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如水, 月如冰。
皎皎明月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映在青石板上，如同浮動的水草。
阮諾望着天上冰輪, 幽幽嘆道:“你看, 皎潔如明月, 亦有陰影。”
“符止, 我曾經也想要修成太奚經, 想要不死不滅，想要睥睨天下。這樣就沒人能傷害我，欺辱我了。”阮諾長嘆一聲, “我說願意做你的爐鼎是真心的，哪怕有那麼一剎那, 我冒出一個可怕念頭……想要趁你修習之時, 將你反噬……可我知道我不會那樣做。”
“符止…… ”阮諾的聲音清冽的如同月色, “我以前不認爲活着是一件好事。遇見你，我才覺得活着真好。如果沒有了你, 我要不死不滅又有何意義”
他頓了頓，又道:“所以，不要低估一個無望之人的深情……”
符止身形一僵，靜默地望着棲在桂枝上的圓月，半晌才澀然道:“我知道, 明月的陰影掩蓋不了它的皎潔。”他眼眸微垂, 眼圈微微發紅, “我想活着, 也想讓你活着, 若我們之間只能活一個——我希望是你。”
時間仿若靜止了，二人誰都沒有再開口。只聽得寒蛩哀鳴, 悲悲切切，似是在挽留秋天，可惜冬日總會來。
不知過了多久，符止才緩緩開口：“我們走罷，我帶你浪跡天涯。”他起身繞到阮諾身後，伸出雙臂擁住他，“你以前不是喜歡聽說書的講江湖遊俠的故事麼？我們去行走江湖，你說好不好？”他的語調恢復如常，不見半點哀傷。
如果不是他擁着他的雙臂太過用力，阮諾幾乎要自欺欺人地懷疑方纔的一切只是幻覺。
阮諾忽然感覺頸窩處有一絲涼意，他沒有回頭，可他知道符止哭了。他想不到符止也會流眼淚。傳說中，鮫人的眼淚是珍珠，看來這個傳說是假的。
那麼黑鱗鮫人性惡呢恐怕亦是假的。
阮諾彎起脣角，低語道:“好，我們去浪跡天涯，天涯海角都隨你。”
孤舟在淺水之上輕輕飄蕩，天水渺茫，蘆葦冷如霜。阮諾一直覺得，蘆葦生長之處，是秋色最濃之地。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浮光掠影中都是蒼涼的秋意。
阮諾與符止相擁而臥，任小舟自在漂流。淡煙薄霧在水面浮動，單薄的衣衫被沾溼，二人卻渾不在意。一隻白鷺自水面斜掠而過，如飛霜墜入秋水。
有風乍起，蘆葦發出細碎的聲響，蘆花似雪飛揚，剎那間，青絲便沾染了點點白霜，好似一瞬白頭。
如果時間停留在這裡多好，沒有離別，沒有結束。
可一切都有盡頭，一切都會結束。
用不了多久，這一切就都完了。
阮諾曾有個惡毒的念頭，他想，符止既然不忍心以他爲爐鼎，那是否可以找其他人呢？
心甘情願的人固然難找，可以符止的手段也許還有幾分成功的可能，或許找到也來不及了，但不妨一試。
可他知道，符止不願意傷害無辜之人。
當初符止起了拿他做爐鼎的念頭，不過是因爲他姓阮，符止的族人大多死於阮氏一族之手，他們是死敵。
世間有“遷怒”一說，亦有“父債子償”，世人報仇雪恨，都講求“滅人滿門”，沒有哪個復仇之人會去想，這滿門之中有誰無辜，在復仇者看來，只要和這一族有一絲牽連的，都死有餘辜。
可符止不是這樣的人，錯就錯在他曾經以爲自己是這樣的人。也許就像他說的“他太自負”，或者說他把自己想得太惡毒。
只是代價太過沉重。
符止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收了收手臂，將他抱的更緊了些，輕聲道:“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們一同經歷過的一切，也都還在。我們去茶樓聽書，在花下飲酒，撐傘在煙雨中漫步，在大海上漂流……”
阮諾終於泣不成聲。
“你還記得我們在金陵相遇，我說過的話麼？‘兜兜轉轉總會遇見’，你常說人生如夢，大夢一場後，又是另一番天地，在那個世界裡，也會有我，而你會找到我。”符止輕輕拍着他的背，“你要相信，我們終會重逢。哪怕命途多舛，哪怕世事無常，縱使追尋千里萬里，也不要放棄希望。不要忘記，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