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出襲的數支拳頭,不由驀地停在空中!轉瞬,他們回首,苦着臉望着那錦衣男孩。
“公子!”
“她可將你撞翻在地!”
“她……”
衆僕從添油加醋,遊說那錦衣男孩,試圖能一報心中之忿恨。
“不用說了!”男孩手一揚,高聲喝止了“嚶嚶”的說話聲。稍適,他款步上前,走至我近旁。
“你撞了我!”簡潔的話語,幾分不滿,卻並無傲慢之意,倒似在對朋友訴苦。
我微微一笑,柔聲說道,“是,可我已經道歉了。”
許是因爲他喝止了家僕,或是他剛纔那有些讓人憐愛的話語,之前盈於胸的惱意,漸煙消雲散。
“可是我還很疼!”濃眉微擰,朱脣微翹,神色認真,卻難脫稚氣。
“噗哧”,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男孩的臉立刻“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有何可笑?”他昂着脖子,圓目微瞪,氣惱地瞧着我。
我搖了搖頭,含笑問道,“那你要如何?”
“我……”剛一啓口,他卻不由頓住。一張白淨的臉龐漲得通紅,似熟透了的紅蘋果般,頗爲可愛。那雙水靈的黑瞳,若迷霧籠罩的碧潭,羞腦之色澹盪其間。
我宛爾一笑,“儘可說來,只要合理!”
“嗯。”說着,他又垂下眼簾,遲疑幾許,方擡眸,緊抿雙脣,憋了好一晌,似才鼓起勇氣說道,“我要看看你長何樣?”
“咦!”出乎意料的話語,讓我不由目瞪口呆。轉瞬,心思一轉,一個計策頓現腦海。
“好!”我爽快地應承了他。眨眼間,卻又話鋒一轉,“不過你得幫我個忙!”
“幫忙?”男孩疑惑地望着我,稍適,烏眸一轉,有些不樂意地說道,“可我之要求尚未一償,做何還要幫你?”
“不願?”我揚起頭,淡笑着說道,“那就算了。”說罷,雙足一彈,飛上我的黑馬,就勢要走。
男孩見狀,立刻雙手叉腰,急切地喝道,“不準走!”
“你以爲你那些僕從能奈何得了我?”我斜眸,瞥了瞥那氣鼓氣脹的男孩。
“你……”男孩噘着嘴,漲紅着一張小臉,氣惱地瞧着我,
“哼!”我得意地瞄了瞄他,就要揚鞭,策馬馳行。
“好吧!”男孩一臉頹喪地盯着我。
“這纔是好孩子!”我軒了軒眉,戲謔地瞧着他。
錦衣男孩立刻似刺蝟般,尖刺倒豎,鋒銳扎人。
“誰是孩子?我是男人!”他瞪着眼睛,用稚嫩的聲音,認真地說道。
我忍俊不禁,卻又覺得這樣似乎會更加惹惱他,忙強自按捺,以儘量平和的語氣,對他說道,“我初至京師,前來尋找我孃的故友。但不知其現居何處?不過,來時曾聽聞,他似乎新近升了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錦衣男孩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好像有些耳熟!”
這時,一個面色蠟黃,眉目清雅的僕從走至他身旁,附耳低語一陣。
他一面側耳細聽,一面微微頷首。待那僕從說畢,他方舉首問道,“他可是姓韓?”
我點點頭,“不錯。”
男孩又側首,低聲問那僕從,“你可知他住處?”
那僕從忙不迭地點頭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那你前行領路!”錦衣男孩手一揚,朗聲吩咐道。
我忙出言阻止,“不用勞煩公子,只需告知便可!”
男孩那烏黑、清靈的眸子,頓時一黯,轉瞬,他眼睛骨碌一轉,爽快地說道,“好。”
那僕從一聽此語,似明曉男孩之意,他上前一步,對我說道,“從這裡直走,向右拐,再向左,到了第一個岔口,再向右,便到得一寬闊的街道。從街口數,第三戶便是了。”
“多謝!”我衝那錦衣男孩抱拳作揖。轉瞬,起手摘下頭上斗笠,不容其細觀,我已揚鞭策馬,呼嘯而去。
按照方纔得示的路線,我輕易地便找到了那條宏麗而幽僻的大街。其側,高門華屋,悉數緊閉,頗有不容侵犯之威嚴。那黛瓦粉牆內,卻是鬱鬱蔥蔥,綠意蔭蔭。雖是滿空清朗,卻依舊有點縹緲、輕薄的煙深霧靄。那微露一角的碧瓦飛檐,爲那一片青蔥,添上幾許或硃紅,或金碧之色。
沿巷而行,經過兩家深閉大門後,來到了一庭宇寬闊,石獅簇新的大宅前。舉首望向門楣正中,一塊黑底金字牌匾高掛其上。那如潑墨般漆黑的匾額上,用隸書鐫刻着“韓府”兩個大字。
從外部看來,此處當是某人故宅,父皇將這所華宅賜予師傅,當是與初入京師對師傅封官加爵相應的。
翻身下馬,將馬兒停駐在牆角一隅,便徑自走向了緊閉的烏黑大門。
行進間,想着即將見到師兄,腳步不由輕快起來。心似枯木逢春般,綻放出許許新意。和風如煦,馨意滿懷。
握住銜鈴,輕輕叩門,“咚、咚、咚”!
厚重而沉實的聲音,幽幽然,消逝在那一片墨黑之中,湮沒在四周如水岑寂裡。
好一晌,門宇左側的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個頭不高、身着藍布衣服的中年男子,跨門而出。
“姑娘,請問貴姓?”門丁或許見我衣着不俗,不待我啓口,便已彬彬有禮地與我主動搭話。
“我叫雪琴,乃韓大人故人之女,煩請代爲通稟。”我微傾身子,抱拳作揖。
按常理,姑娘當應自謙爲奴家,然我素來不慣如此。故而,還是選擇了“我”,不過言辭和禮數上,卻備爲謙和。
那門丁一怔,細長的眼睛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方點點頭,“我家大人外出公幹,尚未回府,不過公子在。姑娘稍等,容小的進去稟告。”
公子?想必當是哥哥了!
面上不由一喜,和悅地應道,“好的。”
一袋煙的功夫後,一抹雪白的身影,自院內石階下的華麗影壁後,飄然而出。
雪衣似雲,烏髻如墨。發冠皓白,光潤無暇。烏瞳靈秀,宛如一汪清泉,點點清冷,自眸底而發,漫至眉宇,漾至脣邊,讓那本若鬼斧神工雕琢的絕美面龐,清雅出塵,不染世事半點煩念。
凝望間,哥哥已跨過門檻,來到了距我數步之遙處。他那水潤黑眸,盡是點點疑惑之色。轉眼,他垂下眼簾,躬身施禮,“在下韓斐之,請問姑娘貴姓?”
分別不過兩日,加上一個斗笠,哥哥便認不出我了?
想着,不由噘着嘴,恨恨地橫了他一眼,卻並不搭話。不過,因一切表情,均是隔着細密的綠色紗網,哥哥並未看到,況,他一直恪守禮數,目不斜視。
轉瞬,靈機一動,一個捉弄之念頓現腦海。
思定之後,我“嗖”地蹦到了哥哥身旁,一把緊緊挽住他的胳膊,捏着嗓子,嬌聲說道,“公子,昨日街市一見,奴家對你頗爲仰慕,……”
話未說完,哥哥那張白皙的臉龐,已經“刷”地紅到了脖子根,好似熟透的茄子般。那雙清靈的眼眸,若狂風驟雨前的大海般,惱怒盤旋浮漾。他忙不跌地擡手,似欲用力甩開我般。
看着哥哥這般羞腦模樣,我已情不自禁地“咯咯咯”笑開了。
斯時,哥哥恍然大悟,那煩恨而深暗的烏黑眼瞳,變得亮若繁星。驚喜之色如滔滔江水,自眼底一泄而出。本已經擡起的手,驀地停在半空,
“雪兒!”意外而欣悅的聲音,脫口而出。
徐徐斂了笑意,摘下斗笠,不滿地白他一眼。
哥哥嘴角微曲,一抹似有若無,卻又帶着幾許尷尬之色的笑意,郝然綻現。
也不搭理他,我只是自顧自地轉身跨入了門檻。
哥哥隨後而入,吩咐門丁緊鎖小門後,方邁着大步追了上來。待繞至影壁後,踏入蔓繞曲折的廕庇迴廊,哥哥才柔聲辯道,“初見甚是眼熟,但思及你尚在宮內,便……”
不待他說完,我已經滿心不悅地打斷了他的話,“可我怎麼覺得哥哥似不認得雪兒了呢?”幾許撒嬌,幾許埋怨,頓現其中。
哥哥清淺一笑,卻也不做分辯,只是他那溫暖而厚實的大掌,已經悄然握住了我的。
心下不暢,手輕輕掙扎,孰知卻引來哥哥更緊密的含握。
微疼的緊握,帶着那淡淡的暖意,似電流般,“嗖”地傳遍我的五肺六髒。心,如沐春風,如臨暖陽,溫熱而馨意溶溶。
哥哥牽着我,一面走,一面輕聲問道,“雪兒,今日出宮,有何要事?”
我猶豫一刻,緩緩問道,“師傅幾時回來?”
“師傅頗爲忙碌。昨兒,子夜方纔回府!”哥哥側首相望,疑惑之色,若絲若縷,縹緲於那黝黑的眼眸中。
既是如此,今日怕難見師傅。“鬼影神功”之事,可盡道哥哥,由其轉達,但“失憶”之事,只怕……
“發生了何事?”哥哥微皺眉頭,目色越發凝重。
我忙斂了思緒,環望四周,“可有方便之處,容我與哥哥細談。”
哥哥似已猜到事情的嚴重,他沉緩地說道,“咱們去我房間談吧!”說着,他緊了緊握着我的手,“雪兒放心。此處僅有三個下人,皆是你外公家世代僕從,極可靠!”寬慰之意,彰顯其間。
我點點頭,“事情確實比較離奇,且關乎朝內權要。不得不慎重!”
隨之而行,默默穿繞於蜿蜒的精緻長廊內。
不一會兒,我們便在一個精巧的小小院落前停了下來。
竹枝翩纖,妖嬈多姿。蒼翠蔥蘢,密影掩映。粉牆黛瓦,朱漆楹柱,精巧曲檻,窗櫺鏤空,雕花栩栩。別緻中,雅韻留存。
“今兒剛收拾好。”哥哥一面領着我向正屋走去,一面介紹,“東屋做了我的書房,西屋用來陳列兵器,修行。”
“哥哥安排得倒是妥帖。”我一面探首而望,一面笑語稱讚。
哥哥拾階而上,微笑而語,“能獲雪兒誇讚,倒是不枉費一日多的勞累。”
輕快喜悅,和諧氣息,在看似平淡的對話中,悄然滋漫。
宛爾一笑,目光流轉,瞟了瞟正跨門而入的哥哥。
駐足環望,正屋是一個寬闊的套間。外廳,唯有一張方几,兩把太師椅,皆是梨花木質。瑩黃之色,經過時間的洗禮和沉澱,暗凝幾許古樸雅緻之氣。內廳,由八扇雕花門扇與外隔斷。此刻,它們摺疊着,悉數開啓,將其內的物什一應展露於外。其靠牆角處,有一張寬大的梨花木蓬頂牀。其側,放置了一個五開門的同質衣櫃。而在其對面,棱窗下,陳設了一張長方形的案几。雖然如今已非寒冥谷內那般簡樸,但其風韻未變,依舊如往昔般。
“坐吧!”哥哥一面招呼我,一面轉身,“我去爲你拿些柑橘來。”說罷,就勢便要離開狀。
柑橘,乃我幼時極喜好的幾種水果之一。以往,每到冬季,哥哥總會設法出谷,爲我弄些來解饞。如今,哥哥依舊記得我那時的喜好。可是,我此次出宮,非常倉促,並無過多時間可以停留。相知相愛,近在咫尺,卻又猶若天涯,相見甚難。
想着,心裡不由一酸。點點悽楚之意,若涓涓小溪,流淌心間。
忙一把拉住哥哥的手,柔聲低語,“哥哥別去,我時間無多!”越發輕柔的話語,暗隱了我心底的無奈和酸楚。
方纔,那和悅溫馨的氛圍,驟然消逝,取而代之的竟是重逢又將別的眷戀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