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怔愣片時,轉眼,眸光一亮,似明悟我意。
“雪兒,精明如斯,遠甚於你娘,看來外公無需擔憂了。”說話間,幾多讚揚,悄現眉眼。
稍適,略沉吟片刻,外公對我解釋,“韓氏一族與我們家,乃幾世之交。你師傅和你娘,自幼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五歲時,便定了親。你娘剛滿十五歲,我們便開始着手準備婚禮,誰料就在成親前一個月,他爹突因要事,而不得不前往北地,原本我和他爹已商量妥當,婚禮如期舉行,誰知你師傅卻執意要與他爹一同前行。你娘雖不情願,但見你師傅如此堅決,也只好答應。孰知就在當年冬天,你娘便被詔選入宮。一段佳美良緣,便如此……”說至此,外公喟然長嘆一息,“一年後,你師傅和他爹,自北地回來,知悉了一切。他當時真如晴空霹靂,悔恨不已,但一切已無可婉轉了,……”
原來,師傅眼中那恁風吹不散,恁雨衝不盡的哀愁,競源於斯。而他養育我,恐怕更多的當因娘之故。
思忖間,外公已繼續說道,“你娘入宮後,你師傅便不再談及感情,只是一心讀書。在他十六歲那年,一舉奪得文武兩科狀元。那時,你五歲之內,幾遭意外,多次差點夭亡。而皇上又正爲北寇擾邊,朝野動盪心裡憔悴,根本無暇顧及你。百般無奈下,皇上密詔我,尋覓良策以保全你。”說話間,外公神情越發肅穆,沉鬱,嘴角已悄然下沉。
百般無奈?心下不由一陣冷笑。
外公這番巧妙的措辭,恐怕在爲父皇多加遮掩,以免我心生怨恨吧!父皇,的確是一國之君,但他也是一個父親。做爲父親,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又如何保護他的子民?古語云: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不過。如此看來,父皇當不是一英明之君。不過,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國之大於兒女私情。父皇心明:亂世當必平內而攘外。而在平內之中,若能均衡各方勢力,使其忠心爲他所用,一個女孩,又何足掛惜?但,不論如何,他終究還是……
怔想間,驀然想起了凌傑。
凌紫萱雖與我有交易在先,但實際上此事無關凌傑,他,頂多只能算作防範凌紫萱的最後法寶。不過,從目下形勢看,其實完全用不着,凌紫萱這麼做,讓我放心在其次,希望凌傑脫離邪門組織,有份正常的生活纔是根本目的。如今,我將回京入宮,他再留在我身邊,已不可能。如此一來,將他託付給外公,方爲上策。原本可以交與師傅照拂,但師傅雖名掛官職,實際在野多年,且哥哥對其尚多有成見。
思定之後,舉眸正視外公,鄭重其事說道,“方纔與我一同禦敵的少年,於我有救命之恩,望外公引薦其入軍,大力提攜!”
外公雖長居閒職,然憑其威望,舉薦個把人入軍,當不爲難事!
“入軍?”激揚的尾音,着重的強調,隱射了外公心中的疑惑。
我點點頭,“嗯。”
正常的生活?我不知道凌紫萱是如何理解的,更不知凌傑是如何考慮的,但我以爲絕非成日保護我。凌傑,有很好的武功,只是書讀得不多,若能悉加培養,當爲一個優秀的將才。再者,他方纔那份遇敵之時,不離不棄,毫不退縮之態,讓我頗爲感動,使得我心中那份對他本就有些莫名的信任更增加幾分。宮中之鬥,既僅非個人之爭,那麼多加鞏固外公之力,也會爲我增加砝碼。況,外公已年近半百,其後繼無人,於我絕對不是好事。故而,凌傑入軍,是雙贏之事。
“他……”遲疑之色,溢於言表。心之顧慮,彰顯無疑。
“外公放心,他足可信任!”說至此,我語氣一沉,強調道,“我可用性命擔保。”
外公目色一深,那烏黑的眼眸,好似幽潭碧湖。目不轉睛凝視片刻,方做答,“好。”
“他頗爲聰穎,只是……”說着,遲疑一晌,小心斟酌再三,方道,“幼時窮苦,書讀得不多,但武功絕好,遠甚於我。”
委婉措辭間,已經暗示了外公當從哪方面教導凌傑。
“知道了。”外公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如此一來,只要我再說服凌傑,一切便沒有問題了。
深嘆一息,輕輕說道,“外公,請派人幫我把凌傑叫來,可好?”
本兀自出神的外公,一怔,方回神,“好。”
舉眸細望,昏幽的光暈中,外公額角、眼尾、面龐上,那昭示着歲月的條條皺紋,越發深刻,似溝壑般。往昔黑白分明的眼眸,競盈滿絲絲血線,似交織的密網。斑白鬢角,黑的更深,似濃墨,白的更亮,似冬日雪花。
“外公,去休息一會吧!”輕幽話語,發自肺腑,幾縷心疼,彰顯其中。
外公點點頭,走向了一旁的兵士。
靠坐於圈椅內,闔眼小憩,等着凌傑地到來。
夜闌人靜,將士們都早已歇下。方纔,火光林立的山野,此刻幽黑深邃,似剪影,似水墨。
子夜的山谷,寒風吹朔,半支的窗楹,似有些承受不住其力道,不斷“吱嘎吱嘎”低鳴。股股寒厲,自其如潮涌入,席捲着我整個人,似要將完全包圍,又似能穿透我的身體,將那厲人的寒意,刺入神髓。
因爲先前憂心師傅,爾後又面臨衆襲,一直無暇用晚飯。至此冷寒相交時,方感腹中飢腸漉漉。然,慮及時辰太晚,怕驚擾他人,本欲去舍外小溪,飲水解飢,但一想起方纔那般尋寶之人豪飲洗漱,便又絕難嚥下。左右爲難之餘,只好多加忍耐。
“吱呀”,門輕輕推開。
舉眸相望,正是凌傑。然,手中卻多了一小包東西。轉眼,他已傾身,“草民……”
話方一出口,我已連忙打斷他,“凌傑,你我朋友,不必如此,那些人前虛禮,不過做做樣子。”說着,站起身,急步向凌傑行去。
回京認父,據如下形勢來看,是鐵板釘釘——已成定局。真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些虛禮和表面功夫,雖不喜歡,也得習慣。但,我希望自己和朋友、哥哥在一起時,還能如往昔般。
一番說辭,讓凌傑本欲出口的話語,留在了口中,咽回了肚子。然,他依舊傾身,並不擡頭。
這番拘謹和生分,我能理解,卻是我始料未及的。原本,以爲之前的話,已能消除他心中的顧慮,看來,事情並未解決。
凌傑,在他以往的生活中,是自傲的。他的出色武學,從無失敗的完美絕殺,給了他資本。而今,全新的環境,他,變得毫無用處,什麼都不是,他那高深的武學,沒了用武之地,甚而連曾經引以自豪的經歷,也變成了污點。這巨大的反差,使其變得沉默而自卑。其實,之前考慮安排他入軍,也正是基於這一點。不過,不管如何,還是應斟求一下他的意思,或者,更確切地說,當是說服他。
“坐吧!”我揚揚手,指了指那大大的方木桌。
凌傑似沒有聽到般,依舊躬身而立。
撇嘴輕嘆一息,徑自伸手,扯起他的衣角,向方桌走去。
凌傑遲疑片刻,終緩緩舉步,隨我而行。
“凌傑,此番我將進京入宮。之後,你便不能跟隨我了,不知你對日後,可有什麼打算?”坐於桌旁,一面細察凌傑之神色,一面緩語慢道。
凌傑一聽,立時擡眸,那黑黢黢的眼眸,頓時寒霜滿落,冷厲入骨。
“公主不用費心,草民自有居處。”說着,“嗖”地站起來,便欲轉身離去。
知其誤會,忙起身,攔住其去路,溫言勸慰,“你多心了。”說着,徐步踱到他身旁,望着他那似冰冷眸,鄭重說道,“你很重要,是我能信任的不多幾人中一個。我怎會讓你離去?”
寒眸漸暖,如遇春風,冰河解凍。本緊抿、棱角分明的脣線,變得柔和起來。
“我已向外公力薦你,入軍爲職!”說話間,靜靜凝望,察言觀色,
凌傑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了我,“不!”說罷,轉過身,不再搭理我。
“爲何?”我繞到他身前,不解地問道。
“我只關乎你的安危,其餘,一概沒興趣。”凌傑昂着頭,白了眼我。
宛爾一笑,細語道,“說實話,對於這個公主身份,我並不稀罕。倘若能讓我選擇,我寧願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說至最後,已不似在勸服凌傑,倒似在悲嘆身世般。話音,越發傷感而低沉。
凌傑一聽,似有所察覺,不由低下頭,那清冷如水的眸子,深深地望着我。
“因爲那除了表面的光鮮,世俗的榮華外,帶給我更多的,便是陰謀和殺機。此番追殺,僅僅是個序幕,之後等待我的,將是更慘烈的爭鬥,是不見血的殺戮。它,比真正的廝殺更加殘酷。當然,出生由不得我,故而,對於那些,我必得全力以赴,而不能有絲毫退縮。但,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幫我,幫我一起度過這些險惡的危機。”說至此,不由喟然長嘆。
緩步走至窗旁,任肆虐地朔風猛烈吹襲自己。
身,已漸如冰,心,更加冷,直似萬年寒霜。
沉吟片刻,再次啓口,“那京師皇宮中的至高無上之人,名義上,乃我父皇,然十餘年,我與之素未謀面,更不知其性情如何。再者,古語云:伴君如伴虎,君王之心性,如浩瀚大海,極難琢磨。況,他除我之外,尚有子女多人。”說着,悠悠轉身,衝凌傑苦澀至極地笑了笑。
“明白了。”聲音清越,卻又鏗鏘有力。雖無旦旦信誓,卻已完全表明了心跡。
清淺地笑笑,“謝謝。”
凌傑黑眸一深,定定地望着我,“放心吧!”
微微頷首,餘光攸地瞄到了凌傑手中的黑色布包。從進來初始,他便一直緊緊拽住其袋口,絲毫不肯離身。
心下好奇,不由問道,“包裡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