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那個年輕的後生就是寧棠兒,她離開衛王宮還另有古怪?”卓瑞桐眯縫了雙眼,目光變得冷峻異常。
“寧棠兒隻身上路,若是準備遠行,自然會選擇女扮男裝改換行頭,以利行走方便,影夫人不是也時常喜歡易成男兒嗎,至於那個小姑娘,屬下猜不出會是誰,可衛王宮失蹤的人,除了寧棠兒就只有畏兒”,聶空緩緩道,“畏兒這個丫頭是隨主上一起從京城來衛郡的,主上應該比屬下更瞭解她吧?”
“不,不對!”卓瑞桐搖頭,“畏兒在來衛郡之前並不是我宮中的人,當時包括畏兒,先帝總共點派了十名宮人服侍母妃,來衛郡之後,畏兒也一直在母妃身邊,直到寧棠兒來了,本王才從母妃身邊,撥了畏兒和脆兒等去服侍,難道,難道畏兒真有問題?”
“屬下也說不好!”聶空想了想道,“這其中的疑點頗多,寧棠兒覺得衛王宮呆不下去,選擇偷偷摸摸的離開,實屬常理之中,她就算和畏兒等婢女的關係再好,怕也不敢明目張膽帶走衛王宮的人,除非是畏兒自己想要跟她走,然而寧棠兒若不說,畏兒又是如何知曉她什麼時候啓行?便是知道,按理,畏兒也應該是尾隨寧棠兒前後腳離去,爲何會在衛郡城外僱好了馬車等寧棠兒?而且這兩人上路,爲何到了皇宮的,卻只有一個寧棠兒,畏兒到哪裡去了?”
“是,本王起先也疑惑過,以爲畏兒是跟着寧棠兒私自跑了,又或者半路寧棠兒不需要畏兒了,讓她回鄉了?但經你這麼一說,倒好像畏兒是主動要跟住寧棠兒似的,她又怎麼會中途變卦呢,何況寧棠兒的武功不低,她怎麼會被一個小姑娘拖進馬車?”
聶空點點頭,“所以說宮裡的那個寧棠兒更不能擅動了,屬下擔心還有其他的人在跟我們耍把戲吶!”
“本王已經知道了!”卓瑞桐應同道,“本王已經吩咐周延庭趕緊傳書,讓京城的眼線全都進入蟄伏狀態。”
聶空笑了笑,“那我們現在就來商量一下出兵線路吧,至於主上的那位皇弟能否脫困,可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夜深霜重,距離藍玉孤墳大約十多裡的地方,一道山壁上的狹小洞穴內,卓元燦在洞口探頭探腦,冷冽的風吹得他渾身冰冷,面色青白,他的嘴脣也因爲乾燥缺水而皴裂,這洞同樣是由於常年風蝕形成,故而洞內寸草不生,四壁光禿禿的。
此刻飢餓寒冷以及乾渴都侵擾着卓元燦,他望着洞外黑乎乎的遠方,和天空中幾點零落的星辰,怎麼也想不透自己的王兄爲何會突襲他和齊慷的馬車,難道僅僅數年未見,他的三哥就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睡夢中的齊慷抱緊雙臂,在衝灌進洞內的冷風中猛然打了兩個噴嚏,驚醒過來,卓元燦見狀忙道,“先生,很冷是吧,忍一忍,到明早我們去尋個村落,討點吃的,就能好過些。”
齊慷擤了擤鼻子,暗想到底是老邁了,一把老骨頭也經不住幾番折騰了。他望定卓元燦道,“皇上,你怎麼不睡一會兒呢,洞口的風太冷,你一直坐在那兒是頂不住的,還是也進來養養神吧,雖然裡面也灌風,但比洞口總是要好點。”
“朕睡不着”,卓元燦回頭繼續望着洞外的黑夜道,“咱們腹背受敵,藍老將軍替我們阻擋賊人,也不知情況如何,朕怕一旦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
“唉!”齊慷嘆道,“敵衆我寡,藍老將軍只怕是凶多吉少啊,皇上,老夫勸你還是多想想如何保重自己,以後我們該做何打算爲好啊。”
卓元燦許久都沒有說話,齊慷以爲卓元燦是拿不定主意,遂接着勸道,“要不,我們先尋個偏僻些的地方安頓下來,等避過這混亂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皇上你先保住了性命,纔好以圖後謀啊!”
“朕還有後謀可圖麼?”卓元燦苦笑,此時的他身體冷,或許一顆心比身體還要冷上百倍。
“齊先生,朕想過了!”不待齊慷又說什麼,卓元燦接着道,“等明兒我們找到村落,問明我們的位置方向後,您就離開朕,回鄉養老吧,別跟着朕一塊受罪了,他們要找的,只是朕一人而已,老先生完全不必跟着朕受這份罪!”
齊慷怔了怔,“皇上你在說什麼話,老夫齊慷是那種棄主而求自己苟全的人麼,老夫從離開家門的那一刻起,就沒打算再回去過,皇上你放心,就算賠上老夫這一把老骨頭,那也是老夫心甘情願的。”
“別再叫我皇上了!”卓元燦嘆道,“朕已經不是什麼皇上了,其實這樣也好,以前在宮中,朕總是覺得自己過得太累太委屈,而忽然間,朕什麼都沒有了,這不正好百無牽掛落得一身輕麼,朕又何必再去計較什麼皇位帝業,千里江山萬古社稷?一切,都再跟朕無關了!”
齊慷望着卓元燦的背影,任他如何的博纔多學,能言善道,面對如喪家犬一般悽惶逃命失去了所有的皇上,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寬慰對方纔好,元燦已是不錯了,他所經受的打擊和變故,換了任何一人,也未必經受的起,能撐到現在,元燦的韌性和冷靜,都足以讓他這個太傅爲其驕傲了。
齊慷將身子撐起來一些,渾身都覺得像散了架一般,多年的老寒腿也有發作的跡象,關節僵硬,和骨子裡的痠痛都讓他難受到了極點,睡是睡不着了,長夜漫漫,齊慷將自己從前的門生故吏都想了個遍,琢磨着看誰還可信,不行讓皇上暫且去投靠也行。
但卓元燦卻和他想的不同,如果一個人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任何牽念了,那怎樣活都是活,或者可以說活着和死了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卓元燦無法放下的執念卻是三哥爲什麼和婁訓一樣,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呢?
如果是爲了皇位,他現在已經不是皇上了呀,爲了皇位,三哥完全可以像元樂那樣,一早就起兵對抗朝廷,那樣他也還能理解,可三哥沒有,三哥甚至還派人送信給朝廷,表明衛郡並沒有反心,沒有反心的衛郡爲什麼會在婁訓逼宮後,突然就翻了臉呢。
除非三哥和婁訓早就……想到這裡,卓元燦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太可怕了,難道世事真像母后曾說的,天下人一個都不可信,爲了權位錢勢,任何人都可能是朋友,也任何人都可能是敵手。
現在想想,忽然覺得自己的母后儘管冷酷無情不擇手段,但她似乎是有先見之明的,面對世事的殘酷,母后遠比他看的透徹,在一切溫情脈脈的假象下,無不充斥着人心吞天噬日的慾望。
卓元燦和齊慷好不容易纔緩過勁來,駕着馬車繼續趕路,藍玉則尾隨在他們附近爲他們護駕,但是沒跑多遠,他們又再次遭受到了襲擊。
這一回,爲首一人獰笑着,對着馬車道,衛王請他下車一敘,卓元燦信以爲真,不顧齊慷和藍玉的反對,下了馬車,但是他卻並沒有看到他的三哥。明白上當的他問對方,到底意欲何爲,那人笑說,“想見三哥是吧,三哥讓我帶話,四弟請先下陰曹地府慢慢等他吧,等他當上了皇上,坐上了大龍寶座,一定會爲四弟建廟修祠,終日供奉的!”
卓元燦原是不信,可對方口口聲聲三哥四弟,只有他們兄弟間纔會熟知彼此這樣的稱呼,卓元燦的心當時就涼了,纔剛剛經過一場大戰,他已經無力氣再對抗這些人了,死則死已,只是他已經是個無用的人,三哥爲什麼還容不得他一口殘喘之氣?單憑他一個徒有虛名的曾經的皇上的身份,就是阻擋三哥登位的袢腳石麼。
眼見着對方十來人慢慢的圍上來,他們三人貼着馬車緊張地注視着對方的動作,藍玉悄悄道,“皇上,你和齊老先生趕緊騎上老將的快馬衝出去吧,由老將來對付他們好了。”
“你一個人?”卓元燦滿心憂戚的看了藍玉一眼,“他們可有十多人呢!”
“區區十來人而已!”藍玉充滿了驕傲與不屑,“想當年老朽在沙場上對敵的何止成百上千,怕他們作甚,皇上你只管放心的走,等老臣解決掉他們後自會來追你們,馬車的目標太大,你們騎上老臣的快馬好衝一些,對了,別再往衛郡走了,老臣聽出來了,衛王他也不是個好東西!”
於是他們交換了一下位置,藍玉跳上馬車,一手拽緊了繮繩,一手揮舞長劍朝那十來個狙擊者衝殺了過去,而卓元燦和齊慷則騎上藍玉的馬尾隨在後,藍玉的馬車橫衝直闖,在前面硬生生衝開來一個缺口,卓元燦和齊慷趕緊催駕,兩人只馬的從突破口逃出了包圍圈,那些圍攻人見勢,掉轉方向就欲去追卓元燦他們,卻被藍玉阻截住,不得不決定先解決掉藍玉再說。
卓元燦和齊慷逃遠,遠遠望見藍玉和那十來人纏鬥的異常兇猛,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藍玉左右突擊,奮死搏殺,齊慷顫聲道,“皇上,別看了,快跑吧,咱們不脫險,也愧對老將軍不惜自己性命的護駕啊!”
無奈,卓元燦和齊慷只好催馬一陣毫無目的的狂奔,不意他們離開了大道,很快就在荒野中迷失了方向,沒有食物沒有水,不得不尋了個山洞暫時過夜棲身。
其實齊慷說的對,藍玉雖然勇猛,然而畢竟是老了,孤身對付十來個殺手,不凶多吉少纔怪,卓元燦只不過是抱着一絲微茫的希望,祈願藍玉能順利脫險罷了。
熬過艱難的一夜,兩人幾乎被凍僵,勉強走出山洞,元燦也實在不知該往何處走才能找到村落,看藍玉的馬,四處尋不到草料亦是又餓又疲憊的樣子,別說載兩人,只怕一人騎它都難以堪受了,遂只得牽了它,緩步繼續朝前走,如果今天再尋不到村落或民戶,那他們大概就只有殺馬取血飲了,但是卓元燦心中猶是不忍,畢竟這是藍老將軍唯一留給他們的紀念了。
拖着疲憊的雙腳,卓元燦和齊慷又走了一整天,纔在傍晚擦黑的時候望見遠遠的一星點燈光,卓元燦大喜,回頭卻見齊慷已是搖搖欲倒,他回身扶住齊慷道,“先生,再撐持一下,我們就快到了!”
齊慷苦笑,一陣猛力的咳嗽讓他青筋暴漲,他緩緩推開卓元燦道,“老朽不行了,實在走不動了,皇上你快,快騎上馬去找那戶人家吧,兩個人一步步向前挨反而會成爲拖累,你先去了再叫人來擡老夫還好些!”
卓元燦見齊慷也確實太辛苦,而且說得也有道理,便同意道,“也好,朕先去找人家,這匹馬兒跟我們一樣快撐不住了,八成是沒法馱朕的,就把它留在先生身邊做個伴吧,等朕喊人來接你們,一定要等着朕啊!”
齊慷無力的揮揮手,示意卓元燦快走,而他自己則頹然的一歪,跌倒在地,估計是昨夜風寒傷身,現在已經不光是腿疼的厲害,全身都又酸又疼綿軟無力了。
卓元燦一個人摸黑着朝那一點星光走去,在郊外荒野,看似很近的燈火,偏偏走起來隔得比想象的還遠的多,卓元燦想着齊慷還在等他,完全是憑着一股子念力向那星燈火越離越近。
第一次睡在乾草上,雖然墊的很厚,可卓元燦仍然覺得腰背都被鉻得生痛,當然也可能不是睡在地上的緣故,走了那麼遠的路,是卓元燦從所未有的,難免不腰痠背痛,不過相比於昨夜,這乾草和屋中的火塘,已經溫暖了許多。
棚屋的主人是一個獨身的鰥夫,性格孤僻冷漠,尋常估計是靠打點野兔爲生,屋中掛了不少兔子的乾肉,只是因現在進入了秋冬季,四處的草已經荒蕪,所以才獨守屋中,每日出去撿些乾柴枯草存儲着以度過冬日。
卓元燦闖進棚屋中說明來意,那滿臉長着一團亂草般的虯鬚的男人悶聲不吭了許久,才同意讓卓元燦他們暫住一夜,同時,他推出屋外的獨輪車,按照卓元燦所說的方位,將齊慷和藍玉的馬給帶了回來,不過狹小的屋子沒有多餘的牀,只能在屋角鋪些乾草睡下。
扶齊慷躺好後,漢子在屋中生起了火,支起一口大鍋,給卓元燦他們煮了幾塊肉乾,只是沒有鹽,但當肉的香味瀰漫在小屋中時,卓元燦覺得這比皇宮中的珍饈美味還引人垂涎欲滴,他太餓了,餓的恨不得連鍋都一氣吞下。
連湯帶肉的撈了一碗,卓元燦先端給了齊慷,可是齊慷似乎虛弱的厲害,只很少的吃了點,便蜷在乾草鋪微合了雙眼,卓元燦知道這些食物得來不易,倒也不避嫌的將就着齊慷的碗,給自己撈了些,吃了個精光後,才覺得精神稍稍好轉。
漢子等卓元燦吃飽才把鍋端開,又添了些柴火,自己也不言不語的倒在牀上睡了,卓元燦自己在火塘邊烤了一會兒火,這纔來到齊慷身邊躺下,大概是身體的知覺恢復,睡下不久就覺得痠痛感襲來,輾轉難眠,而身邊的齊慷,不知怎麼搞的,老是在不停的咳嗽着,呼吸粗重不寧。
卓元燦終於忍不住,翻身坐起,伸手在齊慷的額上探了探,發覺齊慷額頭滾燙,心中暗叫不好,再一摸手腳身子,亦是灼手,卓元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瞧見那鰥夫卻是睡得很沉,不時鼾聲如雷,心想寄居人下,已經夠打擾的了,又如何好意思再將人家喊醒起來,陪自己折騰呢。便悄悄的離開草鋪,在屋中找尋起來。靠門邊有一口水缸,卓元燦是瞧見漢子就是舀的水缸中的水給他們煮肉的,也不曉得附近水源在哪裡,只得將就用水缸中所剩不多的水,舀了一瓢起來,接着卓元燦用自己腰間的汗巾打溼,又擰了擰,然後摺疊整齊,返身去搭在齊慷的額頭上。
其他的還能爲齊慷做什麼,卓元燦心中一片茫然,眼見漢子居所簡陋,估計也沒什麼可治病的藥,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齊慷若再有個什麼好歹,那他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現在只希望能儘快熬到第二天一早,等問明瞭漢子最近的村鎮,他再想法載齊慷去看病,總不能任齊慷這麼病着不管吧。
卓元燦這麼打算着,坐在火塘邊上終於熬不住疲累打起了盹,不知不覺竟還做起了夢,夢中他放佛回到了小時候,和三哥和歡縈一起,仍如當日般的,在齊慷府上朗朗讀書,清風徐徐,窗外落花飄在美好的少年時光裡。
身子忽然被人猛力的搖晃,卓元燦驚醒過來,夢裡的落花碎成千萬片殘破的殷紅,在心尖上劃出道道傷痕,那鰥夫不說話,只是拿手指着草鋪上蜷縮成一團的齊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