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肥紅瘦的時候,天氣便慢慢熱起來了。京師又是一月多沒有下雨了,天氣乾熱,悶悶的讓人心裡懶洋洋的。
趙謙乘車去溫府,撩開車簾,看着地上騰起的黃塵,因車上只有韓佐信和他二人,趙謙便大膽對韓佐信道:“影響我大明國運的,多半是氣候。細讀史書,在我華夏勝極一時的大唐後期,不難發現,冬季的風變強了,而夏天的雨水變少了。氣候的蔓延,便會激發一系列問題。人禍總是與天災同時發生。”
溫體仁派人請趙謙,趙謙不敢怠慢,遂與韓佐信立即乘車去溫府。溫體仁請趙謙過去,是因爲上午發生的事。
今天上午在值房的時候,周延儒說起勘察趙謙欺君這件事時,特地問溫體仁,“溫閣老以爲如何?”
溫體仁有些詫異,因爲在以前,內閣決定事務時,元輔是從來不會專門問溫體仁的態度的,溫體仁一般都是一臉毫無精神與世無爭的樣子。而現在元輔擺出這副姿態,溫體仁不由得小心起來。
中午禮部一官員拜訪溫體仁,說聽到元輔與戶部給事中楊修所商量彈劾溫體仁,“趙謙畏罪,重金賄賂溫閣老,將瑪瑙說成陶器相贈。”
溫體仁大驚,因爲趙謙送重金這件事只有很少人知道,報信的官員既然能說出來,肯定不是在危言聳聽。
他意識到,再也無法韜光隱晦了,和周延儒之間的矛盾決定了二人遲早有這麼一天。
坐車要比坐轎快一些,不過更顛簸。有身份的人都寧肯坐轎,趙謙卻更喜歡坐車,因爲他覺得將時間浪費在路上不合算。
趙謙問韓佐信:“溫閣老見我,佐信猜是何事?”
韓佐信道:“多半是元輔對溫閣老產生了警覺,而溫閣老知道元輔欲對大人不利,大人與溫閣老牽連,閣老不得已要給大人通氣,商議對策。”
韓佐信說罷心下想,大人非懵懂之人,與溫家二小姐之間的糾葛,鬧了出來,又借鄒維漣之手賄賂溫體仁,這兩件事,已經足以拉溫體仁下水,不知不覺之間,非常巧妙。在此之前,連韓佐信都沒有想到這點。
趙謙能將棋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令韓佐信暗自佩服。
當僕人步入內院準備稟報溫體仁趙謙到了的時候,溫體仁正坐在書房裡看書,當他看到“唐代茶稅”一詞時,後面有行小字:注一。溫體仁翻到末頁,找到“注一”,寫着:見《新唐書•食貨志》。溫體仁又到書架上找到《新唐書》,翻到關於茶稅的一頁,“武宗即位,鹽鐵轉運使崔珙又增江淮茶稅。是時,茶商所過州縣有重稅,或掠奪舟車,露積雨中;諸道置邸以收稅……”
這時僕人在門口道:“稟老爺,趙大人到了。”
“快請進來。”
因趙謙是溫體仁叫人請過來,所以並未在門口等候,直接被人迎進了府中,僕人傳完話,便引趙謙到了書房。
“下官見過閣老。”趙謙向溫體仁執禮,溫體仁點點頭,示意趙謙坐下,然後說道:“廷益聽聽這一段。”遂將剛纔看到的那一段唐代商業稅收的文字讀了一遍。
趙謙聽罷又背了一段:“肅宗即位,遣御史鄭叔清等籍江淮、蜀漢富商右族訾畜,十收其二,謂之率貸。諸道亦稅商賈以贍軍,錢一千者有稅……”
這一段的意思是肅宗對每個商人徵收百分之二十的財產稅。這樣的商業重稅,在明代是不可想象。
溫體仁聽罷有些驚訝,讚道:“廷益博聞廣記,令老夫敬佩。”
趙謙道:“碰巧近日思索朝廷錢糧軍餉所出,翻閱了相關書籍。大明年年乾旱,農事欠收,而商賈經過數百年太平之世,早成氣候,財富不可估量。”
趙謙侃侃而談:“宋代鹽、酒、茶三項收入4752萬貫,如我大明有此收入,九邊何愁軍餉?慶曆三年九月,宋仁宗詔令凡違犯茶鹽酒禁者可酌情以錢物贖罪。諫官餘靖聞而大怒,當即上書道:‘臣不知誰爲陛下畫此謀者?徒知高談而不知適時之變也!今三邊有百萬待哺之卒,計天下二稅上供之外,能足其食乎?故茶鹽酒稅、山澤雜產之利,盡歸於官,尚猶日算歲計,恐其不足。民貪其利而犯禁者,雖死不避也。今乃一爲贖刑,以寬其禁,三軍之食,於何取之?’結果,詔令被駁回,卒不果行。”
溫體仁點點頭,不置可否。
趙謙又道:“我大明歲入鹽稅250萬兩,茶稅10餘萬兩,酒稅一文也無。國家財政困難至斯,理清課稅已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了。”
溫體仁這才說道:“一旦加稅,必將面臨百姓唾罵,百官彈劾。”
趙謙沉吟未語,這纔想到,此時的統治階級已不似唐宋。明代文官集團,已是帝國直接的統治者。文官是由科舉產生,要讀書考科舉,基本要脫離生產,依靠家庭供養,家庭經濟條件好的作坊主、地主、商賈家庭,無疑更有條件和可能考取科舉。
利益攸關,增收商稅談何容易。
實際上到了明末,官方的控制力也非常微弱了。在帝國早期,有400多個稅課司局,但到了崇禎年間僅存112個。其餘的因無利可圖而被關閉。萬曆時,戶部報告某個稅課司巡攔每年俸糧工食費不下400餘兩,而其徵收折鈔銀僅爲110兩。徵收來的銀子還不夠收稅人員吃飯用的,也確實只能關閉了。
兩人各自端起茶杯喝茶,趙謙意識到,有些事,理是那個理,但要實現自己的抱負,並非囊中取物之事,如果按照自己設想,“合理”增加朝廷稅收,那簡直是與整個士人集團爲敵,下場絕對不會太好。
溫體仁聽罷趙謙的高論,感覺他是雄心勃勃,但恐其有紙上談兵之嫌,到頭來連累自己,但趙謙這段時間爲自保施展出的一系列手段,令溫體仁也不得不拜服,靜觀其爲人處事,已是老練,溫體仁這才試探地問道:“如廷益果真巡撫浙江,將如何施爲?”
這個趙謙倒還沒有想出來,既不得罪人,又要辦成事的良策,不是那麼容易想出來的。韓佐信說想誰也不得罪,除非什麼也不幹,是很有道理的。
趙謙見溫體仁看着自己,感覺到他的試探,不便說“我也不知道”,遂說道:“去歲與今年山西大旱,流寇復起,朝廷欲用兵,正缺兩百萬的軍需。江南茶稅按理不會低到如此地步,定有貪贓枉法之徒,待下官明察暗訪,清理出二百萬兩茶稅解皇上之憂,另獲貪官罪證,以供閣老澄清朝政之用。一舉兩得之事。”
溫體仁聽罷心中一動,那周延儒想彈劾溫體仁收受賄賂,但是趙謙賄賂溫體仁一事做得很是隱蔽,很難找到證據,溫體仁身爲內閣大臣,不會因爲一些空穴來風之事就倒臺的,溫體仁雖然不怕,但這口氣卻憋在心裡十分難受,來而不往非禮也,趙謙如果真能抓住周延儒的把柄,溫體仁就大有用處。
溫體仁摸了一會兒鬍子,說道:“皇上憂慮,如果廷益能就此事面呈皇上,老夫自然會在朝堂之上支持廷益,巡撫浙江這事兒就好辦了。”
趙謙聽溫體仁的口氣,心中大喜,面上卻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這倒不難,下官有辦法,有閣老鼎力相助,下官定然從長計議,不負閣老重託。”
二人言談畢,趙謙告退,剛走到院子那道月洞門的時候,突然見到了秋娘,秋娘四處看了看,將一張紙條塞進趙謙手裡,低聲道:“小姐給你的,這裡不便多說,你回去再看。”
趙謙點頭。
卻不料溫體仁在窗戶邊上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眉頭一皺。難道真的要將女兒許配給趙謙?溫體仁暫時還沒有心理準備,再說趙謙現在自身難保,溫體仁還得看看他的造化,能不能過了這一關,貿然將女兒許配,說不定會引火燒身。
這時幕僚張茂才走到溫體仁身邊,說道:“聽說趙謙身邊有位能人,叫韓佐信,趙謙所用計謀,多是出自韓佐信之手。”
張茂才如此說,意在讓溫體仁知道,謀士還是很有價值的。
“哦?”溫體仁回頭看了張茂才一眼,又沉思了片刻,摸着鬍子道,“趙謙此人善用兵,老夫所知,他帳下有兩名虎將,一善謀,一善勇。近日見此人善政略,原來有韓佐信。其實此人最大的長處是善用人。”
張茂才道:“大人真明鑑也。”
溫體仁道:“大才非獨善其身,善用人,方能成事。”
秋娘送完書信,回到後院溫琴軒的閨房,回稟了溫琴軒。溫琴軒不放心地說:“你親手交給趙大人的?”
秋娘點點頭:“我看了四周,沒有別人看見。”
溫琴軒撩了一把掉到額頭上的幾縷青絲,心裡有些不滿,早上服侍自己的丫頭連頭髮都梳不妥當,年齡小的小丫頭,總是毛手毛腳的,還是秋娘合自己的心意。
溫琴軒觀察了一下秋娘的神情,見她挺熱心的樣子,心道你不就是想跟着我一起去趙府麼?想罷心裡有些醋意,夏天的到來,又讓人身上膩膩的,溫琴軒指着邊上放冰塊的銀盆說道:“去換些冰。”
這時一縷風吹動了窗前的綠紗,溫琴軒心中一動,倒有些寂寞起來。有句話叫:不是帆動,不是風動,觀者心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