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外,一溜宮人低眉順眼,默然侍立。自他們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可知,上官旭此刻定是心緒不佳。
“陛下駕到!”
我踏聲而入,環望殿內,搜尋上官旭的身影。
天光本已黯淡,而諾大的萬春殿內,非但沒有燃灼一支燭火,甚至窗扇緊閉,紗幔低垂。黑漆漆的大殿,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看着此景,我不由微微顰眉,絲絲不悅頓現心空。
“爲何不點燈?”身後的方訊,眼見此景,不悅地厲聲叱問門外值守的宮人。
“回方總管,是當陽候不讓。”
我輕輕搖了搖手,示意方訊不必再責難於他們。旋即,跨過那尺高的門檻,步入了殿中。
“爲何坐在這黑漆漆之中?”我徐步來到牀榻旁,輕輕握住上官旭和暖、溫潤的手。
“行動不便,又無興看書,莫若就這麼坐着。”上官旭移過另一隻手,將我冰涼的手全然含握於掌心之中。
淡淡暖意,自手上傳來。轉瞬,它們便隨着血脈到得心
“感覺好些了嗎?”我抽出手,探至其腕間,爲其把脈。
清晰而有些細弱的脈相,已示其身體無大礙,不過還有餘毒未清罷了。
挽回上官旭的生命,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但能否完全清其體內毒素,使其雙腿恢復如初,卻只有五分把握。
上官旭輕揚嘴角,漾起一抹淡若雲煙的苦澀笑容。
“雪雪,若是日後我只能躺在這兒了,你莫若……”未盡之語,全化爲了一聲幽幽嘆息。
我故意無視他的憂戚,笑着調侃道。“那豈非更好?”說着,輕輕伏入他的胸膛,柔聲說道,“風流不羈的上官公子,從此成爲了我的囊中之物。正是求之不得呢!”
上官旭輕柔地撫摸着我的髮絲,一下一下。好似初春嫩柳拂過般。
“我不會成爲雪雪的牽攀!”輕輕地話音,卻蘊含着無比的堅定。
我想也沒想,立即說道,“不準幹傻事!”說着,情不自禁地抱緊上官旭。篤定地說道,“我能治好你的腿!”說話間,心下卻虛浮一片。
上官旭淡然一笑,避開話題。問我。“可用過了飯?”
猶豫一刻,搖了搖頭,“你呢?”
“他還好嗎?”上官旭冷不丁地問道。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嗯。”話一出口,卻陡然明悟到自己的疏忽。忙再次擡頭,發現上官旭那笑意盈盈的臉龐,已悄然僵住。
“旭。我……”急急地想解釋。卻發現竟無從啓口。
上官旭斂去不悅,淡淡地搖了搖頭。“我餓了。”說着,他探出半個身子,望了望牀頭案几上已經涼透了地各式菜餚。眸鎖菜餚,心意全非。那黑瑩瑩眼底難掩的落寞和苦澀,若潮汐般悄然涌現。
輕嘆一息,柔聲說道,“讓人重新做了來!”旋即,迴轉身,衝殿外朗聲說道,“來人,點燈!”
第二日,我便下詔,封上官旭爲溫國公,食邑十萬戶;而哥哥,封爲閔天侯,食邑萬戶。其名位差別,除了因爲上官旭身後地上官氏家,還因爲他畢竟是與我拜堂成親的夫,雖然在我心中他和哥哥同等重要,並無絲毫偏差。
自此事之後,我再也沒有踏進興慶宮半步,就是偶爾想看看永昌公主,也是派人喚她來太極宮敘話。數年功夫,她已從一個小女孩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她對我依舊如初,只是臉上已經很少見到當初那般明麗的笑容。
因爲上官旭的傷,需要悉心治療,故而每日除了上朝和下午去書房之外,我全都陪在他身旁。上官旭雖然依舊與我談笑如常,但他的眉宇間卻已悄然蘊涵起點點沉醪之氣。
由於平日大多陪着上官旭,故而與哥哥見面地時間,只好移入書房。哥哥雖依舊面含笑意,但眉眼間那憂悲之色越發濃郁。但我不知道他這份陰鬱是由於上官旭,還是另有他因。因爲我已在數次深夜發現有黑衣人閃過樹叢。
上官旭的腿,在其自行運功祛毒和我的悉心治療下,日漸好轉,已基本恢復。其間,太后摒棄前怨,率先打破僵局,遣人送物前來太極宮看了他幾回。據方訊報,上官旭也私下回禮與書信給太后。他們的關係,似乎回覆到了當初。不過,他在我面前,卻隻字未提,而我也就順勢裝作不知。不過,對於前事,我權衡再三,還是依照上官旭之意,最終只是將張公公罰俸一年,以示懲戒而已,並無其他動作。
這日,由於邊關急報,直到月上中天,我依舊還在書房內忙碌。原本答應上官旭回萬春殿用晚膳之事,不得不取消了。
與哥哥在書房內草草用過晚膳,又開始研究邊疆地圖。眼見夜深,我不由對一旁地哥哥說道,“哥哥,要不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再看看。”
哥哥猶疑一刻,含笑點了點頭。旋即,徐徐離開了書房。
他飄然遠去地身影,在銀輝的映照下,於長廊內留下了纖長而寂寥的暗影。望着那陰鬱、暗沉的影子,心已是一沉,點點悲鬱,頓漾心空。
深嘆一息,又埋首地圖間,欲再次確認凌傑自邊關送來的回擊方案是否可行。之所以這般謹慎,全因此次出擊,乃我方自五年前簽署停戰協議後,第一次大規模主動還擊燕脂人。一旦失敗,將直接影響朝野上下抵禦燕脂人,收復失地的信心。故而,不得不慎之又慎。可不知爲何,哥哥方纔黯然離去的身影,夜半萬春殿外閃過地黑影,似魔咒般,盤亙腦海。揮之不去。勉力看圖一時,卻未有點滴入眼。眸前浮動地,全是交錯的黑白身影。本欲沉心靜氣,孰知心中卻愈發浮躁而煩亂。最後,索性拋開地圖。推窗望月。
明月如鉤,清光泠泠。疏影淡淡。霜白一地。
望着明黃彎月,不禁希冀離開此地。思量一晌,卻發現普天之下,近似無容我之地。隱匿山林,已是不可實現地夢。那麼多的責任、義務和負累,讓我如何能輕易言離?更何況,既便我不爲,也不代表他人不爲我。沉嘆一息。竟沒來由地想起了凌傑。
六年了。整整六年。時過境遷,他還似當初?
我不知道。不過,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能真正全然信任地人了。若他也心意暗變,那麼我許是真得只有孤獨一人,走過漫漫紅塵了。
當然,這並非指我不願與哥哥或上官旭攜手相伴,只是他們待我之情。雖然至深。但終究摻雜了太多世俗的利害關係,讓我難以信任。盟友只能是盟友。一旦共同的利益不在,衝突一現,那麼必得重新做出抉擇。而這確是他倆難以取捨的。但凌傑的感情,卻完全不同。它純淨如山泉,沒有滲入任何雜質。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和哥哥地感情便似這般誠摯,然而如今卻發現一切皆非我所想。
這一刻,我真希望能見到凌傑,看看他是否還是我心中的那個凌傑?是否還是那個值得我信任地凌傑?可惜,雁寫書意,彎月難傳!
斟酌一番,終決定前往京郊長河。在水天一色的清寒秋景中,覓得短暫的靜謐和舒緩。
思定之後,我便躍窗而出,趁着夜色,離開了皇宮,直奔城外。
冷月如霜,月暈朦朧。
溶溶月色,九天長泄,灑在凋木黃草之上,若覆霜落雪般。那清冷的寒光,與當空明月交相輝映,越發熠熠閃耀。河岸對面的茂密青山,隱秘而幽暗,一如剪影畫般,嵌在深藍地天幕中。曾經氣勢洶洶的長河,如今已變得好似溫婉少女,靜靜地緩緩流淌。遙望天際,只見水天相接,相互浸溶,分不清彼此。而那幽深綠水之中,因映照着天空月輪,看來也似一片天際。若非近處地面上那一片暗淡疏影,我竟有種置於天空之中的清靈之感。這一刻,我已經忘卻了一切,腦子一片空白,唯有眼前這綠水長天。
我盤坐於地,暗自運氣,在這天寒地凍之處,習練起久已未練的寒冥功了。
真氣奔流,若龍騰虎躍,卻又並非脫繮野馬,而似溫馴地良馬,任我催控。它們時而猛烈如浪濤,時而又若涓涓細流,在我意念地掌握之下,由我隨意驅使。漸漸地,我已忘卻了天地萬物,達到了身心合一之忘我境界。
待我徐徐收功,睜開雙眼,竟發現明月西落,旭日東昇。
明麗的朝霞,若五彩錦緞,鋪陳於紅殷殷的朝日之周。萬丈光芒,泄於長河之上,泛起粼粼波光,好似無數碎金灑在綠色絲緞之上般。寒浸浸的晨風,自河面之上,拂卷而至,包裹着我整個人。它們,自領口、袖口鑽了進來,帶來股股透心的寒意。下意識地裹緊衣袍,徐徐向城內而行。
進城之後,租了輛普通的馬車,慢慢向皇宮行進。雖然垂簾坐於車中,但從街上那人嘶馬鳴的騷亂已可知,此刻宮中定是因不見我人,已亂作一團。聽着那一片喧囂,心已不僅沒有絲毫焦急之意,反而若磐石般沉重不已。
回到宮中,上至太后,下至宮人、侍女,都是憂心如焚,而上官旭和哥哥,竟然也破天荒第一次站在了同一屋檐----兩儀殿之下。
乍見太后竟然也出現在兩儀殿,心中頓現一絲不悅。微微顰眉,卻並未言語。
“去了何處?竟不吭一聲,成何體統?”太后一瞧見我,便攢緊眉頭,劈頭蓋臉地斥罵開了。
冷冷地瞥了瞥一臉怒容地太后,反脣相擊之語已將破口而出,卻又被我硬生生地咽回了肚。不管我和她有着多深地恩怨,她此番訓斥,完全在情在理,並無指責之處。身爲國君,竟失蹤一夜,確實有背爲君之道。
硬憋一時,終淡淡地回道,“夜不成眠,出去散了散心。”說着,瞄了瞄一旁侍立的上官旭和哥哥,徑自踏階而上,對廊下地含月道,“含月,爲朕沐浴更衣。”
“是。”
“慢!”太后徐徐踱步而來,她寒着一張臉,怒意洶洶地望着我,“夜不成眠,便是理由?看來,你還得重新學學爲君之道。”說罷,立即轉身,朗聲說道,“來人!將陛下……”
死性不改的太后,竟然想就此興風作浪。她實在是小瞧我了,抑或過於高估了自己。
不待其說完,我攸地回身,厲聲喝道,“來人!將太后帶回興慶宮。”說着,恨恨地盯着滿眼惱意的太后,一字一頓地說道,“此處風大,小心受寒。”
話音方落,“嘩啦”一下,便上來了十數個宮人和婢女。他們團團圍住太后和其身後的張公公與幾個侍女。
“你們……,你們反了不成?”一絲惶亂,攸地劃過太后那黑瑩瑩的眸子。
“太后,陛下一時玩性,莫要責難於她,畢竟她也剛二十的年紀。”上官旭跨前一步,躬身施禮,繼續又道,“且她已知錯,臣看此事就此作罷吧。”
太后兀自鎮定一晌,方氣呼呼地覷我一眼,“哼!擺駕回宮!”說罷,便大步向太極宮外走去了。
望着她惱怒離去的背影,心下暗自忖道:今時今日,只要我有哥哥在手,便可以此掌控師傅。如此一來,就算真得和上官氏翻臉,也不過輕微震盪罷了。對此,上官旭是清楚的。
淡淡地瞧了瞧沉靜如水的上官旭,徐徐轉身,眸光卻無意觸及到了默然立於一旁的哥哥。他靜靜地望着我,滿臉滿眼都盡是擔憂之色。
重嘆一息,緩步走上石階。孰料,方行數步,卻又驟然想起一事,不由立時停住腳,“方訊,今日何人違背了朕的禁令,擅自放太后進入此地?”說話間,眸光自是一寒。
“嗯。”方訊遲疑一刻,正欲答話,上官旭卻已搶先言道,“雪雪,你突然失蹤,我本欲出宮找你,可太后不知從何得到消息,定要闖入太極宮,無奈之下,我只得讓方訊放其進入,並留下來與閔天侯和太后一起等候你。”歉然之辭,在情在理,無懈可擊。
點點頭,並不再搭言,而是側過頭問方訊,“朝臣皆知了?”
“不曾。”方訊恭謹地回道,“閔天侯吩咐奴才通知羣臣今日陛下偶感風寒,暫歇一日。”
微微頷首,“朕累了,你們都散了吧!”說着,深深地望了望哥哥,又繼續踏階而上,向兩儀殿內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