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七十三

儀式之後,上官青嵐和錦潤又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只剩下西門錦菡陪着我。他倒是沒有再折騰我了,想是玩夠了吧,已經到了厭倦期。而且自從那晚之後,他便完完全全恢復了當初“情深意重謝盟主”的姿態,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倆在談戀愛呢。

每天天一黑,我便到院子裡去看星星。可惜天不隨人願,一連好幾天都是陰沉沉的,天空灰暗地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寫滿預言的天空被擋在雲幕深處,不讓人窺視一絲一毫。

然而異變終於還是開始了。

建溟五年一月,東方末君御架親征,討伐叛軍。二月,兩軍對峙於溟江金沙口,東溟軍隊勢氣大增,一舉將叛軍擊退百里。叛軍退至漠桑原,紮營佈陣堅守不出。四月中,叛軍突出奇兵。宋懷溟壓陣,從正面與東溟軍隊展開惡戰。兩軍交戰之際,東方晨君與宇文慕各領兩支輕騎兵,繞至東溟軍大本營之後,以迅雷之勢奪營,然後向東溟軍發起猛攻。東方未君受到三面夾擊,敗走杜郡。四月底,被擒於東海蒼溟港,之後被囚於建德宮,自刎身亡。五月初,東方晨君即位,改年號新溟元年。

自從我失蹤之後,東方末君失去了我的聯繫,便不免焦躁起來。當我來到錦城,與錦潤重逢時,他就走上了一條毀滅之路。五月初,東方晨君即位那天,正好是儀式進行之時。

“有鳳來儀已經全部向□□轉移完畢,屬下在接到錦城分部傳回的主人的消息時便立即趕來。只是在江南小築發生了那樣的事,楚清秋難辭其咎,全憑主人發落。”

在東方末君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將有鳳來儀的力量全部撤出了東溟,而且留在那邊的勢力也都全部隱藏。當他發現自己被拋棄的時候,不知是何感想呢?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嘆了口氣,“我現在可沒心情理他呢。你過來的時候,□□的局怎麼樣了?”

宋寧說,“一切正如主人所料。只是東溟那邊……屬下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問爲什麼放棄東方未君?”

“是,”宋寧道,“我們在東溟的投資甚多,爲何要將東溟拱手讓人?如果當時有有鳳來儀相助,就算在後期失去了主人的指揮,東溟軍也不會慘敗於此。”

“東方未君不是宇文慕的對手,有鳳來儀用不着向註定的失敗者投資。而且,”我笑道,“敵人,還是要自己親手打敗纔好玩啊。”

“那麼主人現在有何打算?”

“我還要在這裡留一段時間……”我想了想道,“□□那邊就交給你們,按計劃來就是了。如有異變,馬上通知我。東溟境內的勢力按兵不動,我自有打算。這裡的事……我也不知道還要留多久,不過你回去之後,馬上派人去北魏的徵南大將軍府,將這封信交給我哥。”

“屬下明白了。”宋寧收起信,“那麼屬下就先回□□了,主人保重。”

我點了點頭,他便離開了,留下了帶來的莫名保護我。現在還不能走,還有必需要做的事呢。

然而他們這一次的失蹤卻並沒有多久。幾天之後,府裡突然變熱鬧了起來。下人們忙進忙出,給主屋那邊張羅着什麼事。西門錦菡將我看在自己的屋裡,以養病爲由不讓我出門。所以當我知道他們在張羅的是什麼事的時候,已經到了事件前一天了。

我決定留在這裡不跟宋寧回去,就是因爲看到儀式那夜錦潤的態度有所鬆動,所以想要找機會跟他好好溝通一下,或者想辦法將他騙回□□再說。只是沒想到,當我能再有機會看到錦潤的時候,他卻已經要結婚了。

“你不讓我出門,難道是因爲怕我知道了這事想不開?”

看到西門錦菡一臉鬱悶的表情,我還真以爲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他該不會是在爲我“着想”吧?

“還真把我當女人了嗎?難不成跟他睡了一次就要賴他一輩子?”

“你真的不在意?”西門錦菡一臉奇怪,“我可真是越來越不瞭解你了。”

“你曾經瞭解過我嗎?”

“在謝家的時候,我以爲你是一個聰明而清高的人,”他垂下眼,似在回憶着從前,“與世無爭,冷眼旁觀。可是到了後來,你與我斗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一樣的生於黑暗,玩弄人生。等再見到你時,卻看到了一個曾經的我,同一張臉,和同樣的對命運的不甘。然而那一夜之後,我又看到了一個爲情所困的可憐人。”

他頓了頓,然後直視着我道:“歐陽翔鳳,到底哪一個纔是真正的你呢?”

“哪一個都是,又哪一個都不是。”

你如果只看你想看的,那你所看到的便是我。你如果只看我想讓你看的,那你所看到的便不是我。

他無所謂地笑了笑,然後轉移話題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軟弱的人。你爲醇玉流下的眼淚和爲他所流下的眼淚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說着,他走到門邊,將門大大地打開,“我不會再關着你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吧。”

我倒是沒想通西門錦菡爲什麼會突然想通了。說起來有點絞,但他對我的執念也未免太不正常了吧?只是眼下我可沒時間與精力去在意他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新鮮的想法與遊戲——我還有正事要做呢。

五月十八是個好日子,良辰吉日,益婚嫁。府裡到處都掛着紅得刺人的燈籠與喜字,相比起來,那夜的慘白就像是一場噩夢一般。新娘是老國主的外孫女,算起來跟我和錦潤都是一輩的,大概是什麼表親之類的親戚關係吧。就像其它千篇一律的政治聯姻一般,娶了個女人,西錦就基本上被他收入襄中了,只等老國主架崩,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了。

天色漸晚,瑞王府從下午開始就變得喧鬧,現在客人們都基本上到齊了,更是人聲鼎沸。吉時在晚上,新娘的喜轎也還沒到,不過宴席卻已經開始了。錦潤穿了一身大紅,做出上官青嵐教過的最完美的表現。一切都是那麼和樂融融,除了站在陰暗的一角看着他的一身白的我。

我就那樣站在角落裡,看着這一片歡樂的景像。大家都很高興吧?這種大紅色的喜事可是建立在許許多多人的利益基礎之上的呢,只可惜……

一聲刺耳的聲音突然叫開,沉思中的我沒注意到那聲音到底叫了什麼,只是喧譁聲突然上了一個臺階,人們開始興奮起來。就算沒聽清,我也知道,是新娘子的花轎到了。

場面應該很壯觀吧,畢竟是這樣的一場婚姻啊。人們興奮地討論着什麼,不安定的氣氛讓我覺得萬分煩躁。迎新娘子的步驟可大有學問,就算花轎到了王府門口,到走到主屋這裡也得花上老大半天。

我就只是靜靜地站在大廳裡,逐一掃過那些看客。都是些西錦的高官吧,不過沒看到上官青嵐和西門錦菡。想想也是,畢竟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啊。錦潤的今天是黑暗中的人一手建立起來的功績,可就算是他們,也不能出現在這裡,光明正大地坐在理應屬於他們的位置。

等的人終於出現在了視野裡。錦潤一身大紅的喜服,手裡牽着一條紅絹,另一端還帶着個美女。的確是美女呢,論長相氣質,看起來和現在的錦潤是完完全全的天作之合。我突然想起她怎麼沒戴喜帕的時候,耳邊便戲劇性地飄來了某些看客的對話。

說是新娘子一下轎,就自己把帕子揭了。說這個小郡主可是出了名的潑辣大方,就因爲無意間聽到有人說她這樣的怎麼配得上儲君,不過是因爲家族的利益才能夠嫁給潤王,所以她要讓大家都看看她到底哪裡配不上儲君。說她從小不喜女紅,卻是打鬥騎射樣樣精通的鐵娘子,跟註定會成爲一代帝王的潤王是天作之合……

得到認同的新娘子驕傲地笑着,如此耀眼。說起來,到是在她身邊那個一臉機器人表情的錦潤配不上她了。選她來做未來的國母從各方面來說對錦潤都是最好的,上官青嵐的眼光不錯,她就是那樣一個註定會當女主角的女子。

大廳裡安靜了下來,司儀正高聲朗誦着祝詞。等祝詞唸完的時候,一對新人正好走到了喜堂之前,也像是算好般到了吉時。

“吉時到——行禮——”

隨着司儀的高聲唱誦,一對新人走上前來,卻在只離那個爲了跪拜儀式而放在那裡的大紅蒲團只有半步的時候停了下來。不但他們停了下來,司儀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大廳裡剛纔爲了婚禮儀式而特意保持的安靜卻在這時變成了雜亂的嗡嗡聲響。

因爲我。

我從喜堂後面走了出來,徑直走到了喜堂中間。在一片大紅色的宴席中,一身慘白的我想不引人注目都難。說起我這身白衣,還是西門錦菡的。來到這邊之後,上官青嵐倒是給我置了不少衣服,什麼樣式顏色的都有,唯獨缺了白。

他說,鳳星的服飾以金色爲主,因爲鳳星是上天的寵兒,特意派往人間來助王星一統天下。他說,鳳星理因站在最耀眼的地方,接受衆人的膜拜與讚美,因爲他們犧牲了自己,來成全這個世界。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三百年前爲我的前任平反的,正是他上官青嵐。

他說他不會再讓悲劇在我身上重演,他說他會拼盡他的一切來保護我。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又想起了宇文慕。

鳳兒,我會保護你。

這是在忘憂谷的時候,他對我的承諾。現在,他的這位尚未死去祖師爺又再次向我承諾。

我住的是西門錦菡的房間,用的東西也是他的,也就沒必要跟他客氣。今天出門之前想起充滿了整個王府的大紅,然後在突然之想穿白色,別的什麼也沒夾雜的白。於是我便去翻西門錦菡的箱子,拿了他的衣服來穿。

雖然他比我高一截,但我和他的身型相差也不是很多,雖然大了一點,但他的衣服我也能穿。只是這身什麼也沒有的白,在這個充滿了紅的喜堂中,是那麼的突兀與不合諧。

“你怎麼來了?”

這是他看到我後的第一個反映。原來在他心中,我也是和上官青嵐他們一樣,見不得人的。

“你先去坐吧,別站在這兒。”

這個時候還這麼冷靜自若,西門錦潤,你還真是個完美的機器。

“錦潤,她就是你說的那個心上人嗎?”

聽到我這話,大廳中的嗡聲更響了。新娘子瞄了他一眼,再看看我,笑容僵了一下,卻很快又像沒事人一般,只是眼波流轉,大概在猜這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烏龍事件吧。

他沒有作聲,只是將目光又落在了我的左手腕上。新娘也敏感地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來,頓時眼中一片瞭然,笑得有幾分諷刺。

“這位公子,”她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面前,和氣地對我說道:“今天是潤王和崔玉憐大喜的日子,來者是客,也請這位公子賞個臉,坐下來喝杯水酒吧。”

說着便招呼她陪嫁過來的小丫頭給我找人佈置坐席。她表現得是那麼大方,真不愧是女主角。不過既然有人拿自己當女主角了,怎麼說也得找個無理取鬧的惡人出來,纔算得上一出好戲吧。

“這裡是瑞王府,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還沒過門就跟我擺當家主母的嘴臉?我冷冷一眼瞄過去,她的笑容便這樣僵在了臉上。沒理會她,我走過她身邊,來到了錦潤面前。

“是她嗎?你那個心上人?”

“現在是吉時,你先過去……”

“回答我。”

他頓了頓,然後纔開口道:“不是。”

剛纔爲了聽清我們的對話而小下來的嗡聲再次大噪。沒去管身後的新娘子是什麼臉色,我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錦潤,我是誰?”

他奇怪地看着我,然後說:“歐陽翔鳳。”

我又笑了一下,然後輕輕搖着頭道:“錦潤啊錦潤,你怎麼就把我忘了呢?”

“上官說……”

“好了,”我打斷他,然後學着剛纔新娘子的樣子,大大方方地向他笑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送你一件禮物好不好?”

說着,我在他面無表情的注視下,擡起手,取下了左手腕上的鐲子。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然後擡眼驚訝地看着我。對了,是驚訝呢。他終於有了人類的表情了呢。

將鐲子遞給他,他猶豫着沒有馬上接,想不通爲什麼我會突然有此舉動。不過還是很快地伸出手來準備接過這份他想了很久的“大禮”。

我微微一笑,突然間神色聚變,狠狠地將鐲子摔在了地上!

“不——!!”

隨着這隻小小的鐲子在堅實的地面上飛散成無數塊碎片,他大叫了一聲,突然撲倒在地上,將碎片緊緊地抓在手裡,鮮血立即從手中流了出來,將白色的碎玉染得和這個喜堂一樣紅。

“不!不!!不!!!”

他就這樣完全不顧形像地爬在地上,將一塊塊的碎玉抓在手裡。廳內大譁,在一邊的司儀與護衛急忙過來想要將他拉起,卻被他大力地掙脫。

我走過去,一腳踩在他正在撿碎玉的手上。他擡起頭來看着我,滿臉的憤恨。

這個表情真不錯。我冷冷地笑了開去,從高處俯視着他,然後慢慢地說道:

“西門錦潤,你一輩子也別想再見到你的心上人了。”

聽了我的話,他將我推倒在地,然後狂亂地吼叫起來。一種奇異的違和感在我心中蔓延開來,直覺得要出什麼事。

在我還來不及想清楚的時候,地面晃動了起來。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爲是因爲他將我打翻在地,所以頭有點暈,才覺得地面在晃動。然而在下一刻,視野中的所有人都變得驚恐無助。動靜越來越大,桌子上擺好的酒菜也開始顫動,樑上的大紅燈籠大弧度地搖晃起來。

原本和樂融融的喜宴變得一片狼藉,隨着地面晃動得越來越厲害。人們爭相逃竄,頓時在原本寬闊,卻因過量的人流而變得擁擠的出口堵作一團。

地震?我皺了皺眉,來不及細想,便被從暗處現身的莫名抱了起來。這個地震來得可不尋常,我又將目光轉向正在大廳中間狂亂地吼叫的錦潤,卻只見他的雙目之中流出了兩行血淚!

“錦潤……”

我掙開莫名的懷抱,不由自主地跑到了錦潤身邊。一股火焰般熾熱的力量正在以他爲中心向四面擴散,感覺跟吳雙那個時候一樣,然而這股力量卻比吳雙的大得多。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頭部,隨之卻感覺這股力量從我身邊消失了。擡起頭來,才知道並不是因爲力量的消失,而是那個時候的白金色的光茫像是要保護我一般,再次將我包裹在了其中。而跟着我跑過來的莫名卻被這股力量彈開,重重地撞到了後面的牆上。

“錦潤!”

我伸手去拉他,卻被他打到了一邊。他一個人在那裡無助地哭泣着,流出的不是眼淚,而是鮮血!是我嗎?是我把他逼到這個地步的嗎?我突然發現自己竟心軟了!我竟然在這個時候心軟!

這不是我的錯,是他先逼我的!如果我不這麼做,就連最後贏回他的機會也沒有了!

“主人!快離開這裡!”

莫名掙扎着想要過來,我卻不顧一切地在晃動得越來越厲害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來到錦潤身邊。

“錦潤——!!錦潤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啊!”我焦急地大喊着,“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是誰!!錦潤!!!你看看我的誰?!”

然而我的聲音卻根本沒有傳到他的耳朵裡。他只是死死的捧着那些被血染紅的玉的碎片,帶着狂怒在悲哀地哭着。

“翔鳳!潤王!”

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此時上官青嵐突然跑進了已經沒有別人的喜堂,在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色變得比他的衣服還白。

“潤王——怎麼回事?”他轉向我焦急地大聲道,“翔鳳,你做了什麼?!爲什麼鳳星會……”

話還沒說完,他蒼白的臉色突然變得驚恐萬狀。一聲劈啪的木頭斷裂聲從頭頂傳來,我警覺地擡起頭,看見一截巨大的斷樑正直直地往下墜去,而那正下方,卻是因過度的悲傷而毫無察覺的錦潤!

似乎是本能的,我的身體便向錦潤撲去。大腦里根本是一片空白,什麼也來不及想,只是像飛蛾撲火一般,撲向了那個悲傷地流着血淚的人。

“主人!!!!!!!!!”

“翔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