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百零五

停炮之後, 江面便再無濺起的水花,只是餘浪卻依然高,蕩得小舟上下起伏。我對水的控制力並不十分熟悉, 但韓笑陽已經消耗了很多體力, 不能讓他再繼續勞累下去了。好在馮家水軍仍在漸漸地靠近, 但速度卻明顯慢了下來。顯然是我軍的突然停炮引起了他們的疑惑。

小舟進入了馮家水軍的視線範圍, 大概是看到小舟上只有兩個人, 所以船上的士兵並沒有發起射擊,而是向我們打起了旗語。我們沒有旗子,自然不能回他們的話。不過錦菡的主將船上倒是給他們回了話, 意思是說我們是交涉使者,找他們主將的。

於是大船並沒有向我們發起進攻, 船上的士兵目送着我們一葉小舟在寒風凜冽的江面上慢慢地駛向主將的船。卻並不是完全毫無戒備, 暗中仍有□□手將箭拉在弦上, 向我們瞄準。畢竟兩個不劃漿,卻將小舟使到了風浪頗大的江心中, 還在數十艘戰船間自由穿行的兩個人,定不是尋常使者。

其實現在我和韓笑陽都已十分狼狽,要是真做使者,一定會讓人笑話死。雖然小舟並沒有被起伏的大浪打翻,但刺骨的江水卻已經將我們完全澆溼。幾乎從裡到外溼了個透, 再加上江面上的寒風一吹, 更是幾乎把全身的熱量都颳走。

啓江中下游雖然並不結冰, 但在這種天氣卻和冰水沒兩樣。紛飛的雪花預示着氣溫已經降到了零度以下, 在這種天氣泡冰水, 然後穿着溼衣服吹冷風,地獄走廊的嚴酷也不過如此了吧。

韓笑陽還好, 有內力護體,雖然衣服頭髮溼了個精光,但臉色看起來還比較正常。我就不同了。雖然我可以用神力的火焰來保暖,但現在爲了架駛小舟,力量卻是用來支配水流,哪還有多餘的力氣去爲身體保暖?我的四肢都控制不住地在顫抖,牙齒也開始打架,但卻爲了做表面功夫而緊緊地咬着下脣,嘴裡有一絲腥味,怕是已經咬破了。

行至主帥的大船之前,我便將小舟停了下來,但卻無錨可拋,所以還是用力量維持着小舟周圍的水流動向,以免小舟被江水沖走。

船頭站着一身金鎧的馮子薔,少女般豔麗的臉孔已經稍微變得有些成熟,在冬季的寒風中兩頰凍得微微發紅,如同一朵嬌豔的紅薔,竟生得愈發惹人憐愛。少年的眼角眉梢都帶着活力充沛的精神,滿臉自信,真真當得上是少年英雄。

相比之下,不得不使人自慚形穢。特別是現在,那個英氣逼人的美少年站在高高的船頭,我則只能全身僵溼地在下面的小舟中向他仰望。不得不承認那個少年真是天縱英才,讓人羨慕不已。

在他的身側站着的,是一身黑鎧的莫離。許久不見,他的臉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只是神色間卻絲毫未變,讓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即使見到我,他的臉色也並沒有任何變化,像是戴了一張面具,毫無生氣。

雖然早已想到了見面時的情況,但當真正面對的時候,我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不要用這副看陌生人的表情看我……雖然想要對他這麼說,但卻是我自己將他推到了如此遙遠的地方。

而現在,我叫他的話,真的就會回來嗎?

馮子薔將手裡的□□直指韓笑陽,一臉激怒地喊道:“韓笑陽,你可有話說?!”

韓笑陽冷笑一聲,“我的話都被諸位爲我說完了,自然是無話可說!”

“到了這時還想狡辯!”馮子薔冷哼一聲,“臨陣脫逃,投敵叛變!你還真對得起苦心栽培你的陛下!”

韓笑陽像看笑話一樣對馮子薔說:“說起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韓笑陽!”

馮子薔聽到韓笑陽談及其父,奪過身邊衛兵的□□便向下擲來。韓笑陽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對他笑道:“謝小花將軍賜槍!”

“你!!”

馮子薔惱羞成怒,身形一動,卻被旁邊的莫離及時拉住。不知莫離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馮子薔這才作罷,只是漲紅着一張臉向莫離說了句什麼。莫離向他點點頭,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然後飛身跳下大船,落到了小舟之上。

小舟因突然降落的力量而晃動起來,莫離站在我身前,低着頭俯視着我,陰沉的臉色如雪前的天空,讓人心寒。

“兩軍交戰之際,除非降使,概不接待。這是兩國交戰的規矩。”

他的聲音刺到我的心裡,比江風更加地嚴酷。他的眼睛看着我,比飛雪更加寒冷。

“北魏使節有何貴幹?如不是來交降書,就休怪末將無禮!”

我連苦笑都扯不出來,只能呆呆地坐在那裡默默無言。

我設想了千百種臺詞,卻與現實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鼓起了勇氣破浪而來,卻被一個更大的浪打回岸邊。

“我來接我愛的人回家,”刺骨的冰冷已經刺入了心裡,江風吹得我的聲音也抖了起來,“他離家太久了,該回來了。”

我默默地望着他,江面上寂靜無聲。連風也停止,只餘輕雪悠閒地飄落,似乎江面上殺氣騰騰的兩隊戰船並沒有破壞它的美麗與寧和,自顧自地在空中旋轉風舞。

他靜靜地看着我,眼中只是一片陌然。像是在看一個不可救藥的人,聽了一些不可理喻的話,做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原來陌然就是這麼一回事,比錦潤當年將我遺忘之時更加寒冷。

“莫離,”韓笑陽打破這股異常的平靜,“你連回去的路也忘了嗎?”

“回去的路?”莫離擡頭看向韓笑陽,“我有回去的地方嗎?”

我一下子站起來,卻因太過僵硬而差點跌倒。韓笑陽從背後接住了我,眼前一片暈眩,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花被風吹得亂舞,失了焦距。

“翔鳳!”

我閉上眼喘了口氣,再次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血紅。忘了腳下的江水,胸中怒火騰躍,激炎頓起。

“你所要回去的地方,就是我的身邊!”我剎氣頓起,全身已經暖和了過來,溼透的衣服也漸漸變幹。小舟上頓時雪影全無,甚至腳下的江水也開始顫動。

“除了我的身邊,你還能去哪兒?”我瞄了一眼在船頭看着這裡的馮子薔,嘴角揚起了冷冽的傲意,“莫離,你除了我的身邊,還想去哪兒?”

陌然的面具漸漸消去,深黑的眸子裡閃出激烈的光茫。退去面具,又是那個我所熟悉的莫離。莫離莫離,你果然尚未離我而去。

“除了您的身邊,屬下再沒有別的地方。”單跪向我跪下,莫離仰望着我的臉,“主人,您的行爲太過冒險,請務必不要再有下次。”

“會有下次嗎?”我向他笑道,“你會離開我第二次嗎?”

“那就請主人不要再將我趕走,”黑眸之中已經閃現出水痕,“如果還有那樣的一天……請主人恕莫離不能從命!”

“沒有那一天了……”我蹲下身,將他抱住,越過他的肩膀看着船頭臉色大變的馮子薔,示威性一般地笑着說:“就算是去陰曹地府,我也會帶着你的!”

船頭的馮子薔被江風凍紅的臉已經變得青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恐懼一一在他的臉上展現。他現在一定很想跳下來,但好在他還有點理志,記得自己身爲水師主將,所以並沒有將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

他或許正在等着莫離給他打暗號,暗示他說自己的行爲不過是交涉的技巧,讓他安心,自己只是在與敵人周旋。他或許正在等着莫離突然給我一刀,然後帶着我的頭回到船上對他說,我把敵軍使者的頭給你帶回來了,我們繼續作戰吧。他或許正在等着莫離回到船上,對他解釋說他剛纔突然跪下不過是因爲中了敵人的暗算,所以纔有此異常行動。

馮子薔的心裡在想什麼,在我眼裡一清二楚。因爲我和他是一樣的人,一樣愛着莫離的人。

你不是我,所以你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莫離,替我殺一個人。”

“是。”

“你不問是誰嗎?”

“只要是主人的命令。”

我笑笑,將他拉起來。拿過韓笑陽手中的槍,交到莫離手裡,然後對他說,“我要你殺了馮子薔。”

他的神色間有些許動搖,短暫的停頓之後,他問我:“屬下能問,爲什麼要殺他嗎?”

“因爲我嫉妒他,”我捧住他的臉,怒火已在我眼中燃起,我的表情在他的眸子中扭曲,“我嫉妒他佔有了你這麼多的時間,我嫉妒他能夠公然與你站在一起,我嫉妒他能夠理所當然地愛慕你,我嫉妒他能看到你的笑……”

莫離握住了我的顫抖的手,將它包在火熱的掌心。

“屬下遵命。”

我揚起笑意,退到韓笑陽身邊,看着莫離轉過身仰望船頭焦急叫着他的名字的馮子薔。手中利槍舉起,馮子薔呆呆地愣在那兒,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樣,雙目通紅,像是馬上便要哭出來。

利槍筆直地向船頭飛去,刺破空中習舞的雪花,發出尖銳的鳴叫。馮子薔呆呆地站在船頭,臉上滿是驚恐。□□直指他的左胸,他像是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被這出奇不意的一舉驚得失常,那個剛剛還站在他們主將身邊溫柔輕笑的副將,竟將槍頭指向了一直公然愛戀着他的馮子薔。

帶着凜冽內力的長□□破了厚重的金鎧,穿透了嬌小的身軀,一股血柱從創口處噴出,漫天飛揚。船上一片混亂,□□手紛紛將箭指向小舟,卻因爲對方是自己一邊的副將而遲遲沒有下手,只是驚惶地猶豫。

莫離抱起我飛躍到船頭,韓笑陽也跟了上來。甲板上,身着金鎧的馮子薔用將死之人特有的灰白臉孔難以置信地看着重新出現在他視野中的莫離,眼角帶淚。

莫離向傳令兵使了個眼色,主將船上形勢劇變。另一批人迅速地制服了想要反抗的士兵與□□手,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拿下了整條船的控制權。莫離早已在□□軍中佈下了暗子,被控制住的主將船上,旗手迅速向其他船打起了旗語。□□水軍立即亂作一團,主將船則直直地向北魏水軍開了過去。

我走到躺在血泊中的馮子薔身邊,對他露出勝利的笑意。他卻並沒有看我,視線越過我,直直地盯着我身後的莫離,嘴脣開合,像是要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莫離,他的臉上是剛纔面對我時的那張陌然的面具。我知道那只是他的面具,如果他真能如此冷靜,剛纔在我說要殺了馮子薔時便不會猶豫。他的心裡仍然有一處柔軟之地,我敢肯定他對馮子薔,一定有着一份事實的情誼。

我允許這種情誼長存於莫離的心中,因爲我是勝利者,我的允許是對敗軍之將特有的同情。馮子薔得到的不過是一份懷念,而我,則擁有他的全部。

漂亮的大眼睛直到最後也沒有合上,光茫已經從那裡徹底逝去,只餘兩粒烏黑的珍珠,被淚水染上一層毫無生氣的光亮。

“下令全軍,招降□□戰船。”

“主人,”莫離對我說,“這次出擊的□□所有戰船之上的將軍,都願歸降有鳳來儀。”

看着船上的傳令官正向另的戰般打出旗語,我對莫離露出讚許的笑容。一切都如我所料,並無變故。

“把他的頭給馮子刃送去,”我瞄了一眼地上馮子薔的屍體,“身體就丟江裡好了。就用他的血,來染紅我們的戰旗吧!”

“是!”

我並未發出任何指令,莫離便走到馮子薔身邊,割下了那個美豔得如同少女一般的頭顱,並親手將失去頭顱的屍體丟到了江水裡。

“莫離,你不用勉強自己。”

“主人,屬下並沒有勉強自己。”他的眼裡有一絲悲傷,我知道那是爲那個被他親手殺死的馮子薔,“在□□水軍之時,屬下將馮子薔當作兄弟。所以現在,屬下希望他的屍體,由屬下來處理。”

“莫離,你恨我嗎?”

“屬下爲何要恨主人?”

“我讓你殺了你的兄弟。”

“但您是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