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切都發生在語言不通,又沒有特意嘗試過溝通意志的地方,這些情景被植入記憶之中,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變爲精緻美麗的連環畫,鑲嵌到幾個同樣大小的金邊花框裡。在那裡流逝的時間,被一瞬間的繪畫激情連接在了一起,快活的時間粒子翻卷躍動,爲形成一幅剎那間的畫面而突然停止。這剎那間的畫面,就像公主向水中石階的珍珠伸去的柔嫩小手,手指和手掌上的清潔細緻的紋路,遮住臉頰的黢黑的短髮,濃密的長睫毛,小小前額上映出黑色螺鈿般瀲灩的池水,這些都於剎那間靜止不動,成了一幅畫了。時間在沸騰,驕陽似火的庭園裡空氣在沸騰,暢遊宮廷園林的一行人的感情也在沸騰。珊瑚般美麗的時間的精髓暴露無遺。不錯,年幼的公主無憂無慮的幸福與其幸福背後的前世的一連串的苦惱和流血,恰如旅途中見到的遠方密林的晴雨一般合爲一體了。

本多恍如呆在拆去了所有拉門的大廳般的時間裡,太寬闊,太自由自在,以至令人覺得不像是住慣了的“現世”中的住宅。那些細密排列的黑檀木柱子,似乎能看穿、能聽見那凡人的感情無法企及的世界。在這間充滿年幼公主的福氣的大廳裡,黑檀木柱子的陰影裡,就像捉迷藏似的,某個柱子後面是清顯,某個柱子後面是勳,每個柱子後面躲藏着許多輪迴的影子。

公主又露出了笑容。遊玩時公主時常面帶微笑,然而只有露出溼潤的粉紅牙牀時纔是真正在笑。公主笑的時候,一定會仰起臉看着本多。

來到挽巴茵後,老女官們也變得無拘無束,把死板的禮節拋之腦後,大聲說笑起來。一旦忘掉了形式,年老便成了她們惟一的禮節。她們就像滿臉皺紋的貪嘴鸚鵡,湊近一個袋子去啄檳榔吃;把手伸進衣襟裡撓癢癢;還模仿舞女尖聲尖氣地笑着邁着橫步。其中一個活像個木乃伊舞女,褐色臉頰上的假髮似的白髮反着刺眼的光,這老女人咧開被檳榔染紅的嘴笑着,一邊橫着走一邊向兩旁伸胳膊,她彎起胳膊時,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形成銳角,被白雲漂浮的青空,襯托成了一幅剪影。

公主的一句話引起了女官們的**,她們簇擁着公主,一陣風似地走了,把本多撇在了一邊。本多吃了一驚,等他也到她們去的小房子去一看,才明白公主是要尿尿。

公主要尿尿!這給了本多一個很深刻很可愛的印象。如果自己也有小女孩的話,也會是這樣的吧,對於沒有孩子的本多來說,這些想像肯定都是抽象的。像小公主這樣突然要尿尿,的可愛氣息撲鼻而來的感受,本多還是頭一次。他甚至想到,可能的話,他真想抱起公主褐色的光滑的小腿爲她把尿。

公主回來了,好一會兒都不怎麼說話,好像有些害羞,不怎麼看本多的臉了。

午餐後,公主在樹陰下玩遊戲。

那是什麼遊戲,是怎麼玩的,本多都記不清了。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單調的曲子,本多也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記憶中只留下了一幅圖畫,熾熱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灑下來,公主站在樹陰下的一片草坪中間,三位老女官圍着公主,有的跪着,有的盤着腿,都很隨意。其中一個老女官像是爲了湊數才加入遊戲似的,一直在吸蓮花片包着的煙。另一位女官,腿邊上放了一把鑲着夜光貝羅紋的漆水壺,以備公主口渴時飲用。

那遊戲也許和《羅摩衍那》有關聯吧,公主用樹枝當劍,動作滑稽地,弓着腰向前衝的架勢,分明是在模仿猴神。女官們打着拍子伴唱的時候,公主也變換着種種姿勢。公主把頭歪一下,花草也隨着微風歪一歪頭,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的松鼠也停下來歪歪頭,一切似乎都那麼合拍。公主又變成了羅摩王子,從鑲金邊的白袖子裡伸出淺黑色的細手腕,威風凜凜地舉起寶劍指向天空。這時一隻野鴿子從公主眼前飛過,翅膀遮擋了她的臉,她卻紋絲不動。本多注意到,公主背後聳立的大樹正是菩提樹,這棵大樹蒼鬱挺拔,碩大的葉片掛滿枝條,微風吹來,葉片如風鈴般搖曳不已。每片綠葉的黃色葉脈都清晰可見,好似過了濾的熱帶光線……

公主熱了,一個勁兒向老女官要求着什麼。女官們湊到一起商量了一會兒,站起來招呼本多跟她們走。大家從樹陰裡出來,走到停船的地方。本多以爲要回去了,其實是吩咐船伕從船裡取出一幅美麗的花布。

一行人拿着花布走到紅樹氣根盤踞的岸邊,選了個僻靜所在。兩個女官撩起衣襟,舉着布走進水中,走到齊腰深的地方,將布展開,圍成帷幔,來遮擋對岸人們的視線。另一個女官也撩起衣襟,邁着乾瘦的老腿,陪伴脫了衣服的小公主走進水中。

公主發現了聚集在紅樹氣根附近的小魚,歡喜得叫起來。本多對女官們無視他的存在的舉止感到驚訝,但想到這或許也是種禮節,便坐在岸邊的樹根上,靜靜地看公主沐浴。

公主很淘氣,在陽光斑駁的花布帷幔裡,頻頻朝本多微笑。她袒露着胖乎乎的小肚皮,不停地往女官身上撩水,一受到斥責,就快速逃離,濺起一片水花。水並不清澈,與公主的膚色相同,也是褐色的,渾濁的河水濺起飛沫時,在透過花布的陽光下飛散成晶瑩的水珠。

公主有時舉起手臂,本多無意間向她的小胸脯的左肋望去,左肋上並沒有那三顆黑痣。也許是黑痣在褐色皮膚上看不清楚的緣故吧,本多緊盯着那個地方不放,看得眼睛都酸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