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最近過得可還好嗎?”厲太后終於開了口。
卓元燦略微怔了怔,他似乎沒料到母后會做這樣的開場白,因爲在他的記憶裡,母后好像很少問他過得好不好。卓元燦默默的點了點頭。
“過得好就行,在闌芷宮的生活是不是比原先輕鬆了不少啊?”厲太后接着道,聲音溫和得聽不出有一絲怒意。
“哀家卻不怎麼好!”厲太后接着話鋒一轉,“自你父皇病逝之後,哀家早就預感到,哀家不久就會追隨你父皇而去,未曾想得蒼天垂幸,讓哀家還能替你和你父皇守住這片江山這麼久,哀家已經心存感念了,但是生死有命,如今你我母子的緣分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哀家想問你,如果哀家給你一次機會,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卓元燦愣住,最大的願望?這是試探還是母后又想橫加干涉什麼?母后今天的話格外奇怪,說什麼緣分走到盡頭,說什麼生死有命,難道,真的是母后對他徹底失望,想以母子情分的決斷來威脅他做什麼嗎?
卓元燦只覺一陣酸楚,以前的自己也任性,也明裡順從暗裡抗拒,可母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絕情過,母后責罵懲罰過了,往往會親手做一盤又香又脆的酥卷,送到他的面前,那些酥卷冒着熱氣,帶着剛剛烹製出來的濃郁的甜香,總是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眼看着他吃下第一口酥時,母后笑了,這意味着母子兩人再一次的和解,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責罵越來越多,冷眼和置他於不理也越來越多,而母后親手做的酥卷,卻再難得吃上了。
“皇上是不想對哀家說呢,還是沒想好?”厲太后慈眉善目地看着元燦,心中卻充滿了不可言喻的悲傷。“若是不想說,就算了,權當哀家沒問,若是沒想好,皇上回去後可以再仔細的想一想,然後來告訴哀家。”
“母后爲何突然要問兒臣這些?”卓元燦終於開了口。
“作爲母親難道就不能問一問嗎?哀家聽椒蘭說,你不肯更衣,說來見的,不是皇太后,而是自己的母親,對吧?既然今日只是我們母子私聊,就無不可言之事”,厲太后緩緩道,“或許在你心目中,哀家一直是個不太合格的母親,也從未在意過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其實,不是母后不在意你,而是生在帝王家,又能有多少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呢?如今哀家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好好利用它吧!”
“真的是……不管什麼願望,母后都能答應嗎?”卓元燦終於鼓足的勇氣。
“哀家說了這麼多,難道你還不相信哀家嗎?”厲太后問。
卓元燦再次陷入沉默,如果說以前,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和歡縈相守,那麼現在,他的一顆心早已徹底的冷了,黯淡了,厭倦了。生在帝王家,的確沒得選擇!
“兒臣願母后早日康復!”卓元燦謹慎的,甚至可以說是小心翼翼的,選了一種絕不會出岔子的說法。
厲太后苦笑,心知皇上是不願對她說實話,厲太后忽然覺得,他們母子走到這種地步,纔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兒。
“哀家的身體哀家自己知道”,厲太后嘆了一口氣道,“皇上啊,你的一片孝心母后都清楚,哀家謝謝你了,不過,難道你自己就沒什麼願望嗎?”
卓元燦遲疑了片刻,緩緩搖頭。
“好吧,那皇上就陪哀家多喝一會兒茶,聊聊天如何?你我母子間,已經很久沒有閒聊了!”厲太后本來是半靠在牀頭,此時硬要椒蘭扶她去外廳的大椅上坐,椒蘭無奈,安頓好厲太后坐下,又給厲太后的膝頭搭了一牀暖被。
“哀家聽說,皇上最近一直沒去瑤華殿是嗎?”厲太后看似漫不經心的相問,讓卓元燦又一次涌起熟悉的厭惡,歡縈在的時候,母后也是這樣,不厭其煩地盯着他是否是在瑤華殿待着,而他唯一可以藉口脫身的地方,只有御書房。
“哀家知道,皇上始終都不大喜歡湄兒,所以哀家才讓爽兒陪着皇上,但是湄兒說實在,並非品行有失德行不夠,至於爽兒嘛,哀家倒要勸你一句,你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就罷了,她雖然是縈妃的侍婢,可她終究不是縈妃,對不對?皇上若要在她身上花心思,也不是不可,但你和縈妃自小一塊兒長大,對她的瞭解自然不是十天半月,可爽兒呢?真正看清一個人,有時候很難吶!”
“照母后的說法,瞭解一個人,纔可以相信她,可母后相信過縈妃嗎,就算了解一個人十幾年,從小一塊長大又怎樣,母后還不是查出她的父親長孫誼勾結吳王,而且證據確鑿嗎,爽兒挺好,至少她沒有甄湄那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以爲她是母后您的遠方侄親,就比其他人尊貴!”卓元燦反脣相譏道。
厲太后無奈的笑笑,卓元燦已經變得非常敏感了,哪怕是真正出於善意的提醒,也會被他看做是要動手的預兆,他失去了一次,自然會隨時隨地提心吊膽的防着再一次失去。
“哀家不說了嘛,只是一句勸,皇上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厲太后故作輕描淡寫道,“那麼就是說皇上和爽美人最近一直相處的不錯囉?”
卓元燦不語,但是他眼神中一閃而逝的笑意說明了一切。
厲太后緩緩頷首道,“既然如此,皇上和爽美人就好是爲之吧,過過你們的小日子,享受享受午後的陽光,下棋賞花品茶讀書都是難得的悠閒愜意,你們比哀家可會享受啊,馬上天氣就該涼下來了,京城的冬天,一向都是很難捱的,可得好好珍惜眼前的這段時光啊皇上!”
“多謝母后,兒臣知道了!”
厲太后凝視卓元燦半晌,眉目中充滿了一個母親的慈愛,“皇上就沒什麼想對哀家說的嗎?”
卓元燦又一次沉默了,他的沉默令厲太后徹底絕望,她放棄了意圖緩和皇上和自己關係的最後的努力,“那好吧,母后也累了,你回去吧,記住哀家的話,好是爲之!另外,你恩師齊慷雖然辭官回鄉,但哀家聽說,他在鄉下混的還不錯,廣開門庭,教附近的小孩子們讀書,結果很多人都不辭路遠,慕名而去呢!”
卓元燦皺了皺眉,母后很少提及這些辭了官的先朝舊臣,今日爲何突然要跟他說齊慷呢?
“這不足爲怪,齊先生是教書育人的行家,只是脾氣有些古怪,真想象不出,他教那麼多小孩子,怎麼忙得過來”,卓遠燦淡淡應道,“那母后就請安心休養,兒臣這就告退了!”
厲太后擺了擺手,安靜地目送着卓元燦退出了珠闕宮。
“太后爲何不向皇上揭穿那爽美人的底?我看她除了會搬弄是非外,也沒別的本事!”椒蘭不滿道,“而且皇上每天這樣和爽美人在闌芷宮無所事事,太后你也不說說皇上。”
“哀家的話皇上還能聽得進去嗎?”厲太后笑容盡失,一臉的悵然。
“你叫哀家如何揭爽美人的底?我們沒有實據,一切都只是憑空猜測罷了,而且爽兒是哀家讓她接近皇上的,原本希望她不會像甄湄那樣只開花不結果,可是現在看來,或許哀家已經等不到那一天了,椒蘭,你告訴哀家,如果,當一切都無力挽回時,你會爲自己的孩兒做什麼呢?”
椒蘭搖搖頭,“奴婢想象不出,奴婢不知……”
“也是!”厲太后頹然道,“你還年輕,還沒嫁過男人,更沒生育過,又怎能體會到一個當母親的甘苦和心境呢?可是哀家想來想去,能爲皇上做的,哀家都做了,以前是,現在仍是。以前哀家一心希望皇上能繼承先帝的基業,一登大統之位,哀家做到了,可惜皇上並不感激哀家,現在哀家問皇上他自己的心願,只要他肯說哀家又能辦到的,一定會替他辦,他卻多一個字,也不肯跟哀家講了!”
“太后您別太難過,皇上他這明顯仍是在和太后您賭氣呢,奴婢斗膽猜測,皇上的心願定是希望能和縈妃在一起,可人死豈能復生?皇上自知無望,所以纔沒說的”,椒蘭勸道。
“你說的有道理!”厲太后冷冷道,“哀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好強了一輩子,豈能容臥榻之側人有異心?哀家不後悔處決掉長孫一家,可哀家痛恨,痛恨皇上竟爲了兒女私情,置天下社稷於不顧,若是哀家還有從前的心氣兒或精力,哀家一定會好好教訓這個孩子,然而,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太后您這兩天爲何總是說些絕望的話呢,不是還沒到那個地步嗎”,椒蘭上前攙扶厲太后會寢間休息,順嘴就抱怨道,“都是昨兒的軍報鬧的,早知道奴婢就暫且不將那份軍報呈給太后了。”
厲太后苦笑,“你不讓哀家看到,哀家心裡不是更懸着在?其實哀家並非心灰意冷,也並非完全是爲了那份軍報,不知爲何,從清醒之後,哀家總有些不祥的預感,先帝的這份基業,哀家怕是替他守不住了!”
椒蘭聞言心中悽然,安頓厲太后重新躺下,“現在局勢不明,太后您可別先自己泄了氣,一定要撐下去啊!”
椒蘭正拉過被子欲替厲太后蓋上,厲太后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椒蘭,小瓷怕是回不來了,也不知她是生是死,跟了哀家那麼久,哀家真後悔,在她出宮之前,沒問問她的家人情況,不然就算找不回她,咱們也好給她家裡面拿些銀子,讓她的家人可以善終,你說是麼?”
椒蘭愣住,“太后,您幹嘛又想起小瓷來了?忠信侯雖然一時沒找到,那也是因爲外面局勢太亂,也說不準,她哪天就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了呢?”
厲太后緩緩搖了搖頭,“以前小瓷就是坐你這個位置,珠闕宮總管,甄湄嫁進來以後,我怕甄湄不熟悉皇宮規矩,不習慣皇宮生活,所以才把小瓷送過瑤華殿幫忙,那時哀家原本以爲,總還有的是時間,哀家可以慢慢賞賜她,只要她一直對皇室忠心耿耿,哀家一定會讓她有一個好歸宿的,可惜,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她就突然從哀家身邊消失了,椒蘭,哀家不想讓你也這樣,你今兒記住哀家的話,在哀家的牀榻下,還藏有一包哀家平時沒用上的首飾,萬一危難之時,你就帶上它遠遠的走吧!”
椒蘭大吃一驚,哆嗦着抽出被厲太后抓住的手腕,撲跪在地,“椒蘭不敢奢求這些,椒蘭只願陪在太后身邊,永遠服侍太后!”
“傻丫頭,哀家又沒叫你現在就拿了離宮,哀家是說萬一危難之時,你已經爲哀家死過一次的,哀家可不需要你再重演一遍,不過,哀家是有條件的!”
“太后請講!奴婢洗耳恭聽!”
“你起來說話吧,你這麼匍匐着,哀家跟你說話也累啊!”
椒蘭立起身,不過仍是跪在牀前,厲太后沒有再堅持,招椒蘭靠近了些才道,“第一樁就是爽兒,你給哀家記住了,不要再當皇上的面兒傷他的心,否則皇上絕不會饒過你的,第二樁,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向皇上提起齊慷嗎?”
椒蘭搖了搖頭。
“齊慷是皇上的太傅,齊慷在朝中舊臣中的影響力並不亞於長孫誼,最重要的,他是個十分公允的人,對人對事不會有任何偏頗,當年卓瑞桐,長孫歡縈和元燦他們三人同在齊慷門下時,哀家曾求先帝,私下裡讓齊慷多教教元燦,可先帝不肯,當時也是說齊慷正直不阿,哀家不信,就自己偷偷的去找過齊慷,誰知道被他拒之門外,被拒之後,哀家以爲他會對元燦嫌惡,因此哀家盤算,只要他敢爲難元燦,就正好被哀家握到把柄,讓先帝罷免了這個太傅,未曾想到,齊慷對元燦仍是一如既往,好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一樣,既不偏袒也不寬縱,所以哀家就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把哀家所做的一切算到元燦頭上的,你聽明白了嗎,椒蘭?”
椒蘭怔了片刻,疑惑道,“太后您的意思,是萬一危難時,皇上就可以想起還有誰能幫上他了,對麼?”
厲太后苦笑,“你也是個聰明的丫頭啊,不過只對了一半!”
“一半?奴婢不明白?”
厲太后嘆了口氣,“萬一情勢危急,你一定要想辦法幫皇上脫離險境,齊慷的老家距離京城不算遠,但在偏僻的鄉下,他又辭官了好久,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注意到他,而且他廣開門庭,便是有陌生人出入他的茅舍也不奇怪,對吧?有個落腳處,再做打算,或者聽聽齊慷的意見,總是比滯留京城安全呀,也所以,哀家塌下的東西,也並非全是給你一個人的!”
椒蘭聽着聽着,就忍不住掉了眼淚,“爲什麼太后,爲什麼我聽着老覺得您是在安排身後事啊?”
“傻丫頭,哭什麼?”厲太后嘖怨了椒蘭一眼,“凡事都要做最壞的打算,這也是哀家能站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原因,不要怕,你也說了,事情還沒臨頭呢,沒臨頭你哭個甚!哀家早跟你說過,老天爺讓哀家多苟延殘喘幾日,就是要哀家還能有時間安排好身後事兒嘛,這些天,不管我跟你說過什麼,你只管記住就是,其他不要多想,能答應哀家嗎?”
椒蘭忍住眼淚,唏噓着點頭。
“這就對了,哀家先睡一會兒,等到晚上,你把厲侯給哀家請來,他也好些天沒來見哀家了!”
“喏,奴婢記下了!”
厲太后安然入睡時,卓元燦的耳朵卻在發燒。赤紅筋脹的耳朵不是因爲羞澀,不是因爲憤怒,更不是因爲痛苦,而是因爲煩悶,“你別再追問了!母后她真的沒跟朕說什麼,也就是幾句閒話,問朕過得好不好之類!”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皇上的耳朵怎麼紅了?太后養病期間,誰也不見,怎麼可能巴巴的將你喊去,只是閒聊呢?”爽兒追問不休,看卓元燦的眼神完全像是在審犯人。
卓元燦更加鬱悶,耳朵紅不假,還不被你給吵紅的?他心中暗暗不滿,卻沒敢說出來,“哎呀,要朕怎麼說你才肯信呢?我們母子倆見面,不閒聊能做什麼,你到底希望她對朕說什麼啊?”
“母子見面?”爽兒的聲音比平時提高了八倍,“有那麼簡單麼,你們是皇上和皇太后啊,說你跑去珠闕宮待了大半個時辰陪太后閒聊,誰信啊?好吧,我就當你是閒聊,難道太后就沒提什麼時候讓你重新上朝的事兒麼?”
“沒有沒有!”卓瑞桐忍無可忍,終於有些不耐煩了,“你別吵得這麼大聲行不行,讓下人們聽見多難堪!真的沒有,朕也不想上朝,成天人心惶惶的討論戰局,仍舊還是節節退敗,這個朝有什麼好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