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諾醒來時, 已經回到了“福來客棧”,他與符止都是“福來客棧”的住客,這是個美麗得有些虛幻的巧合。
阮諾望着頭頂碧沉沉的帳子, 半晌才偏過頭看向坐在牀邊的符止, 喃喃道:“連累你了。”
符止脣邊依舊凝着三分笑意, 淡淡道:“無妨。”
阮諾牽起脣角, 幽幽道:“你不問那人爲何要追殺我?”
符止道:“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頓了頓又道:“關於我的事, 你不是也沒問麼?”
阮諾坐直身子,笑道:“我其實想要告訴你,不過我們要先喝兩杯才行。”他知道有些話不醉說不出口。
符止伸手捋了捋他臉側的碎髮, 溫聲道:“昨夜喝了那麼多,今日還要繼續?”
阮諾臉上仍帶着笑意, 聲音中卻藏着悲慼:“人生苦多於樂, 醉生夢死又何嘗不可?”
符止叫小二送來了本地最著名的“紅梅酒”, 阮諾還未飲酒就有些熏熏然起來,不知是不是還未從昨夜的笛音中緩過神來。
щшш ★ttκΛ n ★C 〇 酒過三巡, 阮諾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好似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
符止似乎察覺到了,笑着說道:“你我知道的事應當比茶樓那個說書先生多得多。”
他舉杯將杯中酒飲盡, 又道:“譬如, 花月城如今的城主姓阮名澄, 是阮氏的大公子, 他的父親阮澈育有二子……”
阮諾嘴角依舊頑強地扯着, 眼中卻蒸騰起水霧,終於將想說的話擠了出來:“阮澈是我父親, 阮澄是我兄長……我殺死阮澈後,從花月城逃了出來。”他的笑帶着不動聲色的悽然,“我是個弒父的魔頭,你沒想到吧?”
符止擡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雲深霧繞,掩着十分複雜的情緒。
兩人在靜默中相對片刻,符止緩緩開口:“我會幫你。”
阮諾後來想起,亦覺得有些可笑。所謂“他鄉遇故知”是爲可喜,可這“故知”亦是和自己家族有世仇的“死敵”。
阮諾自嘲地想,連“弒父”這種事情都做了,和世仇聯合,殺死兄長也沒什麼了不得。他能自己決定的事不多,只能被命運推着往前走,他相信符止亦是如此。
二人就這樣成了“同謀”,或許是世間最奇怪的“同謀”。
阮諾憶起在江南的時節,春日的郊野,總有三兩小童,你追我逐地放紙鳶,那是孩童純然的快樂。
這樣的快樂,阮諾自幼時就不曾有過,他把他幼時的記憶放在盒中,用最牢固的鐵鎖鎖住,然而記憶如煙似霧,他鎖不住它,只能裝作忘了。
“如果你願意,城主之位儘可拿去。”
阮諾平靜得似一潭死水。仇恨讓人心煎如沸,卻也能引人向前,而如今所恨之人已入土,他又爲何而活?
“是你讓我心有所念。”
阮諾知道,這句話符止並未聽到,因爲他說得時候符止已然出了門,一陣冷風灌了進來,衣袖像鼓滿風的帆,他立在原地許久,纔將門關好。
阮諾記得當日從花月城出逃之時也是這樣的天氣。
那日,天陰欲雨,黑雲陰沉沉地壓向海面。他趁着阮澈修習太奚經時以短劍將氣刺死,原本沒有這麼容易,要不是他走火入魔,阮諾絕不會這麼容易得手。
阮諾從他身上拿了鑰匙往石室走去,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個神秘的所在——這個被所有人諱莫如深的地方。
他攥着鑰匙的手骨節泛白,鑰匙堅硬的輪廓在他手心留下印痕,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當推開石門的那一剎那,他能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像是進入聖境,怕驚擾了裡面的精靈。
室內光線昏暗,迎面而來的是溼潤的水汽,讓整個石室有種縹緲迷濛之感,像一個夢。
阮諾緩緩向水池走去,池中之物似是被驚擾了,掙動鐵鎖“嘩啦啦”地作響。
阮諾張了張嘴,最終又闔上了。藉着夕照的餘暉,他看到池中有一個人——是個女子。
墨色的長□□浮在水面,如水草一般。上半身斜斜倚在石壁上,整個下半身都浸在水中,一張臉秀麗絕倫卻蒼白如紙,連嘴脣都沒有血色。
察覺到有人到來,她似驚弓之鳥一般,拼命掙動,卻無法掙脫。蒼白纖細的手腕被腕鎖釦住平展開來,長長的鐵鏈饒在兩側的巨石之上。
阮諾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定睛一看,才發覺她鎖骨與胛骨之間亦被鐵鉤鉤着,背後的粗重的鐵鏈似是沉在水中。阮諾心中一陣惡寒,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他望向那雙漆黑的眼眸,墨色深處有一片深海的幽藍。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空洞的眼中有光亮閃爍。
阮諾把目光移向了水下那抹粼粼的幽藍——那是一條泛着瑩然光芒的魚尾。
女子蒼白的嘴脣微張着,似乎想說什麼,卻沒開口。
阮諾與她深深凝視彼此,似乎想用目光穿透時光的迷霧,看清過往的歲月以及沒有對方的人生。
“你是阿諾?!”她的聲音略帶沙啞,卻如天籟般動聽。
阮諾點點頭,怕對方看不清,又重重點了兩下。
“阿諾……”女子反反覆覆重複這兩個字,像是吟唱最動人的歌謠。
阮諾望着女子憔悴的容顏,心中酸楚如海潮洶涌,眼淚簌簌落下——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煙羅。
“我帶你出去。”那句“孃親”到了嘴邊還是嚥了下去。
“我走不了……你快走。”煙羅的聲音輕得如同被風吹起的飄絮。
“走吧,快走,想辦法離開花月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似風中的燭火,仿若下一刻就要熄滅。
阮諾拼命搖頭,抽出短劍欲斬斷鐵鏈,卻如同以卵擊石,金屬碰撞的聲音,在空洞的石室迴盪。
一陣腳步聲傳來,旋即,一聲冷笑躍入耳中,一位不速之客推門而入,燈火將石室照的通明——來人正是阮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