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初上,宮燈搖曳,皇宮裡一片寂靜。
錦繡閣中珠光璧繞,燈火朦朧,帷幔低垂後,美人靜靜安睡。
雲墨坐在牀邊,低頭看着她沉睡安詳的容顏。
她不相信他,禁淵不會說謊。玉晶宮神衛,不傷不死,和宮主性命相連,唯有宮主死,命可喪。如今禁淵死了,就說明玉無垠也被人迫害而死。他和玉無垠心靈相通,自然知曉是誰殺了玉無垠。
若說從前她還覺得雲墨和玉無垠乃心心相惜的好友,不會趁火打劫。但如今既然知曉雲墨對她抱有那樣的心思以後,一切就說得通了。
他殺了玉無垠,就是爲了霸佔她。
這個人,表面看起來溫和有禮,高華無雙,卻沒想到如此狼心狗肺卑鄙無恥。
她恨透了他,甚至爲自己那日被他侵犯還心動而覺得恥辱。
她不聽他任何解釋,一掌就向他劈過去。雖然從小沒認真習武,但鳳凰訣也是會個兩三層,如今震怒之下威力更甚,一掌下去若是常人必定喪命。
他沒躲,生生受了她一掌,當即嘴角就溢出了鮮血。
她震了下,他立即就點了她的昏睡穴。
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你’字,就倒在了他懷裡。
算算時間,她也已經睡了三四個時辰了,怕是該醒過來了。
“嗯…”
沉睡的美人兒嚶嚀了聲,慢慢睜開眼睛。
他低頭看過去,“醒了?”
她一看見他胸中立即被憤怒仇恨淹沒,坐起來就要對他動手。
“你這個殺人兇手,我要殺了你爲師兄報仇。”
他抓住她的手,表情冷靜。
“我說了,我沒殺他。”
她冷笑,“事到如今,你以爲我會相信你?虧得師兄如此相信你將你當做好友,你卻聯合那些人置他於死地。雲墨,你這個禽獸不如的白眼兒狼,我恨你。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否者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定會殺你爲師兄償命。”
她氣得雙眼通紅,胸口起伏不定,更多的是痛心和失望。
這麼一個謫仙般的男子,竟然會如此的卑劣下作,枉顧了師兄的信任,也欺騙了她。
她果然還是太天真了,雲墨是什麼人?一國太子,自小就遊走權謀詭譎之上,一心籌謀怕是就爲了這天下。這樣的人,能有什麼心?
或許他是喜歡她,可就因爲如此,才更要想方設法的得到她,不是嗎?
男人,向來如此。
就如同明若玦對她娘,喜歡就要得到,哪怕是不擇手段。
他被她眼中濃烈的恨意灼傷,欲脫口的解釋就這樣僵在了喉嚨深處,再無法吐出一個字。
“他對你當真如此重要?”
開口時卻問了這麼個問題。
是的,他嫉妒,非常嫉妒。
爲什麼,他就偏偏晚了十多年才認識她?爲什麼,在他遇見她的時候,她的心已經被其他男人佔據?甚至,都不聽他的解釋就給他定了罪。
因爲她愛那個人麼?
慕容青鸞如今恨極了他,更恨自己那日居然會因他吻她而心旌搖曳險些忘記與師兄的婚約。如今師兄也死了,他殺死了師兄,不就是想得到她麼?
他以爲他是誰?他想要她,她就得乖乖順從?
心中很怒交加,此刻聽聞這句話,更是如同火上澆油,她腦門一熱,衝口而出就說道:“是,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們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就是喜歡他又怎麼樣?”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剋制胸中幾乎狂暴的火焰,抓着她手腕的手卻下意識的收緊。
鑽心的疼讓她臉色白了白,卻咬緊牙關死死的忍着。
沒師兄寵着她,她再多的眼淚只會被眼前這個惡魔嘲笑。
師兄是這世上唯一疼惜珍愛她的人,如今他死了,她活着不能爲他報仇,不如就與他一起黃泉作伴。
她就是死,也不會任這個人玷辱。
她眼中恨意決絕如此明顯,幾乎讓他窒息。
該如何解釋?此時此刻,無論怎樣解釋她都不會相信了吧。
她已經先入爲主的給他定了罪,他的任何解釋聽在她耳朵裡都是狡辯吧。
雲墨閉了閉眼,起身走了出去。
她呆了一下,隨即將玉枕扔了出去。
砰的一聲,上好的玉枕被摔得粉碎。
珠簾垂落,他腳步似乎頓了頓,而後腳步不停的離開。
慕容青鸞手指緊握成拳,眼底涌上濃烈的憤怒和仇恨。
她要給師兄報仇,這是禁淵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她不能讓師兄死不瞑目。
……
出了錦繡閣,皇后便站在門口,身後沒有人跟着,廊檐下宮燈搖曳,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雲墨微微一笑,“母后,您怎麼來了?”
皇后看着他,微微一嘆。
“到底是怎麼回事?”
玉晶宮覆滅,這可謂是一件轟動整個大陸的大事,天下早已傳得紛紛揚揚。而關於玉無垠之死,矛盾卻直直雲墨,連她都無法確認這件事的真實性。
這天底下大抵沒有人真正瞭解雲墨,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他可以微笑着殺人,也可以不動聲色的將所有人玩弄於鼓掌之間。
若真的是他殺了玉無垠,原因又是爲什麼?
這麼多年以來,玉晶宮存在神州大陸上是一個潛在的隱患,但與各個皇族之間卻沒有真正的矛盾和利益相悖。
也就是說,如果真的是雲墨殺了玉無垠,便只能是因私仇。
他們有什麼私仇?
皇后不由得看向他身後,偌大的錦繡閣,裡面住着那個紅衣絕世女子。
這世間愛恨,沒人能說得清。
她如今也無法肯定,這個向來泰山崩預定而面不改色的兒子,會不會因愛生妒仇殺情敵?
而且以他的性格,如果真那樣做了,根本不需要掩飾。
不爲什麼君子坦蕩,他出事向來隨心所欲,殺就殺了,沒什麼可以向世人解釋的。
更甚者,他喜歡一個女人,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和玉無垠爭。有些人生來驕傲,即便是爭奪女人,也不會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也就是說,這其中很有可能有什麼隱情。
雲墨沒說話,或許說什麼都沒有用。最在乎的那個人已經不想知道真相,其他人即便相信他又如何?
皇后搖搖頭,又問:“緋兒怎麼樣了?”
雲墨顯得有些木然,“別去打擾她。”
皇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燈光打下來,她這才注意到雲墨臉色有些不正常的白。頓時走過去,關切道:“墨兒,你受傷了?”
“沒事。”
心上的痛已經大過身體千百倍,還有什麼可值得在意的?
“可是…”
他微微一笑,“母后,時間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兒臣也要回宮了。”
皇后看着他,雖然看起來還是如平日裡那般沉靜帶笑,但眼底卻有深深疲倦和蒼涼。
這孩子出生便是天之驕子,一生如意,從未受過如此打擊,怎能不痛?他身上的傷…
她擡頭看了看屋內,心中已經明瞭。
“如果緋兒永遠也不原諒你,你該如何?”
雲墨不說話。
“讓她離開吧…”
“不可能。”
雲墨這次回答得很乾脆,他擡起頭來,目光沉靜而堅執。
“母后,從小到大,兒臣未曾求過您什麼。這一次,懇請您不要插手這件事,好麼?兒臣會解決好的。”
皇后一句話堵在喉嚨口,半天吐不出來。
這個孩子自小便驕傲,何曾對誰說過一個求字?如今卻是爲了那個女子,肯如此放下身段。若非情深入骨,何至於此?
其實她至今想不明白,雲墨和慕容青鸞算起來不過才認識一個多月,何曾就如此情根深種不能自已?
她曾幻想過,雲墨的妻子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溫和大度的?聰明絕頂的?還是端莊沉靜的大家閨秀?
想來想去,總覺得這些古板恪守禮教看起來完美實則有些木訥的女子都無法配得上她這近乎完美的兒子。打從知曉他對慕容青鸞有了那樣的心思後,她也仔細想了想。那孩子看起來既沒有大家閨秀的賢淑溫雅,也絲毫不懂得禮儀規矩,行事不拘一格,嫉惡如仇。最關鍵的是,她一點都不害怕雲墨。
這樣的女子,看起來處處不及貴族門閥的千金閨秀,但又處處勝過那些女子千百倍。
她和雲墨站在一起,當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正如雲墨所說,千影的女兒,嫁給誰她終究都不放心,倒不如嫁給自己兒子,最起碼自己會對她視如親生女兒。
可沒曾想,竟然出了這些事兒。
無聲的嘆了口氣。
“罷了,你自小就是個心思重的,我和你父皇也不想跟插手你的事。緋兒那個性子,只怕是不會給你好臉色。這段時間你就不要見她了,省得他對你越加敵視。”
雲墨沒吭聲。
皇后無奈,轉身離去。
月色下沉,夜,越來越濃重。
雲墨回到了東宮,暗衛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道:“屬下辦事不利,請殿下責罰。”
雲墨站在窗前,神情無波。
“說。”
他聲音很平淡,幾乎沒有絲毫波瀾。但身後的黑衣人卻聽出了森涼而入骨的冰寒殺意。心中跟着一震,面色也蒼白了幾分。
“謹遵殿下吩咐,四大靈衛除卻朱雀以外,全都候命趕往長瀚大海,等着玉晶宮宮主出來,以便接應。玉晶宮傾覆,宮人以及八大長老無一倖免,聖女爲宮主所殺。玉公子出來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像是被人施了什麼咒法。屬下猜想,應該是在最後與聖女的決戰之中他體力不支而受了嚴重的內傷,後又遇到了高手,被下了咒,短時間麻痹了神經。剛出了海面就對三靈衛大開殺戒,三靈衛遵照殿下的吩咐,並未下殺手。但不知爲何,突然出現很多高手,齊齊圍攻玉公子。白虎等人既要應付暗殺,又要護着玉公子,三方廝殺就有些失去控制。最後混戰之中,玉公子他…”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完,意思卻很明確。
雲墨微闔了眸子,“明月殤呢?”
“南陵那邊的探子來報,他前段時間去了九華山。”
九華山。
雲墨眼神漆黑,入骨的寒涼在眼底蔓延。
玉無垠縱然是重傷,這天底下能給他下咒的人也屈指可數。
九華山距離長瀚大海不過兩百離,一日功夫也就到了。
他只怕早就已經潛入了玉晶宮中,在玉無垠力竭之時趁機給他下了咒讓他神智昏亂纔會不分敵我大開殺戒。
這一次他本該親自去的,但帝都樑王伺機而動,隨時都有可能對她動手,他不放心,只能守在她身邊。
到底,是不該心存僥倖的。
自從和青鸞表明心跡以後,宮中流言滿天飛,禁淵怎麼可能不告訴玉無垠?玉無垠心急之下定然怒火中燒想早日歸來,最後只怕是破釜沉舟纔會深受重傷。
算起來明月殤和他算是師出同門,彼此武功相似。玉無垠神智昏亂之下早已分不清對他下咒的人是誰,出來又看見白虎等人,自然會以爲是他派去的殺手。
臨終之時憤然傳遞消息給了禁淵,實則是告誡青鸞,不要輕易相信他,趁早離開。
而禁淵,卻無法容忍自己的主子冤死,纔給了青鸞那樣的提示。
當初選擇對她坦白,除了剛好她那樣問了,他不想錯過這樣一個機會。更多的,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他不想把她還給玉無垠,玉無垠知道以後會如何,他大抵也能猜到。只是他了解玉無垠的實力,準備了那麼多年,又豈會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他錯算了玉無垠對她在乎的程度,錯算了人心。
說到底,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恨他,是應該的。
解釋什麼?有些理由根本就只是藉口。別說她不相信,就連說服他自己都難。誰會相信他不計前嫌不惜派出自己培養多年的靈衛去救一個情敵?
他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底一片冰寒肅殺。
南陵,明月殤,玉佛山,顏家。
終究,是要有一個了斷的。
“通知朱雀。”他清聲開口,語氣淡漠而決斷,“控制顏如玉,讓白虎他們帶領手下所有人馬去玉佛山,七日之內。”
他目光裡注入了一道決絕之色,殘忍而肅殺。
“我要讓玉佛山傾覆,我要讓顏家從此不復存在。”
暗衛一震,鏗然道:“是。”
……
慕容青鸞呆呆的坐在牀上,看着窗外黑沉的夜色,怔怔的流下眼淚。
師兄…
她閉了閉眼,忽然聽見有腳步聲響起,她驟然睜開眸子,凌厲的看向外面。
兩個宮女妝扮的女子走了進來,對着她恭敬的福身。
“奴婢秋鬆,秋蘭,參見郡主。”
她眯了眯眼,雖然這宮中宮女成千上萬,她見過的沒幾個,但這兩個宮女不一般,她們腳步虛浮身體輕盈,顯然是高手。
她雙手緊握成拳,眼神裡迸發出濃濃的恨意。
雲墨,一定是他。
他派人來監視她。
可就算知道她又能如何?如今她寄人籬下,這宮裡全都是雲墨的人,她又打不過他,除了隱忍還能如何?
她低垂着眼睫,將恨意掩蓋在眼底。
等着吧,總有一天,她會給師兄報仇的。
“我累了,想休息了,你們都出去。”
“是。”
沒有任何反抗,秋鬆和秋蘭立即退了出去。
她有點訝異,隨即嘴角勾起淡淡的諷刺。
以爲這樣就能抹殺他殺了師兄的事實麼?
雲墨,你也不過是個僞君子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躺在牀上,思索着該如何報仇。
如今她勢單力薄,武功不濟,如何在這深宮之中殺了雲墨?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睏意襲來,她慢慢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個夢,夢中一片白霧,她不停的呼喚,想要找到出口,卻只能無力的哭泣。有人在喚她,然後抱住了她的雙肩。她渾身一抖,回頭看見那人的臉,胸中立即被恨意覆滿,控制不住的對他出手。他不躲,只是用那般深沉而微微憂傷的眸子看着她。
她被他眼中濃烈的情愫所驚,一時之間竟有些呆滯。
他卻突然低頭,攫住了她的脣。
“不要——”
她猛然驚醒,頭頂是淡藍色紗帳,空氣中漂浮着淡淡沉香味,驅散了冰冷。
“醒了?”
熟悉而溫潤的聲音響起,她渾身一顫,猝然擡頭,看見紗帳外他靜靜坐着,垂眼看着她的神情認真而溫暖。不知道是窗外淡淡的晨光亦或者是屋內璧牆上的明珠光芒折射而下,照在他臉上,那般如玉般的側臉如上帝精心雕刻,像美玉一般讓人歎爲觀止。而那張臉上鑲嵌着的五官,更是精緻得讓人驚豔而窒息。
就是這樣一張臉,卻讓她無比的憎惡。
積壓的憤怒和仇恨頃刻爆發,她擡手就要劈過去,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那般底定而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放開我,你這個禽獸,放開我…”
她努力掙扎,不甘心的用另外一隻手去打他,他不躲,抓住她手腕的手卻沒有鬆開。一直等到她打累了,沒力氣了,才軟了下來,依舊恨恨的看着他。
“夠了麼?”
他輕輕說,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靜。
剛稍微發泄一點的怒火又被他這雲淡風輕的兩個字激了起來。
夠?
怎麼夠?
一條人命,他以爲就這麼算了?
她咬牙,目光裡的恨意如濃濃火山,要將他頃刻燒燬。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爲師兄報仇。”
他面色不變,竟輕輕的笑起來。
“那也得等你練好武功再說。以你現在的道行,就算再過十年也殺不了我。”
她眼神裡幾乎要噴出刀子來,他不以爲意,笑容依舊柔和。
“你要是真想殺我,其實有一個十分有效又快速的辦法。”
她冷着一張臉,不說話。
雲墨也不在意,曼聲道:“你知道我喜歡你,這便是你最好的武器。”
她立即冷笑,讓她對他用美人計?
別以爲她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不過就是想趁機佔有她而已。
雲墨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沒解釋。早在她認定是他殺了玉無垠的時候,他的任何解釋都已經沒有必要。
這世間有些是非黑白公理正義,都是由人在操控。總有一天,他會讓她看清事情真相。
“就算你要找我報仇,前提是你得好好活着。”他說,“你前段時間得罪了樑王,他不會放過你,所以最近你在宮裡不能亂走動。你可以恨我,但不能因此而遷怒父皇母后。我做的事,和他們無關。”
她抿着脣,冷冷的看着他。
他鬆開抓着她的手,道:“就算是犯人,你也得給他申辯的機會不是嗎?”
她目光含冰,死死的瞪着他。
他不是犯人,他已經是死囚。
彷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又笑了笑。她討厭他這樣無所謂的笑意,卻看不懂他眼底隱藏着的痛和受傷。
“兩個月,只需要兩個月,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說完就站了起來,轉身向外走,忽然想起了什麼,腳步一頓,道:“你該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傷你。所以你要報仇,機會多得是,不在乎這兩個月時間吧?”
爲何不在乎?
她手指握得咯吱咯吱作響,這世上怎麼可以有這樣無恥的人?他殺了她的未婚夫,她報不了仇,還得被他囚禁,日日呆在仇人身邊強顏歡笑?
可能麼?
簡直是貽笑大方。
“你今日不殺我,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好。”
他突然轉身,低頭看着她的眼神幽深如夜,似乎隱含幾分笑意和看不懂的深沉。
“那我也告訴你,如果我死了,你就得和我一起死。”
她嗤笑,他是太子,若她真殺了他,不用他說,整個東越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會把她淹死。
可那又如何?師兄因她而死,她本就該去向師兄贖罪。
死又何妨?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雲墨又漫不經心的笑了。
“忘了告訴你,你若死了,得和我葬在一起,然後和我一起輪迴轉世。生生世世,都只能做我的女人。”
她憤然等着他,又驚又駭,卻絲毫不懷疑他的話。雖然他們認識不久,她甚至不足夠了解他,但至少她知道,這個人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便是天王老子也改變不了。他若要她和他葬在一起,就沒人能阻止。
即便是死了,他也要拉着她一起。
這就是他所謂的喜歡,他所謂的愛?
得不到就一起死?
心中升起無盡的哀涼和嘲諷。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該來東越。不,她不該認識眼前這個人。他不是人,是魔鬼。
她臉上的悲絕不憤淒涼如此明顯,濃烈得他想忽視都難。
心口陣陣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突然轉身,腳步不停的往外走。再待下去,他不保證自己還能不能保持理智做出傷害她的事。
皇宮還是如往常一般富麗堂皇,宮牆依舊四四方方,擡頭依舊是那般狹窄的天空。
從這裡眺望而去,一眼就能看見他的東宮。而身後,是她的錦繡閣。
如此近的距離,卻又似隔了千山萬水,如此遙遠。
就如同,他和她。
十五年有多長?
五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
一個多月的時間有多短?
不過四十五天而已。
相差一百多倍的距離。
真的,好長好長。
他需要多少年,才能跨越十幾年的歲月鴻溝?
“殿下。”
秋鬆和秋蘭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恭敬的行禮。
他沒回頭,只是道:“好好照顧她,不要限制她的自由和行動。”
“是。”
他擡步離去,背影在華麗宮闈下被晨光拉出淺淺的影子打在地面上,孤寂而落寞。
秋鬆和秋蘭對視一眼,各自在彼此眼中看見了無奈。
“姐,我看殿下這樣子,是真的對郡主上了心。”
秋鬆搖搖頭,“這還用你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只是郡主她…”
秋蘭也很無奈,小聲嘀咕道:“殿下這麼好,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女人仰慕殿下而不得。可郡主卻偏偏對殿下無動於衷…”
“你小聲點。”
秋鬆小聲叮囑,“被郡主聽見了仔細你的皮。”
秋蘭吐了吐舌頭,走了進去。
……
慕容青鸞還坐在牀榻上,神色微微蒼白和茫然,隱約幾分哀弱疼痛。整個人像秋風中飄零的落葉,彷彿頃刻間就要零碎成塵。
秋鬆秋蘭走進來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兩人都有些唏噓。
這世間愛恨仇怨,誰是誰非,當真說不得清楚。
“郡主。”
慕容青鸞立即醒神,憤怒而警戒的盯着兩人。
“出去。”
秋鬆動了動脣,斟酌着說道:“郡主,殿下他…”
“出去。”
她聲音驀然提高,兩個字彷彿從牙齒縫裡咬碎而出,字字凌厲如劍鋒,刺破這一日晨光如琉璃碎裂。
秋鬆一噎,拉住面色微微不憤想說什麼的秋蘭,低頭退了出去。
一走出內殿,秋蘭就甩開秋鬆的手,微微憤然道:“姐,你拉我做什麼?”
秋鬆嘆了一聲,“我知道你爲殿下不平,可這種事不是你我能置喙評論的。你沒看見殿下身上的傷麼?那是出自郡主的手。咱們殿下是什麼人?普天之下有幾個人能傷得了他?以郡主的武功,能在殿下手上過十招便已經是奇蹟,如今卻在郡主手上吃了虧,這說明什麼?說明殿下將郡主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秋蘭呆了呆,秋鬆又道:“咱們是奉命來伺候郡主的,不是來教導郡主和干涉殿下的私事。若惹得郡主不快,你就當心自己的小命保不保得住吧。”
秋蘭臉色白了白,而後抿脣道:“殿下對郡主這般情深意重,郡主卻…”
秋蘭又嘆了一聲,眉目淡淡哀慼。
“郡主也是可憐人,自幼就喪母喪父。如今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也死了,她心灰意冷對殿下蒙生恨意也是人之常情。殿下如此縱容郡主,便是知曉郡主若不將心中積怨發泄出來,遲早會把自己逼瘋,所以殿下才寧願自傷於郡主之手。”
秋蘭也嘆道:“從不曾知曉,殿下也是如此情深之人。”
秋鬆笑了一下,眼中感慨萬千。
“只要遇着了那個人,再是涼薄冷血的人也可以情深意重。”她目光眺望遠方,喃喃道:“郡主,就是殿下的情劫啊。”
==
自那以後,雲墨依舊日日來錦繡閣,慕容青鸞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暗殺下毒什麼的更是家常便飯,不過這些小把戲在雲墨眼中並不算什麼。他可以面不改色的吞下她給的毒藥,轉眼又對她笑眯眯的評價說,這次練的毒比上次更精進了些。
她一口氣憋在胸口無處發泄,端着滾燙的茶水就朝他潑過去。他輕輕巧巧的抓住她的手腕,茶杯接過去茶水轉眼冷卻。他一口喝下,還對她溫柔的說:“雖然你沏茶的技術不怎麼樣,但還勉強可以入口。”
她用花瓶砸他,拔下簪子刺他,甚至連束縛牀帳的金鉤也被她當做殺人武器,全都往他身上招呼而去。
久而久之,那彷彿已經是一種習慣。
他沒有下令將她屋子裡的利器全都收起來,下一次見面她還是想方設法的殺他。
宮裡到處都是守衛,偏偏就她的錦繡閣一個守衛都沒有。但她知曉,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暗衛步步防哨。整個皇宮被保護得最密不透風的,恐怕就是她的錦繡閣了。
那些暗衛全都是他的人,每天在錦繡閣發生的事自然不會傳出去。雲皇和皇后大抵也能知道他們兩人相處的情況,皇后讓雲墨短時間內不要去錦繡閣,但他自個兒願意受人家的冷刀子,皇后也沒辦法。
慕容青鸞不是笨蛋,她也知曉自己這麼胡鬧還能活得好好的,不外乎就是雲墨寵着護着她而已。可她爲什麼要感恩?這個人殺了她的未婚夫,就妄圖用這麼點小恩小惠來收買她麼?
他休想。
只是經過無數次和雲墨的交鋒以後,她學聰明瞭許多,知道自己武功不濟,不能和他硬碰硬,便日日呆在錦繡閣中練武。孃的鳳凰訣高深莫測,若她能神功大成,不怕殺不了雲墨。
這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寢宮內練功,雲墨疾步走進來。她立即睜開眼睛,防備的看着他。
知道這個人對她的心思以後,她總是對他處處防備。殺不了他,也不能讓他佔了便宜去。
雲墨站在距離她三步之外,眉目沉靜,面色祥和。
“待會兒隨我出宮。”
她下意識反駁,“不去。”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見慣了她的冷臉色,也不在意。
“你整日未曾踏出錦繡閣半步,大約不知朝中之事。”他上前兩步,她立即翻身下牀,滿眼的警戒。
他目光落在她緊握的右手上,目光平和,淡淡道:“三日前我奏請父皇將樑王貶斥禾州,遠離帝都,孟氏一族雖不得往日富貴榮耀,但得以全族保全。然樑王不甘,出京後立即聯絡舊部造反。母后爲此事怒急攻心,臥牀不起。如今我已控制了他的大軍,如今將他關押在青州。但此事事關重大,我必須親自前去審訊。你一個人在皇宮不安全,必須和我一起去青州。”
她譏誚道:“少在這裡假惺惺。你不過就是擔心自己走了以後我會趁機刺殺你父皇母后罷了,何必說得那麼冠冕堂皇。”
他面不改色,“第一,宮中守衛森嚴,你無法靠近父皇母后。第二,你的目標是我。一旦父皇母后有個萬一,你必死無疑。在沒有殺了我之前,你不會那麼愚蠢的引火*。第三,你多少會顧及千姨和母后的姐妹之情,不會遷怒之。”
她抿脣,只覺得心裡憋着一團火。
沒錯,他是不會對雲皇和皇后如何。這個人如此精明,如此理智冷靜又智慧冠絕,將她看得那般清楚明瞭。
他說的那三點,的確是她的顧慮。
她恨,恨自己如今的無能爲力,恨他如此瞭解她。恨他明明知曉自己要殺他卻依舊把她留在身邊日日看着她如跳樑小醜般不自量力的撞得頭破血流,轉頭來又笑嘻嘻的來給她舔舐傷口。
她甚至恨他對她的縱容和柔情。
她寧願他一刀殺了她。
憑什麼?他憑什麼在殺了她的未婚夫以後還能對她笑得那般溫柔?
他的命是金子做的,別人的命就卑賤如泥嗎?
她垂下眼睫,半晌擡頭對他微微一笑。
“好。”
這是自從師兄死後她第一次對他笑,或者說,這是相遇以來,她第一次笑得那樣溫和沉靜。彷彿暴風雨前的天空,有一種壓抑和沉靜的決絕。
他微微恍惚,又輕輕笑起來。
她是想着在路上方便刺殺他吧。
……
午時過後,她便隨雲墨先去見了雲皇,雲皇看着她的眼神十分耐人尋味,最後終究無奈搖頭,任他們離去。
雲墨牽着她的手,她用力掙扎,卻無果,只得狠狠瞪着他,不吭聲。
在宮門口的時候,遇到了雲裔。
他負手而立,看見出宮的轎輦。明黃紗帳垂下,遮不住轎輦中眉目如畫的少男少女。
這樣看着,他們兩人倒是極爲般配。
雲裔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你這出一趟遠門還帶着美人在側,當真是快活得很啊。”
話音未落,迎面嗖的一聲,暗器襲來。
他伸手抓住,攤開在手心,卻是一顆夜明珠。
轎輦內傳來慕容青鸞清冷的聲音,“再亂說話小心我一把火把你燒成灰。”
雲裔把玩着手中價值不菲的夜明珠,“小丫頭,道行不濟呢,就不要說大話,小心閃了舌頭。”
“你——”
她怒極就要下轎,雲墨一拉拉住她的手臂。
“青鸞。”
她憤然甩開他,“別碰我…”
最後一個字梗在喉嚨口,她身體一軟,倒在了雲墨懷裡。
雲裔遠遠的瞧着,眼神深沉而嘆息,向前走了兩步。
“你當真要帶她一起去?”
雲墨低頭看着昏睡過去的慕容青鸞,眉眼不擡。
“放心,我會敢在你和白雅成親前回來。”
雲裔眉間微動,欲言又止。
雲墨擡頭對他微微一笑,“母后鳳體抱恙,就勞煩你多多照看了。”
雲裔終於忍不住道:“我不和你廢話,雲墨,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將她置於何地?”
“置於我心。”雲墨毫不退避,一言落不顧雲裔有些怔愣的眼神,繼續道:“此一生,唯有一妻。這個答案,你可滿意?”
雲裔幾乎是不可置信卻又並幾分瞭然的看着他,“如果她不願意呢?”
“那就等到她願意爲止。”
“等?”雲裔嗤笑,“你能等多久?她現在視你爲仇敵,只怕你還沒等到那一天,你們二人已經一死一傷,或者同歸於盡。”
紗帳在風中起起伏伏,遮住他眉眼一霎遙遠。良久,他輕輕一笑,忽然道:“子安,你說,十五年和一輩子,哪個更長久?”
雲裔愣了一下,又聽他說。
“我用三十年的時間來等,你說夠不夠?”
雲裔瞪大了眼睛,一句‘你瘋了’在觸及他微笑而墨黑的眸子時慢慢的戛然而止,慢慢吞嚥腹中。
他目光微賺,落在安靜躺在雲墨懷裡的慕容青鸞身上。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這丫頭如此安靜的時候,她平時張牙舞爪活潑好動,活得肆意而瀟灑。不過短短几日的功夫,眉間卻已隴上淡淡蒼涼和疲倦。
這還是初見之時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女麼?
玉無垠的死給她的打擊如此之大,說明那個人已經在她心裡根深蒂固。
活人,是永遠爭不過死人的。
雲墨,你這是何苦?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支花?
心中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得久久凝望。
風紗起伏,淡淡的香從轎輦中飄出來,悠遠而深沉。
“若三十年以後呢?她還是不嫁你,你當如何?”
雲墨的聲音輕而淺,一字一句卻似海底礁石研磨而過,字字精而沉。
“那麻煩你,將我和她葬在一起。”
雲裔悠然睜大眼睛,甚至帶了幾分驚駭的看着他。
雲墨波瀾不驚,曼聲道:“我若用雙倍的時間都無法走進她的心,這一生或許也就這樣了。既然她生不能做我的妻,那麼,死,便只能葬在我身邊。她轉世,我便隨他一起。她若成爲孤魂,我便守着她便是。生生世世,我再不許她逃離我半分。”
他看着雲裔震驚得呆滯的容顏,微微一笑。
“子安,你知道情絲入骨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愛而不得的悲涼嗎?你知道相思斷腸的絕望嗎?”
雲裔怔怔的看着他。
風起,明黃色的紗帳起伏波動得更大了,雲墨隱在紗帳後的容顏也明明滅滅,愈發看不清晰。
“不要問我爲什麼,自從遇見她開始我就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爲沒必要。我只是,將一個人放在了心底,如此而已。”
只是將一個人放在了心底,如此而已。
車輪碾過地磚,咕嚕咕嚕的聲音響徹在耳邊,隨風遠去。
直到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雲裔才擡起頭來,看着車隊前的華麗轎輦,神情微微恍惚。
剛纔那一瞬間,他忽然就想起了白雅。
這些年他遇見許多女子,大多矯揉造作亦或者自命清高不可一世,再者就是刁蠻任性狠毒跋扈等等。只有白雅,那般沉靜而美麗,那般溫柔又聰慧。
他欣賞她,並因這難得的心情而想珍惜她,於是便毫不猶豫的答應要娶她爲妻。
他將小雅放在了心中,以爲這便是情深。而如今看着雲墨,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愛。
情絲入骨…
他對小雅…到底只是欣賞憐惜,還是…心動?
他猛然閉上眼睛,不要去想了,也不能去想。
小雅如今已經住在驛館,再過三個月他們就要成親,他不可以負她,不可以…
……
出城以後,雲墨低頭看着懷中的女子,嘴角微微上揚。
“還不想醒來麼?”
她悠然睜開眼睛,就勢將他撲倒在坐榻上,指尖銀針毫不猶豫的扎向他的太陽穴。
------題外話------
闊別兩天,終於回來了,呼呼,第二世應該快完了。我加快速度,儘快把這一世寫完就寫醒來後的男主和女主,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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