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前,和士開微笑着,柔聲說:“小歡,如果有人問你,就說是我的小妾酈姬留你聽琴觀舞,我也會這麼對蘭陵王說的。”
顧歡聽他這麼顧念自己的體面,心裡還是感激的,便點了點頭,輕輕地道:“多謝。”
和士開撫了撫她的臉,低聲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便會明白,很多時候,我們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大聲疾呼,四處張揚,弄得盡人皆知,那樣很危險。”
“我現在就明白。”顧歡略帶苦澀地一笑。“跟你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不必安慰我,我沒事。”
和士開看着她晶瑩的臉,充滿稚氣卻又有些成熟的神情,以及那雙如黑寶石一般明亮的眼睛,忍不住俯過身去,輕輕吻了吻她的頰,在她耳邊溫柔地說:“有些事情,你現在不會懂,以後纔會明白。”
顧歡有些疑惑,卻沒有發問,因爲車子已經停下。
和士開先下車,然後將她抱下來,體貼地道:“你去歇着吧,我去跟蘭陵王談。男人跟男人之間,有些話可以說得比較透。你一個女孩子,就別聽了。”
“嗯。”顧歡沒有猶豫,立刻點頭答應。
和士開的年紀比她和高肅加起來都大,又在宮廷中浸淫將近二十年,經歷了高演和高湛聯合奪位等風波,處理這些事情來自然比他們要有經驗得多。顧歡前世是集團的戰略策劃部負責人,可對政治上的傾軋卻不怎麼在行,對古代的官場更是不甚了了,最好還是讓和士開來勸高肅,只怕比她的話要管用得多。
她實在很疲憊,進府後便與和士開分手,讓管家帶他去白雲軒,自己則徑直回到綠漪閣。
秋燕和春喜急得如熱鍋上螞蟻,等得坐立不安,一見到她,便驚喜地迎上來,關切地問:“小姐,怎麼樣?那人沒找你麻煩吧?”
“沒有。和大人是堂堂宰相,怎麼會找我一個小武官的麻煩?你們別在那兒胡思亂想,該幹嘛幹嘛去。我累了,你們都別吵我,讓我好好睡一覺。”顧歡把兩人趕出去,換上睡衣,倒頭便睡。
直到暮色蒼茫,她才醒過來。
這一覺睡得太舒服,她感覺好多了,還沒睜眼便翻了個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隨即被身體裡隱隱的刺痛激得皺了皺眉,這才老實了一些,平躺在牀上,慢慢睜開眼睛。
高肅斜斜地倚在牀頭,看着她的一舉一動,本來盡是憂鬱的眼睛漸漸有了些愉悅。
顧歡立刻感覺到身邊有人,便側頭看去。
屋裡沒點燈,光線很暗,但高肅那蒼白而美麗的臉彷彿自己就能發光。顧歡把他眼中的憂思看得很清楚,便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輕聲問:“傷得那麼重,很疼吧?”
“還好。”高肅溫柔地說。“在戰場上受過的傷比這重多了,這個算不得什麼。”
顧歡不敢亂動,怕碰到他的傷,便略帶責備:“你怎麼過來了?該在屋裡躺着好好歇息。外面又在下雨,一層秋雨一層涼,你要受了寒怎麼辦?”
“我想來看看你。”高肅握緊她的手,淡淡地說。“就幾步路,哪那麼容易就受涼了?”
顧歡很自然地往裡挪了挪,拉開被子一角:“快來躺下。”
她穿着雪白的絲綢中衣,烏黑的長髮散落在枕上,神情慵懶。僅僅過了兩天,原本純稚少女的圓滑線條就變得清晰鮮明,出落得水靈靈的,十分誘人。
看着眼前的人,高肅怎麼也拒絕不了她的話,便起身脫掉外衫,然後躺到她身邊。
他渾身是傷,仍然疼得厲害,不想多動,顧歡更不敢碰他,兩人就這麼並肩躺着,聽着外面嘀嘀噠噠的雨聲,心裡便感覺很安寧,很舒服。
良久,顧歡才平靜地說:“長恭,你成親吧,別再違抗皇上的意思了。”
高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道:“我不願意委屈你,想娶你做我的王妃。”
顧歡輕輕嘆了口氣:“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形勢比人強,何必爲了一個名份拿命去拼?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下你先答應着。如果娶了她,能換得長久的太平日子,那也是值得的。”
高肅又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才問:“你仍然堅持不肯嫁給我?”
顧歡輕嘆:“長恭,我父親不會答應我給別人做妾,我義父也不會肯的。”
高肅苦笑:“有時候真想不顧一切,大不了一個死字。”
“話不是這麼說。”顧歡很冷靜。“長恭,我們現在太年輕了,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他們抗衡,就只能先忍耐。先這麼熬着吧,我相信,我們總有出頭的時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高肅聽着她的話,忽然激動起來,猛地轉了個身,隨即疼得“噝”了一聲,又倒在牀上。
顧歡嚇了一跳,連忙撐起身看向他:“你怎麼樣?幹嗎做這麼猛的動作?傷口會迸裂的。”
“我忘了自己有傷,沒事沒事。”高肅笑道。“歡兒,我只想問你一句話,如果我與別人成了親,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
顧歡看着他,肯定地說:“會。除非你讓我離開。”
“這是不可能的事。”高肅說得斬釘截鐵。“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
顧歡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將臉埋進他的頸窩,很輕很輕地說:“你放心,我不會走的。”
“好。”高肅摟住她的腰,安心地笑了。
下午,和士開與他的談話並不長,只閒閒地說:“做人首先要審時度勢,可以拍案而起,但必須有堅實的基礎和強大的力量,否則,就得忍辱負重。做爲男人,更要爲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心愛的人擔負起重擔,而不能因一時的魯莽毀了一切。娶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換取長久的安寧,這是很划算的事。我真不明白,王爺爲何如此固執己見?如果王爺喜歡一個人,要怎麼安排都不過是小事。究竟是名份重要,還是兩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重要呢?如果自己都不在了,那自己在乎的那些人與事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說得句句在理,高肅無言以對。
和士開便起身告辭。
他呆的時間很短,對高肅的衝擊卻不小。他認真考慮了很久,知道自己必得答應成親,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纔會與顧歡有將來。想着,他忍不住掙扎着起身,來到顧歡住的地方,久久地凝視着她,這才能下定決心。無論未來的路有多麼艱難,他都一定會咬着牙,堅定地走下去。
第二天,他帶傷進宮,向高湛誠懇地承認錯誤,表示經過皇上諄諄教誨後,他痛定思痛,已經知錯,今後一定痛改前非,待到禪位大典之後,便挑個黃道吉日,迎娶鄭氏小姐。
高湛龍顏大悅,當即誇獎了他一番,又賞賜了不少金銀細軟,然後一衝動,便封他爲司州刺史。
高肅趕緊推辭。
司州並不算大,可鄴城就在司州轄區內,這個位置實在太重要了,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危及皇城安全,責任重大,又在皇帝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得謹慎,高肅情願呆在蘭陵郡,那要自由得多。
高湛不由分說:“你不單是王爺,還是尚書令,本來就該替朕分憂。我國三大名將,段韶守北塞,斛律光守西疆,你替朕守好皇城,朕將這江山交與太子,也就高枕無憂了。”
高肅只得領旨謝恩。
很快便是中秋,禪位大典順利進行,在富麗堂皇的宮中,伴着鐘磬聲聲,各品級的官員站滿了殿內殿外。和士開主持大典,頌讀禪位詔書,然後請九歲的新皇帝高緯登基。
衆人山呼萬歲。
這一切顧歡都沒見到,她只是高肅的下屬,沒有資格進宮去參加盛典,這卻正中她的下懷。那邊衆顯貴卑躬屈膝之時,她帶着秋燕和春喜上街去閒逛,買了不少新奇的玩藝兒,開心得很。
有些事情既然決定了,她就不打算再去想了,索性放開心懷,珍惜手中此刻擁有的,既不去奢望將來,也不會怨嘆曾經的失去。
很快,高肅便去司州走馬上任,顧歡自然隨行。
司州距鄴城很近,快馬只要一個多時辰即到。每隔兩、三天,和士開的愛妾酈姬就會派車過來接顧歡,理由五花八門,或是新得了一塊衣料,要她去幫着參謀參謀,看什麼樣的衣裳款式最好,或者是府中的歌舞班子又排了什麼新曲,請她去欣賞欣賞。顧歡從不推辭,高肅自然也不會過問。
只要去了,顧歡總會在和府過夜,第二天一早和士開要上朝,她便先到蘭陵王的別院去補眠,然後再回司州。
別院中的管家是看着高肅長大的,對他十分忠心。顧歡爲了救高肅的性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除了和士開和顧歡這兩個當事人外,他是惟一心中有數的人,見她每次過來都是筋疲力盡的模樣,回到綠漪閣裡就沉睡不醒,心裡又是感動又是疼惜,卻又沒辦法,只能變着法子做些好吃又滋補的湯菜,希望她能多吃幾口。
顧歡的性子漸漸變得沉靜,但過去的豁達大度、詼諧可愛依然存在,這使高肅着迷,也同樣讓和士開歡喜。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金黃的秋葉落盡,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
冬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