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君華霍然回頭,眼神大熾。
城門外,烏壓壓聚集了一片,高高的旗幟,上面寫着南陵兩個字,示威一般的在風中飛舞。而底下那些吼叫的聲音更大,淹沒如洪水。
城牆上守衛的士兵嚇得面無人色,早就派人去稟報。
而十里之外,朱雀和徐將軍的兵馬已經匯合,急急往城內而來。
城內,雲墨還在與明月殤大戰。鳳君華看了看兩人,吩咐魑離和魎佑在這裡守着,自己帶着樂楓和綺扇離開了。當然,她不會一個人走,三十六閣七十二星主都跟着她一起離開。
她不放心雲墨,所以留下了八宗主。雲墨卻早有安排,他的四大靈衛每人都有一支特衛,個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比皇室秘衛更強。
等她趕到的時候,城門已經被撞開,後方軍隊也包抄而來,兩面夾擊。
鳳君華一身風雪的站在最中央,眼神泠泠如霜雪。
袁廣負傷而來,“元帥,末將無能,未曾阻攔敵軍入城,請元帥責罰。”
鳳君華揮手打斷他,淡淡道:“袁將軍已經盡力,何罪之有?”
她上前一步,已經聽見越來越近的刀劍廝殺聲,帶着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城中還有多少人?”
樂楓上前道:“他們這次來得太兇猛,後備軍是假的,徐將軍他們帶人撲了個空。而且除了之前的十五萬兵馬,這次他們還有援軍,是鄰國北周的軍隊。”
她面色有些沉,“宮主,北周已經秘密投靠了南陵,只是明月殤將消息封鎖得太嚴密,我們剛剛纔得到一點風聲。他們這次是做足了充分的準備,恐怕…龍城危矣。”
她話音一落,四周空氣立即就靜默下來,死寂般沉默。
鳳君華嘴角噙起森冷而譏誚的寒意,她從來不會小看明月殤。他這次傾巢而出,必定有十足的把握。
危矣麼?
那可不一定。
她眼底劃過冷絕之色,招來樂楓,耳語了幾句。樂楓眸光閃爍,而後點頭退下。
“袁將軍,你回去好好養傷,剩下的人跟我走。”
“是。”
整齊劃一的聲音響起,幾乎要衝散這一夜的冰雪。
還未走多遠,敵軍便已經攻了進來,大門也被關閉,援軍根本無法入城。
只是有件事很奇怪,快過年了,城中百姓居然安靜得有些不可思議。按理說龍城雖然是邊境小城,但年節的時候晚上也應該很熱鬧纔是,此刻大街上卻空無一人。
難道是害怕全都躲起來了?
南陵帶兵主將喬將軍看着沉寂的大街,皺了皺眉頭,身邊副將走過來,“將軍,怎麼了?”
喬將軍臉色凝重,“你不覺得龍城安靜得太過不尋常?”
副將倒是不以爲意,“太子殿下先一步入城,興許他們已經聞風躲起來了。也或者,他們早已被…”
喬將軍卻搖頭,“如果這裡有廝殺,地上肯定會有屍體和鮮血。但這裡一眼看過去,什麼也沒有。太子神威,但你認爲整個龍城的百姓都會在此刻投降麼?尤其是…”
他轉頭,眼神深如夜。
“雲墨如今還在龍城。”
副將禁了聲,提起雲墨,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惶恐畏懼。五君子的稱謂,從來都不是徒有虛名。便是他們的太子殿下,也曾在雲墨手上吃過虧。雲墨在東越的呼聲很高,有他坐鎮龍城,便是天大的災難,百姓都不可能在此時投降。
可既然如此,那些百姓去哪兒了?
短短時間呢,難道已經被轉移?
喬將軍沉吟一會兒,“搜,挨家挨戶的搜。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們不可能全部失蹤。”
“是。”
副將應聲帶人離去,偌大一隻軍隊,立即少了半數人馬,氣勢便弱了很多。
喬將軍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此時卻聽見前方有腳步聲踏踏而來,聽起來人數還不少。他立即正了神色,衝身後揮了揮手。
“走。”
往前不過幾十米,立即就和鳳君華帶來的人打了個照面。
兩軍交戰半年有餘,喬將軍自然是見過鳳君華的。不過她很少親自出戰,而且一上戰場也就和高手過招,他也頂多是隔着老遠的距離見過幾次,倒是從沒今天這麼近的距離看清她的容貌。
一眼過去,着着實實被驚豔了一把。暗道無外乎天下如此多的好男兒皆對這女子一往情深。如此傾國絕豔的容顏,有多少男人能抗拒得了?而且這女子還非一般徒有容貌只會躲在家裡彈琴賦詩的花瓶閨秀,是個實實在在能力非凡的將軍,而且在江湖上有不弱的勢力。
這樣的女子,確實值得衆多男兒追逐掠奪。
只是她已經嫁人。
街頭掛着燈籠,這麼大動靜,居然沒毀壞。
鳳君華清凌凌的站着,眼神森寒如冰,嘴角噙起的笑意涼如這一夜的雪。
“你們膽子倒是大得很。可惜啊,甘願做了明月殤的走狗。”
喬將軍臉色立即黑沉了下來,黑壓壓如烏雲密佈。
鳳君華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冷聲道:“把這羣芻狗全都給本帥趕出去,趕不了就殺。”
“是。”
三十六閣七十二星外加那些剩餘的死士,以及留守在城內的五千人馬齊齊應道,聲大如洪鐘。
還未等喬將軍這邊的人反應過來,他們已經衝了過來,毫不留情的斬殺。
喬將軍精神一震,立即揮手吩咐道:“衝。”
兩方人馬立即拼殺起來,刀劍聲沒入耳際,鮮血沖刷得這一夜冰雪也跟着融化成水。
龍城後方,也有一對人馬正在偷偷潛入。
朱雀和徐將軍帶人趕來,並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兵分兩路。由徐將軍帶兵從正門反攻,朱雀則帶着騎兵繞道從後方入龍城援助。
除此之外,龍城以東背湖之處也有一對人馬悄悄渡河而過。
而兩面山壁忽然涌出了一對輕騎,無聲無息的向龍城靠近。
一夜血戰,由鳳君華親自領導戰爭,南陵人馬雖然多,但是終究比不上離恨宮的死士。再加上鳳君華主將元帥親自作戰,氣勢大增,對方也沒討着好。
一個時辰後,城門再次打開,徐將軍的人馬攻了進來。
援軍一到,兩邊人馬頓時勢均力敵,不分勝負。
鳳君華考慮到自己傷勢未愈,否則就親自出馬將對方的將軍給生擒,也不用僵持那麼久了。
離恨宮的人雖然厲害,但到底沒有傾巢而出,而且顏家留下的那些人,可比暗衛強多了,應付起來也是遊刃有餘。
明月殤,他果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
再這樣下去,龍城即便守住了,也會死傷慘重。北周已經投靠南陵,必然會源源不斷的增派兵馬。到時候龍城元氣大傷,被攻破是遲早的事兒。而且,若她所料不差,明月殤定然還有後招,防不勝防。
她站在角落裡,身邊有離恨宮的人保護着,並沒有危險。
城內的百姓並沒有轉移,他們還在城內。今天戌時過後,雲墨忽然下了一條命令,讓城中所有百姓在天黑以後不許出門,且萬家燈火寂滅。違令者,斬。
起初她不明白他爲何那麼做。現在,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正想着,便看見有人急急趕來,跑到正在奮力廝殺的喬將軍面前道:“將軍,不好了,我們中計了。”
喬將軍揮手斬殺一個兵士,聞言立即回頭,濃黑的眉往上一挑,眼神灼灼如日暉之光。
“你說什麼?”
那士兵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滿臉的鮮血,身上也瘦了很多傷,面色發白的說道:“您之前吩咐洪將軍帶我們去搜那些百姓,沒想到我們一打開百姓家中的門,立即就中了埋伏。好多箭,還有地道,水泥…我們死了好多弟兄。”他喘氣不均,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亦或者其他,聲音都開始顫抖。
“而且幾乎每一家百姓的家裡都隱藏着高手,從未出現過的黑衣人,神出鬼沒,身形快得我們根本就看不見,像…像鬼魂一樣…好可怕…”
他哆哆的說完,然後就因爲失血過多而倒地身亡,神情中還有未曾消退的恐懼。
喬將軍面色發白,悠然回頭看向鳳君華。她微微勾脣,脣邊噙一抹譏嘲的笑意。
如今她已經明白。雲墨就算事先沒有得到北周投靠南陵的消息,但必定會有所防備,最後的決戰終究會到來。明月殤傾巢而出,他便派兵從後方突襲,看起來兩人各有目的,最後的結果定然也是勝負不分。明月殤想攻破龍城,雲墨就從後方包抄,到時候誰勝誰負還不一定。
普通人想到這裡,定然以爲那是他們之間最完美的計劃。可沒有人知道,雲墨此舉乃是計。他了解明月殤,明月殤也瞭解他。
兩個人都瞭解彼此的作戰手法和性格,算計得一分不落。然而北周偷偷投靠了南陵,這是明月殤於這場戰爭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必勝底牌。
所以他篤定今夜龍城必破。
然而云墨又如何會沒有底牌?他將人引入龍城,讓所有百姓呆在家裡不出門,其實就是一種迷惑人的手段。因爲他知道,一旦明月殤進城,必定會和他一較高下。而且爲了保險起見,他帶的人不會多。本就夜深人靜,這種時候街上沒人也勉強可以解釋。但若是鬧出動靜了還是沒看到半個人影,就讓人懷疑了。
當然,這就是後面喬將軍的事兒了。
喬將軍發現街上沒人,必定會帶人尋找,雲墨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這個喬將軍也是個戰場好手啊,此次因行軍不當導致南陵傷亡慘重,傳回京都,必定會被明皇遷怒。再加上那些同行的諫言,即便明月殤勢大滔天,可到底人在龍城,遠水救不了近火,喬將軍不死也得被貶。
戰場上打擊對方士氣,算是初步勝利了。
不過她覺得雲墨應該還有其他的打算。
這時候,樂楓飛身落下,在她耳邊輕聲道:“宮主,長羽衛已經將咱們住的院子包圍了,明月殤這次帶的人不少,咱們勝負難料。”
鳳君華神情很平靜,“他若是這麼容易就敗了,我纔會奇怪。”
她看着前方已經逐漸趨於弱勢的南陵兵,嘴角勾了勾。
“中埋伏而死的有多少人?”
“現在還沒統計精確,初步預算至少有三千多人。”
三千對五萬實在不算什麼,但剛入城就莫名其妙中埋伏死傷這麼多,至少對他們的氣勢有所影響。
“讓人去保護和安撫城中的百姓,切莫讓他們鑽了空子。”
樂楓頷首,“宮主放心,屬下已經吩咐了下去,不會出亂子的。”
鳳君華點點頭,看着兩方廝殺的人馬,嘆息了一聲,沒再說話。
不多時,又有雜亂的腳步聲匆匆而來,聽起來應該有不少人。
鳳君華眼神一亮,于飛雪夜色中已經隱隱約約看見那些獨屬於東越士兵的標誌。
徐將軍回來了。
他在最前方,看着眼前的拼殺,舉着劍對身後吩咐。
“兄弟們,給我殺。”
身後的士兵一窩蜂的往前衝,“殺啊…”
夜色和雪色交織而過,被鮮紅的血染透,恍然驚心而動魄。
鳳君華已經退出戰圈外,讓樂楓和綺扇也過去幫忙,心中默默的計算着時間。
一刻鐘以後,又有衝殺聲由遠而近。
鳳君華嘆息一聲,果然。
明月殤這次準備得十分充分,哪裡會這麼容易落敗?
其實她心中隱隱有些疑惑,雲墨應該能猜到明月殤會有救兵,爲何不奏請朝廷派遣援兵?調遣最近幾個城池的兵馬也行啊,可他爲何無動於衷?
是太有自信,亦或者別有打算?
以她對他的瞭解,應該是後者。
“你們在這裡看着,我先回去一趟。”
她心中隱隱還是有些不放心,不知道明月殤那卑鄙小人又會弄出什麼事端來。她急急帶了人就往回走。剛轉過一條街,便又遇到了一隊兵。
北周的。
她嘆了口氣,“截住他們。”
龍城的守護絕對不會這麼薄弱,這些人怎麼會那麼容易的闖進來?答案不言而喻,定然是雲墨故意爲之。
他這是要關門打狗,一網打盡?
她後退,果然不到半刻鐘就聽到激烈而急速的腳步聲,伴隨着鐵骨森森的殺氣,在空氣裡慢慢散發出血腥的味道。
那帶頭的女子,英氣勃發,眼神鎮定而凌厲,赫然便是朱雀。
明月殤讓雲墨撲個空,雲墨便讓朱雀做個樣子假裝中計然後再返回來後撲。
這兩人,互相算計,計中計連環計,普通人早就被弄得腦子糊塗了。
她也有些無語。
朱雀一趕到首先就讓人保護她,自己飛身一躍護在她身前,擡手斬殺兩個士兵,道:“太子妃,您先後退,待末將誅殺這羣賊子,定守龍城不破。”
鳳君華點點頭,雲墨的人她自然是放心的。
“小心。”
她轉身離去,一路上從各個街頭竄出北周的士兵,他們見人就殺,好多人看見她,目光灼灼而貪婪,猥瑣而下流。她心裡涌起噁心,想起七歲那年被辱的紫筠,對這種目光更是深惡痛絕。
手指緊捏成拳,眸光冷如鋼刀,指尖銀針飛過,嗖嗖將前排的那些人眼睛給全都刺瞎。
雖然現在內力受損,但她還會武功招式,還會發暗器。
北周的將士們一看她一個柔弱的女子忽然爆發,不動聲色毀人眼睛,有片刻的驚駭,隨即又升起灼灼的憤怒和興奮。那是獵人見到野獸後產生的捕殺欲和嗜血。
她太過清楚。
魑離和魎佑臉色十分冷沉,離恨宮的宮主,堂堂東越太子妃,居然被這些人用眼神猥褻,實在是可恨之極。
兩人身形一掠,剎那穿梭在烏壓壓的軍隊之間,不過眨眼的功夫,無數人倒地,然後分別從眼睛鼻子耳朵嘴角流出鮮血來。
北周的將士震驚了,他們是整個北周最精湛的一支軍隊,其中也不乏有高手,不過對於這種鬼魅的身法以及魑離魎佑不動聲色殺人的手法,的確是駭然而驚異,一時之間倒是有些驚悚和呆滯,未曾前行。
鳳君華面色冰寒,掌中運氣內力剛要出手,忽然聽得砰的一聲。
不遠處,有人從房頂破空而出。
她悠然擡頭,看見兩個身影在空中交錯而過,不分彼此。
她眸光一亮,立即上前兩步。聽得雲墨低低傳音道:“不要動手。”
鳳君華腳步一頓,隔得那麼遠他居然都能察覺她的舉動,爲此還故意將明月殤引出來。
這人,真是…
巨大的爆炸聲倒是拉回了那些北周將士的神智,最前方的將軍舉劍大喊道:“衝——”
又是一片嘶喊衝殺聲一窩蜂的涌上來。
鳳君華這次沒再出手,而是將戰場交給身後那些人。
四周房屋上忽然跳躍出淡淡的黑影,淡得如同黑霧,看不清實體,然而一旦落下便知道是人。他們圍上去,對着那羣北周的將士就是毫不猶豫的斬殺。
沒有特定的武打,只有殺人,毫不留情的殺人,一招致命。彷彿他們學習的就是殺人特技,不需要任何花哨的招式,乾脆而果斷,快、很、準。
鳳君華看着,眼睛裡升起灼灼之光。
她想起以前自己做殺手的時候,從小也是這般過來的。他們沒有感情,只懂得殺人,見到血他們會很興奮,會更加有精神,殺起人來更加不會手軟。
慘叫聲連連,不絕於耳。不過這種情況沒持續多久,很快又涌入一批同樣殺人不眨眼的黑衣人,以及一批精銳軍隊。
這應該是明月殤自己訓練的軍隊,武功比起北周那羣精湛的兵馬更強更有質量。
她皺了皺眉,不知道雲墨有沒有這樣一支軍隊?
心頭剛劃過這個想法,便被一陣濃烈而深沉的腳步聲給驚得心神一震。
軍隊,鐵血精銳軍隊,人不多,卻絕對是精兵。
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戰起來的,鳳君華只知道,這場戰爭從戌時持續到亥時,從亥時持續到子時,從子時持續到丑時…一直到天亮,還未曾結束。
街上滿地屍體,滿目血腥,讓人聞之犯嘔。
第二天依舊沒人出來,入城的南陵軍和北周軍死得差不多了,但龍城的兵馬也死傷慘重。若說非要分個勝負,也就是最初喬將軍吩咐人去搜查百姓的家中埋伏死得那幾千人吧。
雲墨和明月殤這一戰也整整持續到天亮,但他們還沒停下,一直打出了城。
主將都出城了,剩下的人馬攻不下龍城,也只能退守。不過剛退出去,後方卻忽然涌來了一小支軍隊。
人不多,也就五千人而已。但此時作戰一晚上未曾休息的南陵北周將士們早已疲乏不堪,哪裡還能應付五千精神飽滿的精英?
雲墨的靈衛十分厲害,朱雀手下的影衛也不落人後。明月殤將大隊人馬都帶進了城,又全都是精兵。龍城裡區區幾萬兵馬根本無法應付。雲墨果斷的用了四靈衛其一的朱雀,雖然手下影衛損失慘重,但好歹將南陵和北周的兵馬給誅殺了一大半,剩下的也趕了出去,短時間內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如果明月殤在這場戰爭中有微小的勝利,那便是剷除了雲墨一部分實力。
其實這裡面有個問題很多人都不明白,按照後來驅逐南陵北周的人馬出龍城又被另一隻精湛的軍隊包圍的程度看,雲墨應該早就有辦法獲得援軍,爲何寧願犧牲自己十多年訓練的一支靈衛,而僅讓那一隻精兵來堵截殘兵蟹將?
這明顯的不等式,便是三歲小孩兒也明白的道理,雲墨如何會不明白?
對此雲墨的解釋是,“要付出纔有回報,不流點血,哪裡能迷惑對方的視線而中計?”
的確,如果不犧牲四靈衛之一,明月殤在喬將軍帶人搜查百姓的時候便會懷疑,說不定行動就此終結,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北周軍隊入城廝殺一事,更不會保住了龍城不破了。
這是一場賭局,包括人心包括時間包括每一個步驟,稍微一步錯算,都會滿盤皆輸。
也或者,明月殤今夜的目的,不是爲了破城,就是這一隊靈衛。
可真的只是這樣麼?
答案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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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南北軍聯攻(南陵和北周聯盟,共稱南北軍。)龍城,從城內打到城外,轉過了四面山地和湖泊,足足從十二月打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終於在大雪降落的那一天,雙方停戰。
彼時龍城險些被破,月鬆谷被偷襲,南陵再次退守二十里。
在這樣傷亡慘重的情況下,任誰都知道應該休戰至少三個月以上,等待增派援軍再戰。可明月殤不知道怎麼想的,不過休息一個月之後,再次叫戰。
鳳君華坐在軍營裡,看着雲墨,道:“明月殤是不是瘋了?上次一戰,他們可比我們損傷更多,這時候還開戰,他想跟我們同歸於盡麼?”
雲墨淡淡而笑,“他不是瘋了,只是看不得我悠閒而已。”
這個理由很幼稚,但又很合理。
底下幾個大將面面相覷,最後都看着鳳君華。這事兒論起來還是起因還是鳳君華,再加上她又是軍中主帥。敵方叫戰,他們只能聽主帥吩咐行事。
鳳君華一隻手支撐着下巴,忽然眸光一亮,道:“讓你身邊的朱雀去吧。我看她挺有大將軍風範的,而且武功也高。如今我們雙方慘重,再戰也不會太過激烈。讓朱雀去,足夠應敵了。”
雲墨點點頭,喚了聲。
“朱雀。”
朱雀應聲而出,抱拳道:“殿下。”
“你現在帶兩萬人馬出去應戰,務必退敵。”
“是。”
朱雀鏗鏘回答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鳳君華又對其他人道:“袁將軍,徐將軍,你們下去養傷吧。”
袁廣等人抱拳點頭,“謝元帥。”
所有人都陸陸續續走了出去,營帳內頓時寂靜一片。
雲墨突然道:“三天後,我們就能回帝都了。”
鳳君華一愣,“你說什麼?”
雲墨抿脣微笑,“你沒聽錯,我說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鳳君華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明月殤會退兵?”
“不會。”
雲墨搖搖頭,“但不必我們在此鎮守。”
鳳君華挑了挑眉,恍然大悟道:“他要離開?你做了什麼?”
雲墨只是笑笑,然後似想到了什麼,笑容微斂。
“顏諾去了烏戈峽,西秦戰敗,楚詩韻受了重傷。”
鳳君華面色也微微沉重,“我知道。”
雖然龍城戰事緊張,但離恨宮的消息卻很快。
“一個月前子安派兵攻打瀘州,但鄴城被襲,雙方持平,各有損傷,如今僵持不動。”
雲墨表情依舊清淡,淺淺嘆息一聲。
“咱們回去的時候,去一趟鄴城。”
“嗯?”
鳳君華皺眉,“你的意思是,將小鶯的孩子帶回帝都?”
雲墨垂下眼睫,道:“鄴城戰事頻繁,有妻兒在,子安會分心,倒不如將孩子帶回去給皇叔照顧,子安也能安心作戰。”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實我們也不必去鄴城,反正我們大婚的時候子安和小鶯是要回帝都的。”
大婚?
鳳君華抿了抿脣,他就知道這事兒。
雲墨站了起來,對她伸出手來。
“走吧,我們出去看看。”
鳳君華看了他一眼,將右手放在他掌心上,跟着他走了出去。
這次戰爭並不激烈,至少比起三個月前的圍困,顯得貧乏很多。
明月殤並沒有親自作戰,戰場上甚至都沒看到他的身影,想必傷還沒好。果然如雲墨說的那樣,他就是故意讓他們不自在的。
什麼事只要他倆一對上,明月殤就不會讓雲墨好過。即便冒着兩敗俱傷的危險,他也不會讓雲墨有一天安穩。
南陵這次帶兵的還是明月崢,他上次被朱雀所傷,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正好帶兵上戰場。他功夫不錯,其實並不弱於朱雀,上次不過是因爲在雲墨手上吃了點虧,後面的戰爭纔會敗在朱雀手上。
朱雀很聰明,兩軍交戰的時候,她隻身犯險,引明月崢出戰場,去了龍城以南的平丘峽谷,用陣法導致山崩。她趁亂逃了出來,明月崢的人死傷大半。被保護衝出來的明月崢重創了朱雀,朱雀並沒有戀戰,由兩個影衛保護着離開。
明月崢如何甘心就這樣敗於朱雀之手?帶着人馬不停蹄的追趕。
雲墨收到消息,神色很平靜,只吩咐人去援助朱雀,並無多少擔憂之色。目光只是淡淡看向對面,南陵駐守之地。
明月殤也收到了消息,神色也沒多大變化。
“讓顏家的人去接援二皇兄。”
“是。”
暗衛匆匆而去。
明月殤負手在營帳中來回走了兩次,心中總有些不安。
“京中可有什麼消息傳來?”
話音剛落,門外便有急切的腳步聲傳來。
“聖旨到。”
明月殤悠然回頭,一個小兵已經入了帳中,手持明黃聖旨跪在地上,神色十分焦急。
“殿下,皇后病危,陛下命您火速回京。”
“你說什麼?”
明月殤目光微縮,顯然有些震驚。
“母后病危?”
他雖然身在前線,但京中的消息他了如指掌,便是前些日子戰爭頻繁無暇他顧,但休戰的這一個月他早已讓人將京中所有消息告之於他。
雖然這裡離京都確實太遠,但半個多月以前他還收到消息,母后身體已經有所好轉,怎麼會突然病危?
他眼神不斷變換,表情漸漸有些陰冷。
雲墨!
怪不得這幾次的交戰當中,雲墨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也不增加援兵,原來是早就算計好了他遲早會離開。沒有他在這裡鎮守,龍城也破不了。
好一個雲墨,好一個釜底抽薪。
“殿下…”
小兵擡起頭來,臉上冷汗涔涔,眼神惶恐而小心翼翼。聖旨已下,若殿下不回去便是抗旨不尊。即便有天大的理由,也難辭其罪。
明月殤深吸一口氣,伸手將那聖旨握於手心,手指漸漸收緊,根根泛白。
“傳令下去。”
他沉聲道:“二皇子不可戀戰,脫困後立即回來鎮守軍營。本宮…即可回京。”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
無論有多麼不願,但身爲人子,母后病重,他不得不回去。
“是。”
暗衛應聲而去,那小兵也鬆了口氣。
……
“柳皇后病重?”
鳳君華訝異的看着雲墨,眸光閃爍。
“這是你做的?”
雲墨端着茶杯,淺淺抿了口。
“三年前自明月軒離開不久後,柳皇后就一病不起。後來明月清之死,更是讓她病情加重。這兩年以來太醫院盡心盡力想盡了所有辦法,總算吊着了她的命。”
他微笑着放下茶杯,眨眨眼。
“其實明月殤該感謝我讓他的母后多活了幾個月。”
鳳君華瞪着他,眼神裡漸漸有某種光亮在閃爍。
“你的意思是,原本柳皇后早就油盡燈枯,你讓人給用了藥物?”她想了想,“明月殤是去年夏天離開南陵,那個時候你應該沒辦法鑽空子。”
她忽然聲音一頓,目光漸漸睜大。
“去年你離開東越後去了南陵,目的並不是洛水兮,而是柳皇后,對不對?”
雲墨含笑點頭,漫不經心道:“前年我不惜犧牲一個白虎靈衛,你以爲僅僅只是爲了刺殺一個凰靜貞?她還不值得讓我的白虎靈衛償命。”
鳳君華知道,那個曾去南陵皇陵探測明月清屍體的替身,便是白虎。
當時她便覺得奇怪,雲墨既然不惜犧牲一個自己培養十多年的靈衛,定然是下定決心要殺死凰靜貞的,爲何最後功虧一簣卻又不繼續追殺?
原來那只是聲東擊西之計。
“你對柳皇后做了什麼?”
“沒什麼。”
雲墨淺淺笑着,“只是讓她一直病着好不了而已。”
鳳君華皺着眉頭,“明月殤本身也是會醫的,怎麼會看不穿你的把戲?”
“因爲他心不在此。”雲墨眸光流轉,落在她臉上,又嘆息一聲。
“你仔細想想那個時候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鳳君華想了想,凰靜貞剛去南陵那會兒,凰靜芙才登基不久。她和雲墨去了玉佛山,明月殤被困雪山。
她目光漸漸亮了起來。
凰靜貞遇刺,明月笙要照顧她,宮中難免就會疏忽。
那時候柳皇后也病了差不多一年,日日這樣躺在牀上,吃了藥也沒什麼起色。
一個長久躺在病牀上,病情沒有惡化也沒有好轉,久而久之,大家都習以爲常,不會覺得奇怪。
而明月殤回來後不久就和金凰一起攻打東越。
這一切的一切如此緊湊毫無間隙,明月殤根本就沒時間去關心柳皇后的病情。雲墨既然對柳皇后出手,太醫院那幫廢物自然是察覺不出來的。
她不懂醫,但是卻知道有些藥物可能沒毒,但對久病之人卻有害無益。
通常宮妃皇帝的吃食湯藥都會有太監宮女先嚐試,無毒纔會飲用。所以雲墨給柳皇后下的藥不是毒,只是讓她一直病着而已。
不,不對。如果是下了藥,他不用算計兩次。
她看向雲墨,雲墨似乎看穿了她心底所想,笑道:“第一次在她的藥裡下了點東西,去年我去南陵,又在她體內種了點東西。不是蠱也不是術,而是我修煉的真氣。那是很多年前我自創的內功心法,其實對人的身體不會造成多大傷害,不過就是對久病之人有幾分影響。加上有藥物的引導,她的病情只會反反覆覆不見好。當然,這通常和情緒有關。所以即便太醫檢查,也會以爲她是心病。這世上,最難醫的便是心病。”
鳳君華點點頭,“那麼這次柳皇后病危,也是你故意的?”
雲墨笑得更加高深莫測。
“當一個人身體早就達到了極限只能提前透支生命,一旦爆發,便再無回天之力。”
“那倒是。”鳳君華認同的點頭,“明月殤已經走了,這就是你說的龍城不再需要我們鎮守了嗎?”
“對。”
雲墨眸光幽深,“半個月前我已經傳信去了帝京,早些年我暗中栽培的兩個將軍已經在路上,三天後就會抵達龍城。”
鳳君華又瞪着他,這人一顆心到底能算幾何?
又要打仗又要去人家皇陵搗亂,還得去皇宮給人下絆子。好不容易將人給趕走了,又留了後手,省得他們離開後龍城被攻陷。
雲墨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笑得越發高深莫測。
“這次他回去,大抵就不得不斷了對你的念想了。”
鳳君華怔了怔,不解其意。
他已經站了起來,拉過她的手。
“我會讓朱雀鎮守龍城,咱們回去。”
“好。”
……
這一戰很快就結束了,朱雀負傷回來,不過明月崢受創不小,雙方傷亡慘重,至少好幾個月無法再戰了。
明月殤已經帶着自己的隱衛離開,顏家的人卻依舊留在月鬆谷以外二十里,等待着下一輪的攻擊。
三天後,朝廷派來兩員大將,外加五萬兵馬,鎮守龍城。同時還帶來聖旨,讓雲墨和鳳君華回去。
遠赴邊境打仗的將軍無詔是不能回京的,三天,剛剛好。
龍城到底還在東越國境,回到帝都也不過半個月時間而已。他們並不趕時間,所以只是搖搖晃晃的離開。
而另一邊,明月殤馬不停蹄,本來一個多月的路程,生生縮短了一半,抵達了京都。還未洗漱一番便去了鳳鑾宮。
戰爭並未給皇宮帶來多大影響,照樣繁華富麗,宮中人聲吵雜。轉過御花園,明月殤大步往鳳鑾宮而去。剛到門口,便聽到裡面傳來低啞的咳嗽聲。
“咳咳咳…方…方嬤嬤,殤兒…回來了嗎?”
“娘娘,您切莫憂心,太醫囑咐您要好好休息…”
珠簾落下,明月殤的聲音響了起來。
“母后。”
他一走進去,屋內所有丫鬟都跪了一地。
“參見太子殿下。”
皇后躺在牀上,臉色蒼白而憔悴,眼窩深深下限,顯然已經病至極限。她聽到聲音,原本死寂的眸子突然亮了起來,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朝他喚道:“殤兒…”
明月殤三兩步跨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母后,是我,我回來了。您怎麼樣?”
皇后見到他,顯然十分開心。一隻手顫抖的捧着他的臉,眼睛裡閃爍出晶瑩的淚花。
“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咳咳咳…”
“母后,您別說話。”
明月殤乾淨爲她切脈,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某種憂色如藤蔓,一絲絲纏繞不斷。
“母后。”他痛悔道:“兒臣不孝,在您病重之時未曾在您榻前奉送湯藥以盡爲人子之責,如今…”
皇后搖搖頭,拍了拍她的手。
“殤兒,你不要自責。任由生老病死,這是天意,誰也改變不了。母后靠着藥物吊了這幾年,已經是萬幸。母后老了,遲早都會有離開的一天。咳咳…”
“母后。”
明月殤趕緊接過方嬤嬤遞過來的手帕放到她脣邊,皇后咳嗽了兩聲,手帕上便有櫻紅點點。
他面色一變,“怎麼會這樣…”
方嬤嬤已經忍不住哭泣,“殿下,娘娘已經咳血好幾個月了,不過娘娘個不想讓您擔心,所以下令不許告訴你。這些日子,太醫開的藥量也比從前大。娘娘吃了,還是不見好。太醫說,說…”
一番話沒有說完,她便捂脣嚶嚶哭了起來。跪在地上的那些丫鬟也低着頭,有些已經在小聲的抽泣。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后已經油盡燈枯,活不長了。
明月殤手指緊緊收緊,聲音低低而沙啞。
“藥呢?母后喝過藥了麼?”
方嬤嬤擦了擦眼角,點點頭。
“您進宮之前娘娘已經喝過藥了,可是…”
皇后打斷了她,“方嬤嬤,你帶着她們出去,我和殤兒好好說會兒話。”
方嬤嬤臉上難掩傷痛,聞言也只得低低應了聲。
“是。”
她轉身帶着一干丫鬟走了出去,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皇后這才握着明月殤的手,嘴角依舊帶着幾分笑意。
“殤兒,別難過,生死由天,早晚有那麼一天的。”她似想到了什麼,眼神有些暗。
“只是軒兒,至今不知道他在哪兒…”
“母后。”
明月殤握緊了她的手,殷切道:“您放心,兒臣這就讓人去尋找五弟,他知道您病重,一定會回來的。”
皇后也知道他只是安慰自己,仍舊笑着點點頭。
“好,母后信你。”她又嘆息一聲,“殤兒,母后大限在即,也沒什麼可留戀的,唯一割捨不下的,就是你們兄弟倆。”
她似乎是看見了自己兒子十分開心,精神也好了不少。
“殤兒,聽母后一句勸,不要再執迷不悟了。軒兒…軒兒他已經離開,難道你…你還要步軒兒的後塵麼?”
“母后,我…”
“什麼都不用說了。”皇后突然沉下臉,語氣不容置疑道:“你今年已經二十八,卻還未娶妻納妾,也未有一子半女。堂堂太子,負一國江山使命,這像什麼話?”
明月殤大約也猜到她想說什麼了,急急道:“母后…”
皇后堅決的打斷他,“我已經和你父皇商量過,這滿朝文武,家中待嫁的女兒最適合做太子妃的,便是太傅的小女兒肖含芳。太傅是兩朝元老,一生清廉,對南陵忠心耿耿。他的女兒肖含芳也才貌雙全,知書達理。無論是出身還是品行,都是太子妃最合適的人選。”
“母后…”
明月殤幾次想要打斷,皇后卻忽然提高了聲音。
“這是我最後的心願,你也不肯答應我麼?”
明月殤聲音一滯,面色呈現痛楚之色。他低下頭,靜靜不語。
皇后又長嘆一聲。
“殤兒,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做到,有些人不是你爭取了就能得到。她不屬於你,你何苦如此執着?知子莫若母,母后又豈能不知,你一直覺得如果當初天女沒有被調換,今日她就是你的太子妃,對嗎?殤兒,有些事情說出來很殘忍,但母后卻不得不點醒你。退一萬步來講,即便當初的天女是她,即便你父皇下令將她賜予你爲太子妃,又能如何?你知道她的性格,別說還有一個雲墨,便是沒有,還有一個玉無垠。你父皇又…”
提起當年之事,皇后有些難以啓齒,神色更加灰暗。
“她那般痛恨咱們南陵皇族,就算沒有天女調換一事,你以爲你能在她心裡佔幾分?當年你無法阻止你父皇對她起了殺心,如今你也無法阻止她嫁給別人。這一生,你註定無法得到她。所以殤兒,醒醒吧,別再執迷不悟了。爲了一個心裡根本沒你的女人,弄得天下大亂戰火紛飛,值得嗎?身爲男兒,身爲一國太子,未來儲君。擴充疆土心懷天下乃壯志,母后爲你驕傲。但若你緊緊只是爲了一個女人,便真的不值得。”
明月殤低着頭,眼睫有些顫抖,還是沒說出一句話。
皇后向後靠了靠,蒼白的面容滿是愁緒。
“都說帝王家無情,母后曾萬分祈禱你莫要如歷代先皇那樣,就算擁有了萬里江山,心裡還是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坐擁天下,卻終究只是孤家寡人,那纔是人世間最痛苦的折磨。若你能娶自己所愛的女子爲妻,母后自然爲你高興。可若你愛的人心有所屬,你便是費盡心機得到她,又能如何?”
明月殤抿了抿薄脣,臉上有着鮮見的蒼白之色。
皇后似乎有些累了,“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無論如何,肖含芳,你必須娶。”
明月殤渾身一震,擡頭看着她虛弱的面容,終究是不忍。
“母后,您好好休息,兒臣先告退了。”
皇后沒睜開眼。
明月殤起身,正準備往外走。這時候方嬤嬤卻匆匆而來,臉上有難掩的喜色。
“娘娘,殿下,五皇子回來了。”
明月殤腳步一頓,皇后霍然睜開眼睛。
“你說什麼?”
方嬤嬤神色十分激動,擡頭的時候眼神裡含了淚花。
“娘娘,五皇子回來了,是真的,他真的回來了…”
皇后滿面的震驚,眼神裡不知道是不可置信還是喜悅亦或者其他。好半晌纔回過神來,喃喃自語着。
“軒兒回來了,軒兒回來了,快…”她說着就要掀開被子自己坐起來,“他在哪兒,在哪兒?”
明月殤連忙又去扶她坐下來,“母后,您別急,五弟既然回來了,就一定會來見你的。”他回頭吩咐道:“五弟現在在哪兒?怎麼還不來見母后?”
方嬤嬤激動得連話都說得不明白了,聞言急急道:“五皇子剛去了御書房,皇上讓人來傳了話,說待會兒五皇子就過來。”
話音剛落,門外立即就響起太監的鴨嗓音。
“五皇子到——”
皇后渾身一震,睜着大大的眼睛,滿眼止不住的激動喜悅。
有淺淺的腳步聲響起,來人步子沉穩平緩,由此可見並無任何激動心慌。
隔着珠簾帷幔,隱約看清那人一襲淡藍色衣袍,衣袂飄飛如夢,似踏着雲端慢慢飄搖而來。帷幔依次掛起,他一步步走進。然後珠簾被撩起,他走了進來。頭上戴了斗笠,一身藍衣如水,飄逸如雲。
皇后激動得半天沒說出一個字,明月殤眼神裡浮現點點不知名的光。
他站定,淡定的朝皇后拱了拱手。
“兒臣參見母后。”
“軒兒…”
皇后伸出手,眼神裡淚光幾乎化爲淚珠墜下。
“快過來,過來…讓母后好好看看你。”
明月軒上前兩步,又低低喚了聲。
“母后。”
明月殤卻皺着眉頭,“五弟,你爲何戴着斗笠?”他面色有些沉,“你失蹤快三年,如今回來,便是這樣來見母后的麼?”
皇后此時也發現了不對,“是啊軒兒,你怎麼戴着斗笠?你怎麼了?這幾年你去了哪兒?”
她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聲音裡止不住的擔憂和關切。
明月軒沉吟一會兒,終是慢慢摘下了斗笠。
時間彷彿在皇后和明月殤的眼睛裡定格,他們震驚而不可思議的看着他。
明月軒卻淡定如初。
“母后,兒臣回來了。”
皇后捂着脣,終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
南陵宣弘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南陵明皇下旨爲年近二十八的太子賜婚,新晉太子妃爲太傅幺女肖含芳,與五月初八大婚入住東宮。
南陵皇宮開始佈置大婚事宜。
而此刻,雲墨和鳳君華已經回到了帝都。得到明月軒回來的消息,鳳君華也有片刻的怔忡和詫異。他消失了快三年,這時突然回來,想必是爲了柳皇后吧。同時也終於明白雲墨說的明月殤此次回去以後就不會對她再有念想了是什麼意思。
明月殤若娶了妻,的確沒資格再對她有所求。
這個消息雖然有些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柳皇后對三個子女十分看重寵愛,死了一個明月清已經讓她心神欲碎。如今她自己大限在即,僅剩的兩個兒子卻還未娶妻生子,她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不得不承認,明月殤縱然千般不是,卻是個十足十的孝子。
從前柳皇后讓他娶妻,他可以用種種理由搪塞,但如今柳皇后奄奄一息,臨終之言,他怎能拂逆?
之所以沒有早早讓柳皇后病逝讓明月殤娶妻斷了對她的念想,是因爲雲墨要把柳皇后之死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想想,如果柳皇后一年前就死了。明月殤會娶妻,然後南陵個舉辦國喪。第二年,她和雲墨大婚的時候,明月殤會開戰搗亂,那他們何時才能順利大婚?
但在三年之期將滿的時候再把柳皇后搬出來就大不一樣了。
既調走了明月殤,又用婚姻牽制了他。到時候她和雲墨大婚的時候,就沒人來搗亂了。
不得不說,這一招用得實在是妙。
還有一點,明月殤大婚,凰靜芙應該會去吧?
她目光幽幽如霧,飄蕩着這人間四季風景,愛恨情仇。望向遙遠的天際,巍峨深宮,寂靜如雪。
明月殤即將大婚的消息很快傳遍大陸。
凰靜芙還在上朝,禮部尚書出列詢問南陵明太子大婚之日金凰派誰去道賀,請求女帝示下。
凰靜芙坐在金色龍椅上,神色微微呆滯,眼神空茫而遙遠,似乎癡了。
半晌沒見她開口,禮部尚書不由得喚了聲。
“陛下?”
她猛然回神,面上又掛着公式化的笑。
“南陵太子要大婚了麼?嗯,是大喜事。”
底下百官沒人說話,任誰都聽得出來陛下這話言不由衷。
凰靜芙笑容有些僵硬,卻依舊維持着一個帝王的風度。
“朕和明太子早年交好,如今他大婚,朕理應親自前去祝賀。”
禮部尚書有些怔愣,“陛下?”
凰靜芙揮手打斷她,“就這樣決定了,明天朕就動身去南陵。”
她站起來,眼神有些懨懨的。
“退朝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烏戈峽,凰靜貞拿着一張字條,沉默良久。明月笙依舊在搗弄他的棋盤,沒說話。
好半晌,凰靜貞才嘆了口氣,道:“這樣也好,皇姐也應該死心了。”
明月笙手指捏着一枚棋子,聞言手頓了頓,擡頭看了她一眼,嘴角似含着幾分譏誚或者自嘲。
“你真以爲皇兄大婚了你皇姐就能死心?”
凰靜貞面容溫和從容,“就算不死心,她也不會有任何幻想了。”
明月笙不置可否,落下一子。
凰靜貞看着他,然後起身走過去。
“你這棋局複雜,倒像是陣法,可前後左右都沒有生門,要破這棋局十分困難,應該是哪位高人布的吧?”
高人?
明月笙眼底有着淺淺的恍惚,隨即又化爲脣邊若有似無的譏誚落寞。
彼時,那個人還擔不上高人。
就算今天,也擔不上。
未來…
他眼神漂浮着白霧繚繞,半晌沒有動作。
凰靜貞已經坐在了他對面,“這棋局你研究多少年了?”
“十六年。”
明月笙下意識回答,隨即意識到什麼,噤了聲,抿脣不語,周身卻散發出淡淡冰冷的氣息。
凰靜貞嘴角微微上揚,“十六年啊,你倒是執着。十六年被困死在一方天地裡,不知道困住你的是這棋局,還是你自己的心?”
明月笙悠然擡頭,眼神冷如冰雪,隱約有些陰霾。
凰靜貞不以爲意,他對這盤棋十分看重,最初她就是隨便動一動,他都會立即渾身冷如寒冰,甚至偶爾還會對她露出殺氣。
一年多了,或許他自己還沒察覺到,他對她的態度已經在慢慢改變。
這於她而言,是個難得的好現象。
“今天我心情好,陪你下棋吧。”
“不用。”
明月笙一揮手,已經用布將那棋局掩蓋。
“今日我累了,改日再下吧。”
凰靜貞聳了聳肩,“隨便,樂意奉陪。”
……
東越。
鳳君華剛收到來自西秦的消息,楚詩韻已經回到國都養傷,淮安王還在前線和明月笙僵持。
顏諾在半個月前離開,回到了玉佛山。
她忽然又想起了顏如玉,顏如玉應該也快下山了吧?
明月殤大婚,顏家人無論如何得派個代表去祝賀纔是。
凰靜芙親自去給明月殤道賀,這倒是讓她有些意外。作爲一個女人,她想,此刻她很能理解凰靜芙的心情。
自己愛了十多年的男人如今要娶妻了,而那個人卻不是自己。心中滋味自是難以言喻。
凰靜芙是聰明人,從來不會爲了個人感情而忘記國家大義,就算從前知曉明月殤心屬自己,也未曾有半分嫉妒生恨。
哦,差點忘記了。今年開春之時,凰靜芙好像已經開始選秀。
這兩人,一個身爲帝王爲了子嗣傳承不得不填充後宮。一個礙於母親臨終之言,不得不盡早大婚。
都是同病相憐啊。身在皇權之中,真是悲哀。
相比起來,雲墨這麼多年對她癡心如一,還能得到父皇母后的認可支持,等待了十多年終於等到她迴歸,是多麼不容易?
正想着,外面傳來雲墨的聲音。
“青鸞。”
她回頭看着他,“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下朝了?”
雲墨走過來牽着她的手往外走,“走,咱們出宮去,我有驚喜要送給你。”
鳳君華疑惑的看着他,“什麼驚喜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兩人出了宮,一路乘坐馬車而去。鳳君華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回頭道:“這不是去別院的路麼?”
雲墨含笑點頭,“嗯。”
鳳君華立即想起她二十歲生辰的時候,雲墨送給她的一場浪漫花燈。難道他又準備了生辰禮物給她?可是不對啊,如今還不到五月,距離她生辰還有五個多月,他不可能會那麼早的就送給她。
那是什麼?
懷着好奇與微微期待,她跟着他來到了別院。
這是她三年前回來的時候最初呆的地方,也是在這裡,她看見了雲墨心中對她深埋十二年的記憶與深情。
闊別一年,她再次踏足這個地方,心中感慨頗深。
雲墨牽着她的手走了進去,面上掩飾不了的喜悅。
他直接帶她去了皓月軒,皓月軒風景如故,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一走進去,心裡那股熟悉的感覺便在血液裡燃燒沸騰。
又是那個密室,那個曾經堆滿了她畫像的密室。不過此刻那些畫像已經不存在,整個屋子顯得十分單調而空無。
“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鳳君華側頭看着他,眼神裡寫滿了疑惑。
雲墨但笑不語,拉着她往前,在牆壁上敲了敲。鳳君華這才發現,原來這牆壁是空的。然後牆壁從下而上緩緩升起,本來她以爲是一扇門,卻沒想到不是,或者說也是門,但只是櫃子門而已。
鑲嵌在牆壁之中的一方小櫃子,裡面有一個精緻的盒子,像是裝着什麼珍貴的東西,保存得十分完整。
雲墨將那盒子取出來,放到桌子上。回頭笑看着她,“想不想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鳳君華若有所思,“送給我的?”
雲墨含笑點頭,“是。”
鳳君華揚眉,“你是要我自己打開?”
雲墨依舊點頭。
“看看吧,我想,你應該會喜歡的。”
鳳君華還真有些好奇,他到底送給了她什麼禮物。
“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手指觸碰到鐵鎖,咔嚓一聲,鐵盒子開啓。一道霞光沖天而起,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鳳君華瞪大雙眼,結結巴巴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
盒子內,藏着一件紅色衣裳,通體泛着金紅色的光,衣襟衣袖胸口衣襬全都繡着精細的花紋,而那錦緞光滑如水柔軟如雲,每一個轉折都似乎藏着九曲迴廊的風景。每一個繁複,都似乎訴說着一段刻骨的愛戀。
那是,天華碧。
世上三大珍匹之一。
鳳君華眼底涌現出淚花,手指顫巍巍的撫摸在那件衣服上。那是一件嫁衣,就算沒有試過,她也知曉這嫁衣的尺寸完全按照她的身形縫製。
雲墨從身後環着她的腰,“這是我送給你的嫁衣。”
鳳君華喉嚨堵塞,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這嫁衣你做了多久?”
“…八年。”
“八年…”
“對,八年,我親手縫製的。”
“…”
“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想着,如果你穿上大紅嫁衣,定然傾城無華,冠蓋天下。”
“…”
“用精火燒製了一年,我找了你一年,後來我就不找了,只專心縫製這件嫁衣。”
“爲何?”
“因爲你不到十五歲,我便是找到你,也無法娶你。與其日日相見相思,不如等待來得幸福。”
他將頭埋在她頸項中,低低道:“我願意用八年的時間,來親手縫製你獨屬於我一刻的美麗。”
------題外話------
不好意思,我又食言了,沒能寫到大婚,嗚嗚,親們表揍我,因爲大婚有很多事兒,要一步步來。不過今天這章算肥更了吧?希望能夠彌補親們,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