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晚有着獨有的幽靜,鳳邪保持那個姿勢躺在青石上,後背上有絲絲涼意襲來,透過衣物直接傳遞到了肌膚上,鳳邪闔着眼瞼,卻是無法深睡去,耳畔是火堆燃燒起的噼啪聲和煞煞的低咒聲。
青石?鳳邪懶懶地撐開眼皮,腦中晃過一張臉,好像是有那麼一個人獨喜歡躺在這東西上,青蔥竹林間的青石,尤其舒適,有大片竹子消去了白天的暑氣,晚上躺着,正合適。不過已經入了秋,在這種山林間,更多的是寒意了。前幾天下了一場雨,雖然已經過了幾日光景,山林的氣溫本來偏低,如今還殘留着微涼的溼意,樹木的綠葉籠罩着一層黑色,在月光下顏色更深沉了一些,只有樹頂尖月色多的葉片,油油地反射着些亮光。真是極其寧靜的山村。
自己何時會有心情欣賞起這林子了,鳳邪心中一陣好笑,這種風雅之事,倒覺得自己是要傷春悲秋的愁客了,看來有時候跟什麼人待久了,難免要染上點奇怪的毛病,這番想着,嘴角不禁泛起了笑意。而這種笑意剛好被走過來的煞煞捕捉在了眼裡。
“喲,在想什麼!笑得太**了。”煞煞一臉壞笑,幾步就跳上了青石,盯着鳳邪問。
“想你什麼時候死。”鳳邪剜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那身裝扮,冷冷說道。
煞煞煩躁地用手扒了扒頭髮,瞪着鳳邪吼道,“呸呸…黑良心的!本大爺的衣服肯定是被你搞成這樣的,竟然還咒我死,我說你太禽獸了”
鳳邪象徵性地乾笑,不說話,只是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某物。煞煞被她看得心裡有點發毛,連忙雙手抱胸,磨磨蹭蹭地往後移動,“你你你……不會想對我圖謀不軌吧。”
鳳邪單手撐起身子,漸漸靠近他,嗤笑幾聲,好心地拍了拍煞煞那張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禽獸你的衣服不錯。還有……”鳳邪故意將尾音拖長,換了一個氣死人不償命的假笑,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會飢不擇食。”言畢,一個縱身從青石上翻了下來。
“喂,你去哪”煞煞盯着那抹身影,訕訕地問道。
“散步”兩個簡單的字傳來,說話的人卻是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煞煞砸吧砸吧幾聲,表示出驚訝,帶着幾分泄氣道,“那我不去了,我等會兒還有事。”
鳳邪回頭,揚嘴一笑,上下地打量了一下那個掛着些破布的人,瞭然道“看出來了。”
“你那什麼眼神!”煞煞急了,猴一樣地跳了起來,指着鳳邪吼道“本大爺是有事,正事!大事!別用那麼猥瑣的眼神盯着我!”
吼完背對着鳳邪,幾步回到了先前的火堆旁,那燃燒中的的星火,幾下被踩滅了,煞煞覺得似乎還不解氣,又往那還冒着青煙的灰燼上死命踩了幾腳,方纔作罷。也不說話,便向着鳳邪相反的方向大步走開了,那個大事自己自然不好說出口,它事關自己的顏面和尊嚴,因爲自己正要去村莊——偷衣服!
……
鳳邪一個人往林子裡走着,雲厚了,擋住了月光,前面的路也漸漸看不清晰。鳳邪只感覺到那些景物,似乎在眼前,又似乎在天邊,而自己彷彿就被什麼牽引着,不覺得向前走,看不到前面的路,只是依稀向着那些有光源的方向,踽踽而行,不知道出口在何方,沒有武器,沒有戰友,孤獨像一條毒蛇纏繞在心臟上,似乎那猩紅的信子正爬向了喉間,連血液都感覺到是冰冷的。鳳邪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此時就是這樣的感覺,很不喜歡,卻又不得不接受,好像有什麼鋪天蓋地而來,又好像什麼都不復存在,壓抑,陰暗,沉重,黑夜像編織了一個不透風的袋子,自己紮了進去,彷彿就要永遠出不來。
忽然有簫聲傳來,那簫聲時遠時近,就像一線光讓自己混沌的思緒也漸漸清明瞭,鳳邪腳步就隨着那簫聲傳來的方向,慢慢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感覺到月光又亮了幾許,兩邊的景物似乎從未改變過,但又說不清哪裡奇怪,面前是一大片的竹子,密密麻麻看不到邊,只在中間分出了一條小路,看不到頭。鳳邪奇怪這個季節還能看到這般清脆的竹子,又覺得這情景倒是和哪裡相像,不覺得笑了笑,沿着那條小路往前走,心裡卻莫名地安定了,先前那些奇怪的感覺也消失的乾乾淨淨。待自己穿過了那一大片竹子,自己才明白爲何這情景那般熟悉了。
長風鶴立,靜待卿歸。
鳳邪第一眼看到是他,竟然首先想到這句話,心中不免失笑,還真是落下了不好的毛病,這麼酸的句子,還真是傷腦……
多日不見的人,此時他正在一方庭院中,身後是一間雅舍,青綠的青苔有的已經蔓延上了臺階,看得出來是許久無人打理,青綠的顏色但是不討厭,給木質的階梯倒是添了不少美色。而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靜立不語,絲絲髮縷隨風輕舞着,薄脣輕抿,嘴角微微揚起,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清明的瞳眸中看不見底,直直地看着穿林而來的人,臉上卻帶着溫暖的笑意,一支青玉的蕭吹動在嘴邊,那清遠的簫聲便那樣悠悠而出。不過不是以前自己聽過的曲子,雖然同樣是清遠,以前那曲子是真正的溪水般的寧靜自然。這一曲,鳳邪細細聽着,似乎在清遠之外還多了點什麼,是一種力量,指引而強勢的力量,還有一些是……殺氣,竟然是殺氣。
霧失樓臺,月迷津度。
鳳邪腦中不知怎的就閃過這八個字,似乎不合情理,又似乎只有這幾個字才能說明自己此時的心境。
“真巧。”鳳邪打了聲招呼,毫不避諱地直直看着他,心中還有疑問,語氣平靜,夾雜的是少有的幾分歡喜。
“的確,碰巧而已”沐雲笑了笑,緩緩放下了簫,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聞言鳳邪也不拆臺,心想我是開玩笑,你倒順着往下接,有這麼巧倒是怪了。相對無言,半響,兩人才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鳳邪繞着小屋看了一圈,不時摸摸下巴點點頭,忽視掉一旁的人,自來熟地往屋裡走去,青綠的青苔像鋪在了臺階上,厚厚的一層,青苔由於常年沒有陽光,帶着潮溼,鳳邪踩在上面,感覺到一種軟而溼滑的觸感。鳳邪扶着一旁的扶欄,往門邊走去。推開門,掃了一眼裡面的陳設,小屋有點陳舊,可是收拾得很乾淨整齊,不過有個靠近窗戶的那邊倒是空了一塊,似乎少了點什麼,鳳邪回過頭,對着沐雲話了一句。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沐雲聽了也不回話,只是淡淡了點了點頭。隨着她的步子進了屋。
“你倒是可以四海爲家,而且不用花銀子”鳳邪走到桌子旁,拿起茶杯,自己斟了一杯茶,如牛飲水地喝完了。沐雲將簫置於書桌上,走到了窗子邊,看着外面。
“多年遊歷,走山訪水累了,有想多停留一段時間的地方,便尋思着要個住處”沐雲沒有回頭,仍然是無神地看着外面。
鳳邪似想到了什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邊斟邊道,“先前在醉春樓,好像有樣東西我還沒有看到”
聞言沐雲轉過身來,從袖中拿出一物,走過來放到了桌子上。鳳邪看了看,拿在手中,是一塊金牌,上面雕刻着一條騰雲駕霧的飛龍,四周還一些細緻的符號,看不太懂。帶點疑惑地看向面前的人。
沐雲踱步走開了,走到書桌另一端,拿起挑子,取下紗罩,將燈芯撥了撥,一邊說道“此金牌是君王所賜,有時候境況窘迫,也就沒管那麼多”
屋內亮了不少,鳳邪沒有說話。
“你到底是誰”
一句冰冷刺骨的話從身後傳來,沐雲拿着挑子的手頓了一下,轉過身來,他沒有回答鳳邪的話,只是定定看着鳳邪,他的眼裡看不清情緒,看不見底。
“先前我在樹林裡,那種感覺,想必不是夜黑的緣故,你那簫聲恰巧破除了那個迷障。爲什麼每次都是你,與君墨夜交手,是你救了我,後來給我養傷的地方,雖然改變了不少,如果我沒有猜錯,是空谷吧。銀麪人和你什麼關係,煞煞對你的態度也變了,竟然多了恭敬,這不像他的性格。這間屋子,這裡似乎少了點什麼,是一張桌子,還是這個”鳳邪說着,從袖中拿出一物,是一個被揉皺的紙團,自己先前繞了屋子一週,無意中看見這個紙團,心中疑惑便拿到了手裡,“把寫好的字揉搓扔掉,這不是你的風格,而且走廊上沾了少許泥土,山間前幾日過雨,泥土自然溼潤,而你沒有出去,我又纔來,這一切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有人比我先一步來過這裡。而這一切似乎都與你相關,我不會傻到認爲你愛上我了,時刻製造與我相遇的機會,救我於水深火熱中。這一切不是那麼簡單的碰巧吧。沐雲,亮出你的底牌吧!”
沒有戲謔,沒有玩笑,每一句話似乎都是質問,冰冷而懷疑。
沐雲收回眼光,放下挑子,將紗罩重新罩上,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信不信我?”
沒有回答的聲音,夜深了,有風進來吹動了紗罩,屋內的影子搖晃了幾下,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屋內纔有了聲音,打破這沉寂。
“我想信”伴隨着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鳳邪說完將紙團攤平置於桌上,繞過他往偏廳走去。
自己如何不想去相信,信這一切都是碰巧,如果換做很早以前,他問這句話,自己的回答一定是不信,信任是建立在推心置腹和真誠的基礎上的,當然還得做好時刻被背叛的心理準備,那是因爲,懷疑的次數多了,信任就會像越揉越皺的紙,再怎麼攤平,也回不到最初的樣子。
沐雲走到窗邊將窗子關上,阻擋寒氣進來屋子,鳳邪體質偏寒,上次她受傷,自己把脈便知曉了幾分,想必是多年在那絕世谷長大,那裡氣候偏寒,對神獸無礙,她再怎麼強大厲害,也只是個快雙十的普通女子,身體還是和常人一樣,雖然常年習武護體,可這寒氣已經是入了骨。
“想去信,那便是不信了。我無多話可說,只是從未有過害你之心。你信則有,不信則無。很多事情,都是命數如此,我改變不了,只能儘量去彌補,不論用什麼方式,只要能減少點這些本不該有的劫數,那便是我的目的。偏廳有客房,你早點歇着。”
沐雲關上了窗子,沒有轉身,淡淡的說道,聲音如柔雪,一字一句響在鳳邪耳邊,不知怎的,鳳邪竟然聽出了話中的淒涼之味,
鳳邪回身,看着那個背影,他就那樣立在那裡,沒有動作,似乎這些話不是說給她聽的,也不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盡了,那樣一個年輕的身影,鳳邪恍惚間覺得,那一刻他那麼滄桑,那麼落寞。
“你也早點歇息”鳳邪終於還是說了一句,便離開了。
沐雲轉身,細細看着桌上那張攤開的紙,上面是一行遒勁的草書字——
爲誰風露立中宵。
字寫得不是很明顯,不細看,只會認爲這是一副豪灑的潑墨圖,而她先前說是寫好的字,是一眼看出來了,回想起在沐府,洛城,在空谷,在竹筏上,她真心實意的那一番話,沐雲不禁無奈地笑了笑。
她是在告訴自己,如今他們之間的信任就像這張揉皺的紙,再怎麼還原,也回不到最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