,他盤坐在原地,閉目養神。
聽到動靜,他睜開眸子,看到虛空的白眉老者,面色一喜:
“師尊?”
他能以而立之年,躋身大宗師,以望觀海,這位師尊有不可埋沒的功勞。
沒想到,他老人家居然來了。
一般來說,宗門勢力不干預王朝的所作所爲。
從不主動干預自己的事情,除非他主動要求。
比如半年前,大皇子帶兵發起兵變,他就請求過師尊出手。
通常師尊都是坐鎮宗門,豈會來此世俗?
長臂老魁伸出二指,虛空一定,渾厚罡氣激射而出。
陸光耀身上枷鎖盡數斷裂,恢復自由之身。
“有人告知我,你身處險地,於是爲師便來了。”長臂老魁輕聲道。
“有人?那是誰。”
陸光耀十分疑惑。
正當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
一道道獸面麟甲身影在黑暗中劃過。
“是麒麟鐵騎!”
不少將領一眼認出,下意識喊道。
各大武侯皆是緊張起來,威遠侯怒罵道:
“該死!”
滾滾人頭而過,一道洪亮有力的低沉嗓音從大軍之中發出:
“冠軍侯在此!爾等逆賊,休得放肆!”
“聖旨在此,放下兵器,可免一死。”
一聽到冠軍侯的名號,許多士兵面面相覷,似乎在猶豫。
陸光耀聽到是冠軍侯,是朝廷派來的,立馬下令:“全部放下武器!”
於是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引起了連鎖反應。
“嘩啦”一聲,大炎精銳盡數放棄抵抗,選擇投降。
這場兵變,最終還是草草收尾。
不過冠軍侯之名,卻是再次響徹軍中,如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