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承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辛子穆卻不曾合過眼，他獨自坐在書房的窗臺上，吹着冷風，懷中抱着一罈子清酒，任由房中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投得長長的，顯得有些孤寂。
“阿穆。”蘇承忽然出聲，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後，一雙劍眉緊緊地擰在一起，眼眸中藏着說不出來的複雜之色。
辛子穆沒有回頭，只是冷清道了一句：“你來了。”
蘇承感覺心裡不舒服極了，卻也不知道他爲何事而擔憂，也慢慢爬到了窗臺上與他並肩而坐，兩人共食一罈，就像很多年前一樣。想到以前的事，蘇承忍不住輕輕笑了。他比辛子穆年長兩歲，喝酒卻是辛子穆教他的，他當時也不過十歲孩童，被辛子穆活生生灌了一杯酒，嗆得他上氣不接下氣，辛子穆卻笑得像一隻小狐狸一樣，輕輕抿着杯子裡的清酒，一臉舒爽。
兩人的關係似乎就是從那一杯酒開始的。遇到辛子穆之前的蘇承，只是一個呆板枯燥的書呆子，整日在父親大人的教導下顯得戰戰兢兢，唯命是從。辛子穆那時候在書院裡，就像是一個異類一樣，他可以在人羣中肆無忌憚地大笑，同先生大聲辯駁，甚至還在書院裡與人打架，竟也能以一敵十。
辛子穆從小就是像神話一樣存在着的人物，他三歲能讀四書五經，五歲能做詩，七歲能做賦，十歲棋藝就已經超出了當時教他們的先生，簡直是讓人歎爲觀止。而更離譜的卻是，他的武功也無人能敵。
那時候的辛子穆在蘇承眼中簡直就是神，一直都是暗自崇拜，卻又自慚形穢，不敢與之有太多的交往。蘇承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可是他連這唯一的長處也是不及辛子穆的，所以他每每聽到辛子穆行詩做賦，讚歎的同時，卻又更加不自信了。
兩人真正的往來，是從那杯酒開始的。蘇承無意之間發現辛子穆偷偷摸摸藏在某個地方，他一時好奇就跟了過去，便看到他拿了一個酒壺，倒了一杯酒輕輕啄了一口，頓時眯起眼睛，一臉舒爽的表情。
蘇承這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幕，他像神一樣崇拜的人，偷偷蹲在牆角偷喝東西，像一隻小耗子一樣竊喜着，微微眯起鳳眼，臉上有些微醺，直勾勾地看着他，將他看得心裡酥酥癢癢的。
“你也來嘗一口！”小耗子頓時化身小狐狸，壞笑着往他嘴裡灌了一口，他嗆得臉色通紅，狼狽極了，辛子穆卻看得哈哈大笑。
“你這人平時怪嚴謹的，看起來像呆子一樣。”他的笑聲既囂張又挑釁。
蘇承當時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不對頭，出口便是：“你纔是呆子！”
辛子穆瞪大了他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那雙清澈的瞳孔裡似乎映出了他漲紅的臉……
有些人彷彿是天生就要湊在一起的，哪怕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自從那日之後，蘇承每每獨自一人在書房裡看書之時，辛子穆總會從窗戶那裡鑽進來，被
他發現之後，就揚起他醉人心絃的笑，揚揚手裡的酒壺，“我來找你喝酒。”
蘇承討厭酒的辣味，可是陪着他喝多了，似乎也就沒那麼討厭了，偶爾也能從辛辣之中嚐到一點甘甜，所以也就明白辛子穆爲何抿酒之時，會露出那種舒心的笑意了，像一隻滿足的小野貓一樣，看得人心裡癢癢的。
認識辛子穆的過程，就像是小偷潛進別人屋子裡偷東西一樣心驚膽戰，在蘇承父親大人的眼裡，辛子穆固然聰慧，卻是心思不正，是典型的“紈絝子弟”，所以說並不允許老實巴交的蘇承和那種人來往。辛子穆也正是明白了這一點，每次都是偷偷潛進他的書房，找他喝完酒之後，又偷偷潛回去，他的心思開始越來越遠，漸漸也覺得讀書枯燥無味，還不如與辛子穆談天說地來得暢快。
第一次被父親大人狠狠地責備之時，正是他厭學的時候，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就是突然覺得曾經十多年的書都白讀了，全是學了一些無用的東西，越想便越是枯燥無味，看着書本上晦澀難懂的字詞，更是頭痛。父親大人嚴厲地斥責了他，罵他越來越不思上進、玩物喪志，甚至命人將辛子穆送與他的鸚鵡丟了出去。
當天晚上他一直呆在書房，直到深夜，果真等到了辛子穆的到來，他這一次沒有帶酒，而是笑嘻嘻地坐在了他的旁邊，指着他手上的一本書道：“你看它像不像一隻鳥？還有這個，像個光頭和尚一樣。”
仔細一看，還真有些像，便忍不住笑了，然後再看那些晦澀難懂的字詞，似乎頓時變成了一幅幅有趣的畫面，將它們拼湊在一起，頓時妙趣橫生。
辛子穆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指着上邊的一句詩詞道：“太搞笑了，你看這句詩詞，把它的順序換一下，就成了……”
那一夜竟是未眠，辛子穆是快天明的時候才離去，他走之前還說了一句：“這麼簡單的東西你都學不會，真丟人！”他做了一個鬼臉，從窗戶口跑了。
蘇承那時候才忽然意識到他前來的目的，會心一笑的同時，也默默記住了他的話，從此通讀各類詩書，也開始嘗試着行詩做賦，日日精讀，在不斷追逐着辛子穆的同時，他因爲一場宴會賦詩，莫名其妙成了北故第一才子，聲名雀起，而辛子穆只是躲在人羣后邊，衝他挑釁地一笑。
若無國師，便無丞相，這句話說的並不誇張，而蘇承一直都是這樣認爲，在他心底辛子穆纔是北故的第一才子，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書呆子而已，不懂詩情畫意，不懂人心叵測，不懂人情世故，是辛子穆手把手地教着他，讓他坐上了丞相之位。
“阿承。”辛子穆微微前頭看着他，淡淡的笑容彷彿隨時都能消失了一樣，“我想明日便走，你幫幫我。”
“你不等過年了再走嗎？”
“不了。”他輕輕搖頭，又仰頭喝了一大口，殘留的清酒順着他的嘴角滑下，把衣襟染得溼溼的。
蘇承目光變得有些傷感，“纔剛回來，你又要迫不及待的走了，我有種北故國已經留不住你的錯覺。”
辛子穆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安靜地垂着頭，看着落在窗外的影子。這樣的辛子穆太安靜了，也太孤寂了，讓人覺得他隨時都想是要隨風而去，再也不回來了一般，讓看的人頓時揪緊了心。
蘇承忍不住伸手，攬住他的肩膀，輕輕嘆息，“我回去便替你安排，你明日便可以去了，皇上那邊有我爲你頂着，你便安心離開吧。”
“嗯。”辛子穆點點頭，把酒罈子遞給了他，“這纔是好兄弟嘛。”
蘇承笑着搖了搖頭，接過了酒罈子卻並沒有喝，他覺得這酒一定是苦的，一定是這樣，不然怎會讓他覺得難以下嚥呢？
今夜的辛子穆太反常了，又或者說是他從回來之後就一直很反常，而今天尤其反常，他總是很容易就陷入了一個人的思緒之中，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一樣，瞳孔裡幽深一片，教人看不懂也看不透。
蘇承用力攬住了他的肩膀，目光復雜地看着他，“阿穆，有時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軒轅國見過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有過怎樣的經歷，又愛過一個什麼樣的人……”
“就幾個月罷了，感覺一晃眼就過去了，都沒什麼好講的的。”辛子穆垂着眼眸，淡淡地說着，他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擡頭看着他。
蘇承輕輕嘆息，“阿穆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我從來都不信，你的聰明才智會在軒轅國一無所獲，你瞞得過皇上，卻是瞞不過我的。”
辛子穆皺眉，並沒有回他的話。
“以前你都是和我在一起的，你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我自認爲是這世上最瞭解你的人，而如今卻不敢再說這樣的大話了。”
辛子穆有些發呆，半天沒吭聲。
蘇承定定地看着他的側臉，開口了：“你爲什麼這麼急着去軒轅國？連幾天都不能等了。”
辛子穆突然就握緊了手指，輕輕眨動着寂寞的睫毛，“我想她了。”
蘇承的呼吸一滯，整個胸口都被扯得越來越疼。
“想得快瘋了，無時無刻不在想，哪怕任何一個人有一點點的相似之處，都會讓我整個人都變得不理智起來，像個瘋子一樣想她。”辛子穆微微一笑，靠在了窗戶邊上，視線投在遠處，彷彿在透過黑夜看着某個人一樣，“相思噬骨的滋味，我也算是嚐到了，整個人都頹廢了一般，有時候變得很神經質，有時候又像傻了一樣發呆，感覺像是魂兒丟了一樣……”
蘇承擡起手中的酒罈子，猛地仰頭喝了一口酒，辛辣入喉，讓他稍稍冷靜了一些，他定定地看着他，冷清道：“去吧，去把你的魂兒找回來。”
辛子穆忽然長長舒了一口氣，像是一個困擾了他很久的困惑，終於解開了一般，整個人都變得舒爽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