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宴會順利結束,沒有出現任何明顯的失當之處。性格粗放的侯爵十分滿意,也認爲客人肯定滿意。這個時候,他認爲妻子作爲侯爵夫人的價值纔得到最光輝耀眼的體現。從以下夫婦間的對話完全可以表現出他的這種心態。

“兩位殿下始終興高采烈,回去的時候看來心滿意足。”侯爵說。

“這還用說嗎?妃殿下說,自從前天皇駕崩以後,還是第一次過得這麼愉快。”侯爵夫人說。

“這麼說雖然有點不合適,不過的確也是如此。從下午一直到深夜,時間太長,客人不覺得疲勞嗎?”

“不會的。你安排的日程周到細緻,也銜接得自然得體,一個接一個的活動都很愉快,順利流暢。客人們那有疲勞的時間啊。”

“放電影的時候,沒有人打瞌睡吧?”

“沒有。大家都瞪着眼睛聚精會神地觀看呀。”

“說起來,聰子真是一個溫柔的姑娘。電影的故事情節打動她的心,就她一個人感動地流淚。”

放電影的時候,聰子情不自禁地哭泣起來。等電影結束,拉開窗簾明亮以後,侯爵才發現她的淚痕。

清顯筋疲力盡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但是睜着兩眼,無法入睡。他打開窗戶,黑暗的湖面上彷彿探出無數甲魚的青黑色腦袋一齊仰望着他。

他終於忍不住按鈴把飯沼叫來。飯沼已經夜校畢業,所以每天晚上肯定在家裡。

飯沼走進清顯的屋子,一眼就看出來今天少爺的臉色十分難看,充滿憤怒和狂躁。

最近,飯沼逐漸學會了觀顏察色。他以前毫無這方面的本領。現在對平時接觸的清顯,如同觀察萬花筒裡五顏六色的碎玻璃的組合一樣,能夠纖毫畢現地瞭解一切。

其結果也導致飯沼的心態和嗜好發生變化。對於少爺因煩惱憂傷而疲憊焦慮的臉色,以前看作是怠惰懦弱的靈魂的表現而厭惡憎恨,現在甚至覺得具有一種微妙的情趣。

的確,清顯的美貌含帶着憂鬱的神情,他的容貌不適合表現幸福喜悅的表情,悲傷和憤怒才能增加高雅的氣質。當清顯氣憤焦躁的時候,肯定會出現一種纖弱飄忽的天真,兩種情緒重疊在一起。本來就白皙的臉頰變得更加蒼白,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血絲,修長的眉毛歪擰着,失去重心而搖晃飄動的靈魂表現出強烈渴望救助的情緒,猶如在荒野上回蕩的歌聲,失落惆悵中飄溢甘美的情調。

清顯一直一聲不吭,飯沼自己坐在椅子上。以前清顯不開口,他不敢坐,但現在不請自坐。飯沼拿起清顯扔在桌子上的晚餐會菜單看起來。飯沼知道,自己即使再繼續在松枝家呆幾十年,也絕沒有品嚐到這些菜餚的口福。菜單上這樣寫的:

大正二年四月六日賞櫻會晚餐

一、清燉甲魚湯

二、汆雞肉丸子湯

三、奶油鱒魚

四、牛裡脊燜西洋蘑菇

五、鵪鶉燒西洋蘑菇

六、烤羊裡脊燒西芹

七、鵝肝涼菜

菠蘿汁果酒

八、鬥雞燒西洋蘑菇

九、奶油龍鬚菜

奶油青蠶豆

十、奶油凍甜點

十一、雙色冰激凌

小點心

清顯見飯沼盯着菜單看個沒完沒了,眼裡露出又輕蔑又懇求的神色侷促不安。飯沼等着他先開口。清顯對飯沼感覺遲鈍的謙恭感到惱火。如果飯沼這時忘掉主從尊卑之別,像兄長似地將手搭在清顯的肩膀上關切地詢問,那自己就多麼容易傾訴啊。

清顯沒有意識到坐在自己跟前的飯沼已不再是過去的飯沼。過去的飯沼只是笨拙地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緒,如今他對清顯,還不知道以親切溫柔的心情用那一雙不熟悉的手去觸及原先自己很不習慣的細膩的感情世界的領域。

“你大概不會知道我現在的心情。”清顯終於先開口說道:“今天我受到聰子的嚴重侮辱。她說的話簡直不把我當作一個成年人,好像我以前的所有行爲都不過是孩子般愚蠢的舉動。不,她就是這麼說的。她故意對我最討厭的地方大肆攻擊,這種態度叫我大失所望。這麼說來,那天下雪的早晨,我對她的要求百依百順,也完全只是她的玩具而已……你在這方面覺察到什麼沒有?比如聽到蓼科說些什麼……”

飯沼考慮片刻,說道:“噢,沒想起什麼。”

飯沼考慮的時間很長。這長得有點異常的時間如同藤蔓糾纏着清顯變得脆弱敏銳的神經。

“你撒謊。你肯定知道點什麼。”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

就在他們爭執的過程中,飯沼說出以前不想說的一件事。飯沼雖然可以看穿別人的心事,卻對心靈的反應十分遲鈍,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話如一把斧頭會給清顯造成什麼樣的打擊。

“這是我聽阿峰說的。她只悄悄告訴我一個人,並要我絕對保密。但是因爲涉及少爺,我想應該向您報告爲好。

“正月的賀年會,綾倉家的小姐不是也來了嗎。每年的這一天,侯爵老爺都和親戚家的孩子們親切交談,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問他。侯爵老爺開玩笑地對小姐說:

“‘你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小姐也開玩笑地回答說: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您對少爺的教育方針是什麼?’

“我想強調一點,侯爵老爺說這都是枕邊話(飯沼說這句話時,滿懷無法發泄的憤恨),他是笑着對阿峰說這些枕邊話的。阿峰又把聽到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

“於是,侯爵老爺興致勃勃地說道:

“‘是啊,究竟是什麼樣的教育方針呢……’

“小姐卻接着說:‘我聽清說,您對他採取實踐教育的方法,帶他去花街柳巷。於是清學會了荒唐,以爲自己從此變成了男子漢而盛氣凌人。您真的對少爺進行過這種不道德的實踐教育嗎?’

“這個難以啓齒的問題,小姐卻毫無忌諱地大膽發問。侯爵老爺聽罷,哈哈大笑,說:

“‘這是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簡直就像矯風會在貴族院上的質詢演說。如果真的像清顯所說的那樣,我也就不想做什麼辯解,其實我的這種實踐教育被他本人完全拒絕了。你瞧,他就是這麼一個不肖之子,根本不像我,晚熟而且潔身自好。不管我怎麼勸誘,他一口回絕,氣沖沖地走了。可是對你十分虛榮,明明沒這麼回事,還要自吹自擂一通,真有意思。不過,即使關係再密切,也不該向大家閨秀談論尋花問柳的事啊,我可沒有教育他做一個這樣的男子漢呀。我馬上把他叫來,訓斥一頓,也許這樣反而激發他想體會冶遊的滋味吧。’

“結果小姐費盡口舌才制止住侯爵老爺的輕率舉動,侯爵老爺也答應就當作沒有聽到此事。不過,雖然承諾不告訴任何人,還是憋不住悄悄告訴了阿峰,而且邊說邊笑,繪聲繪色,當然也要阿峰絕對守口如瓶。

“阿峰也是個女人,哪能把這話憋在肚裡,她只告訴我一個人。我嚴肅警告她,這事關係到少爺的名譽,絕對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泄露出去,就斷絕和她的一切來往。她沒想到我的態度這麼嚴厲,心裡害怕。我想阿峰不會泄露出去的。”

清顯的臉色越聽越蒼白,以前自己如墜五里霧中,到處碰壁,現在終於霧散日出,眼前出現一排整齊的玲瓏的白色圓柱,一切模糊的事像都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首先,儘管聰子矢口否認看過清顯的那封信,其實她還是看了。

當然,那封信會給她帶來一些苦惱不安,但在新年慶賀會時親自從侯爵嘴裡瞭解到這並非事實,於是她立刻飄飄然起來,陶醉在所謂的‘幸福的新年’裡。因此,那天在馬廄前面突然向清顯熱情地傾訴自己感情的舉動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瞭。

所以,聰子才放心大膽地提出要和清顯一起早晨出去賞雪的建議。

聰子今天的眼淚,今天毫無禮貌的指責,雖然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聰子一貫撒謊,一貫在內心深處看不起清顯。不管如何辯解,但她通過與清顯的接觸得到這種低級惡劣的樂趣的事實是不可否認的。

聰子一方面指責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無庸置疑,另一方面卻想讓我永遠做一個小孩子。這是多麼的奸詐狡猾啊。她時而表現出依賴別人的女人般的情趣,心裡卻始終忘不了對我的輕蔑;她裝出奉承我的樣子,實際上是在玩弄我。

清顯怒火中燒,卻忘記了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寫的那封騙人的信,其源蓋出於自己的謊言。

清顯把所有的過錯統統歸咎於聰子的背信棄義。她傷害了一個正處在青少年之交的苦惱躁動期的小夥子最珍貴的自尊心。在大人眼裡,也許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侯爵父親的笑談就是很好的證明),但正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容易尖銳地傷害某個時期的男人的自尊心。不管聰子是否瞭解這一點,她的毫無溫情的做法殘酷地蹂躪了男人的心。清顯羞恥屈辱,好像要生一場大病。

飯沼心情沉痛地看着清顯蒼白的臉色和長久的沉默,但是他依然沒有覺察出自己對清顯的傷害。

長期以來,飯沼一直受着這位美貌的少年的傷害,他不知道自己雖然毫無報復的意圖,今天卻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刺傷了清顯的心。飯沼從來沒有覺得這位垂頭喪氣的少年這麼令人憐愛。

飯沼的心頭掠過一種憐憫的情緒,真想扶他起來,抱到牀上,倘若他悲傷哭泣,自己也會灑一掬同情之淚。但是,清顯擡起來的臉上一片乾涸,也沒有要流淚的意思。那淡漠銳利的冷光一下子把飯沼的幻想擊得粉碎。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覺。”

清顯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飯沼推向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