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

重金之下,店小二爲我們買回了新的衣服和帶面紗的斗笠。將西門錦潤和自己收拾乾淨,穿戴好之後,我們走出旅舍,第一次見到了盛京的面貌。

在地圖上看盛京,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符號標示出的地理位置。盛京位於東溟東南部,臨近啓江,坐落在啓江的一級支流——溟江與啓江沖積而成的三角洲地帶。這不僅爲盛京帶來了四通八達的水路,更帶來了肥沃的土地與豐富的物產。

東溟皇宮便建在兩江交匯的三角洲上。在我看來,除了風景獨好之外,全都是不利因素。不過在古人眼中看來,這裡恐怕是罕有的風水寶地吧。盛京是典型的放射型商業網點結構,以皇宮爲中心,成放射狀向郊外散佈的蛛網形的商業網。越是靠近皇宮,市集便越是繁華熱鬧。而我和西門錦潤住的小店,只不過是離城門不遠的一個偏遠地帶而已。

昨晚,我對西門錦潤說,我們現在逃了出來,恐怕整個東溟都在通緝我們。你的身份已經被宋懷溟知道了,所以皇宮肯定戒嚴,我們現在恐怕插了翅膀也飛不進去。等風頭過了之後,我們再想辦法慢慢找門路混進皇宮。

就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我仔仔細細地將每一個細節一一解釋了好幾遍,還要在中途解答一些很白癡的疑問,在天就要亮了的時候,那個呆瓜才終於弄明白。我感覺到,我這輩子的耐心,恐怕一大半都在這個晚上用光了吧。

我終於相信他的的確確是智商有問題,而在爲自己不幸遇到這麼一個笨蛋的同時,心這才放到了肚子裡。本想將他放在店裡,可是想到他恐怕也不會如我所願地老老實實坐在那裡等我,還是把他帶在了身邊。反正只是上街逛逛,看看宇文慕所在意的國家的首都到底長什麼樣子。

向路人打聽了國師府的方向,卻驚訝於他居然住在一個靠近城牆的僻靜小巷中。即使誤入紅塵,他也還是要保留自己的清高嗎?我只在小巷外向裡面望了望,國師府的匾額靜靜地掛在門的上方,硃紅色的大門靜靜地緊鎖,門前的石獅子靜靜地蹲在那兒,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讓人懷疑這是不是一座被主人遺忘的荒園。

這個時辰,他應該是在皇宮裡吧,還是早已下了早朝,和東方晨君在一起呢?只停留了一小會兒,我便拉着西門錦潤轉身離去。不斷地加快步伐,直到身後的人大聲呼痛纔回過神來。

“清明怎麼了?”隔着面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見了透着關切的聲音。我愣了下,隨即便自嘲地笑了出來。在忘憂谷被宇文慕擔心,在拂曉關被宋懷溟擔心,到了現在,連笨蛋都在擔心我了。我這是怎麼了,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沒什麼。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向皇宮的方向走去,市集便顯得越來越熱鬧。一天的開始。小販們在路邊擺起了賣早餐的鋪子,熱氣騰騰的食物引起了我們的食慾。一路吃着盛京的各色小吃走過來,看到推着車賣菜的人們在街上大聲地討價還價。這裡恐怕就是盛京的農貿市場吧。雖然欠缺管理,卻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離開這片鬧市,來到的是一個相當於小商品市場的地方。各種手工藝品被擺在小推車上,花花綠綠,種類繁多,更是看到了許多從來沒有見過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西門錦潤似乎和我一樣興奮,要是不拉着他,一會兒就跑沒了人影。雖然兩個用面紗將自己罩得嚴嚴實實的人在路上的確很引人注目,但像盛京這樣的古代大都會,什麼樣的人沒有?人們也許會好奇,卻絕對不會多加關注。比起這個,他們能多賣掉幾樣東西,多賺幾兩銀子,那纔是正經活兒。

當我們覺得又渴又餓的時候,才發現日頭已經升到了一天之中的最高點。打聽了盛京最有名的酒樓,找了個能看到街景的位置,我們點了幾樣菜便大吃特吃起來。

在這一片地區已經能看到皇宮金碧輝煌的屋頂了。這裡的街道比較寬,也很乾淨。街道上沒有像鬧市區那樣的小攤小鋪,而是有着許多經過仔細裝修的店鋪。沒有進去看過,但仍能從店的招牌匾額看出其中的不尋常。光是那些古色古香的名字便能讓人一個頭兩個大,要是隻看店名,是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不過好歹以前上學時念的是文科,再怎麼不濟也能看出個七七八八。現在想來,還好這裡的文字與以前世界相差無幾,如果是什麼小篆之類的文字,那我這個讀了十幾年書的大學生,到了這裡可就變文盲了。

“盛京好熱鬧啊!比錦城還熱鬧呢。”

“錦城……西錦國都嗎……”

“嗯!”西門錦潤一邊吃飯,一邊又要小心面紗,這樣的動作十分滑稽,讓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這就叫樂不思蜀嗎?”輕聲低喃着,我閒閒地向窗外望去。外面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隔着層層建築,能看到皇宮金碧輝煌的屋頂。好一個盛京,果然名副其實。

“錦潤……”

“什麼?”

“我想到了哦……”

“想到什麼了?爲什麼清明的聲音這麼恐怖?”

“沒什麼。”收起笑容,我白了他一眼。

我想到了一個方法,雖然不知道適不適合自己,可總得嘗試一下吧?因爲,我得讓這個世界崩潰才行啊。

於是在這家酒樓中,一個改變東溟及整個大陸的計劃在慢慢地成形。我帶着他先買了一個小院住下,然後便一步步地在這個計劃的帶領下往自己的方向走了去。冬去春來,年復一年。在我日積月累的努力下,轉眼間,五年過去了。

“清明!清明!”

十二分不雅的大呼小叫突然打破了院子的清靜。我閉上眼睛平靜地吸了口氣,手中的賬本卻已經被揉成一團廢紙。再睜開時,一張端正的臉近距離地出現在了視野裡。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

“清明清明!你看這個看這個!”

絲毫不理會我的教誨,他一臉獻寶似地笑着,將手中拿着的盒子放到我面前。

“什麼東西?”

“這是給清明的生日禮物!——那個老闆說這是上等的羊脂玉,本來他是要賣一百兩銀子的,可是我身上沒這麼多,他就少收了我二十兩。我覺得這個鐲子好適合清明,而且清明的生日也快到了,所以就……”

“你這個笨蛋!”

看到他一臉搞不清楚狀況地被嚇到,我感覺到太陽穴那裡一抽一抽地跳得正歡。

“什麼上等的羊脂玉?這就是一塊到處都有的普通石頭而已!就算你不識貨,家裡還開着玉器鋪子呢,一隻上等羊脂玉雕的鐲子一百兩能買到嗎?就算沒要你管賬,天天都跟這些東西打交道,沒知識也該有常識吧!就這麼個破爛玩意兒被人家敲掉八十兩,你還挺高興是吧?錢多了沒處花是吧?……你……哭什麼哭!大男人一個,動不動就哭鼻子!你今年下半年就滿二十二了也!……還哭!”

看到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哭得悽悽慘慘,一般人會有什麼反應?我的反應就是很想揍他一頓,可是實踐證明此舉對此人只會適得其反。

努力地壓制住火氣,我重新坐下來,鬱悶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委屈地抽泣。

當年決定創業的時候,我居然沒有拋棄這個拖油瓶,現在想來真是個奇蹟。那時候,我用從忘憂谷裡帶出來的所有財產作爲資本,在盛京開了一家富麗堂皇的酒樓。作完市場調查之後,我從別家挖了幾個廚子過來,將這裡沒有的菜色列出一大串清單,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研究並試做出來,然後讓他們簽了變相的賣身契。將酒樓旁邊的一些小店也一併買下,作爲小吃與點心的外賣部,如此一來,我的酒樓甫一開張,便賺了個滿堂紅。

然後我又陸陸續續地在盛京開了各種各樣的小店,專賣各種奢侈品。從布料服裝,首飾玉器,到家居裝修,只要是有錢人喜歡的小玩意兒,在我的店裡都能找到。我故計重施,重金挖了幾名能工巧匠,加上我腦袋裡來自異世界的奇思妙想,往往一件小小的限量版首飾就能賣出天價。

創業的成功所帶來的利潤我用來建了一座豪華的莊園,莊園按大觀園的格局與蘇州園林的風格設計,花了兩年時間建成。我將它命名爲“有鳳來儀”,以記念給予我第二次生命的歐陽翔鳳。那個十歲便不幸夭折的可憐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還有沒有在他死後許多年還記得那場悲慘的災難的人呢?還有沒有人記得這個無辜的生命呢?

所以,“有鳳來儀”並不是我的個人居所,而是作爲一個做生意的地方——做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意的地方。

要培植自己的勢力,就得和達官貴人們打交道,最好的方法便是迎合他們各種各樣的喜好,“有鳳來儀”裡的各處樓閣都有着自己獨特的功能。閒人居,收集天下名茶與茶具,是盛京的茶道俱樂部;雲墨軒,收集天下名字畫,是文人才子們的文學同好會;水月閣,收集古今名局棋譜與棋具,棋道俱樂部;聞香宛,收集天下奇花異草與盆栽,花道俱樂部……

“有鳳來儀”一開,便迅速成爲盛京的文化交流中心,並從此聲名大造,爲我帶來巨大的名聲與財富。現在在東溟,都知道盛京“有鳳來儀”年輕富有的主人歐翔是一位風雅之士。盛京的文人墨客們已經形成了去“有鳳來儀”集會的風潮。

然而,在這些美麗高雅的景象背後,有鳳來儀還有另一番天地。

都知道“有鳳來儀”的後院是莊園主人的居所,因爲主人身體虛弱,需要清靜的環境療養,所以內院守備深嚴,不準任何人出入。

而人們不知道的是,在莊園九曲迴轉的山水叢中,有一條暗道專門引領特殊的客人去向內院。內院有三樓二院一館。天機樓,負責設計與買賣各式兵器與戰車,也就是各國的軍火販子的集散地。天機樓不賣現貨,只賣圖紙,而那些小小薄薄的設計圖卻能成功地引來各國權貴。天譴樓出售各種奇異的藥品,只要你想要的藥品這裡都有,而主要出售的卻是□□與解藥。天誅樓裡養了二十名頂尖殺手,專做人頭買賣。二院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怡紅院裡是□□,泌竹院裡是男娼。我從地下渠道買來身家單純相貌漂亮的孩子們,教他們琴棋書畫,詩詞歌舞,作爲高級娼妓養在二院裡。而位於內院最深處的翔鳳館,纔是我真正的居所。

之所以能做這些雖然能賺大錢卻風險極高的生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亂世。五年前,在來到盛京之後,我馬上着手開酒樓與各種小店。那個時候東溟國主病危,在酒樓茶坊這種人羣混雜的地方最容易探到消息。機緣巧合,我結識了禁軍副統領韓霖,並透露給他我可以治好國主的病。於是在他秘密帶我去見了東溟老國主之後,病危的國主奇蹟般地康復了。而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只是用了一些難得一見的吊命的奇藥,治標不治本,將他的壽命延長了三年。我利用這次得到信任的機會,給他看了國師的信物,並讓他不再信任宇文慕,將之閒至在國師府裡。三年後,老國主架崩之時,傳位遺詔上赫然寫着太子的名字。九王子的勢力受到打壓,東溟漸漸走上了劍拔弩張的時刻。

另一個因素則是我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的的確確是那個禽獸的兒子。對商場的敏感與生意頭腦不是我想不要就行的,正如他在那個世界裡是黑暗中的商業帝王,這個繼承了他的天賦的頭腦讓我在這個世界裡也如魚得水。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經過這幾年的歷練,心智雖然又成熟了很多,身體卻沒什麼變化。比起剛出谷時那個貌似營養不良的未成年小孩,現在的我又長高了一截,可是還只有一米七。令我失望的不僅是身高。本以爲長大之後,至少在相貌上能更像威武英俊的爸爸和哥哥,可事實證明我依然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纖細與美麗。這令我十分惱火。好在我收集了一大堆高質量的□□,至少能將那張男生女相的臉遮一遮,可是身材就沒辦法了。每次與新客戶談生意,都要找個看起來十分可靠的幫手——正如“有鳳來儀”現在的管家先生宋寧。而我這個名正言順的當家卻只有以身體不適爲藉口藏在幕後。久而久之,外人都流行一個說法,“有鳳來儀”的當家身體虛弱,所以逢年過節,或有人來訪時,收到的最多禮物就是千奇百怪的名貴藥材——然後被我拿來做新藥用。

而此時眼前的禮物,卻只是一隻不起眼的普通的白色玉鐲子。送禮人被人搞竹槓,還在那裡哭哭泣泣,看得我真真心煩,卻又發不起火來。

將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不解地小心擡起頭來,怯生生地看我。我不耐煩地說:“不是送給我的嗎?給我戴上!”

“戴、戴上?清明……不是不喜歡麼?”

“不喜歡又怎樣?你買也買了,送也送了,算我倒黴,收到這麼個破爛玩意兒的生日禮物。”

他終於收起了眼淚,高高興興地將那隻鐲子套在我左手腕上。

“清明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生氣對身體不好的。”

“不生氣了,別哭了。”我替他擦乾臉龐上殘餘的淚珠,對着那張我夢想着擁有的陽剛且英俊的臉柔聲說道,“謝謝你,錦潤。”

這個無憂無慮的天真的笨蛋,每次看到他我都在想,如果他知道我在暗地裡做的那些骯髒的事,他那張好看的臉上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還會不會像這樣對着我開心地笑,被我吼了之後反倒還笨拙地安慰我呢?

過幾天就是我的十九歲生日。我將自己的生日定在每年的清明節,這是個不吉利的日子,卻是我時刻不忘的日子。還有一年。我布的局,就快完成了吧?再等一年,歐陽翔鳳,你的成年之日,就是我復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