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喪

這一年發生的事特別多,首先金凰內亂,皇女被誅數人,龜燕被滅,劃歸金凰版圖,而金凰割讓城池與東越,後被轉送給南陵。

這一年南陵姜太后壽宴大亂,太后薨,其女極其外孫女被焚火而死,高陽王叛變被誅,五皇子離開皇城,八皇子被封王,即將娶妻。

這一年西秦孝貞皇后流產,國師被查出與皇后勾結意圖叛變,後爲太子沐輕寒查清,下入大牢,而後無故失蹤。其女瑞寧公主因一己私慾陷害東越順親王府世子云裔而被剝奪封號打入冷宮,賜鴆酒而死。同一日,盧家自動上交兵權,其再朝爲官並且掌握要職的子孫幾乎全數罷職。

世家大族,一日之間,倒塌。

三天後,西秦與東越簽署了聯盟協議。

這,也是雲裔明明有方法拆穿沐清慈卻依舊一言不發反而呆在西秦與她們兩母女周旋的原因。聯盟協議早就呆在他身上,不過就是等到沐輕寒準備好一切徹底將國師和皇后以及盧家盡數覆滅,然後再逼沐清慈自己說出真相。而她身邊的那個侍女,很早以前就已經被沐輕寒收買。

等這一切結束,他才與西秦簽署了聯盟協約,隨即回了東越。

同樣也是這一年,東越孟皇后病重,雲皇急召太子云墨回帝都。

雲墨帶着鳳君華抵達帝都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兩人當即沒有遲疑的進宮。

夜色如幕,宮牆檐角下的宮燈搖曳如即將凋謝的花朵,也如那在未央宮中深深帷幔後那低喘咳嗽的蒼白女子,挽不住生命的流失。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幾乎都來了,但面對皇后的病情,仍舊束手無策。雲墨和鳳君華來到未央宮的時候,正巧聽見雲皇在怒吼。

“都是一羣廢物,不過一個小小的傷寒都治不了,朕還養你們做什麼?全都拖出去…”

“父皇。”

雲墨的聲音傳來,也救了那些太醫的命,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連忙伏地參拜。

“參見太子殿下。”

“墨兒,你終於回來了。”

雲皇見到他,眼睛一亮,急急走了過來。

“你快看看你母后,她…”

雲墨身影一閃已經來到牀邊,“母后。”

孟皇后原本閉着眼睛,容顏比之一個月前更蒼白消瘦了不少,聽到雲墨的聲音,她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原本無神的眼睛頓時閃過一道光。然後她顫巍巍的伸出手,“墨兒…”

雲墨握緊她瘦得如同皮包骨的手,低聲道:“母后,是我,我回來了。”

雲皇也走了過來,“晴嵐…”

皇后對他溫柔一笑,然後又看向站在雲墨身後的鳳君華,動了動脣,似乎想喚她。

鳳君華走過來,蹲在牀前,和雲墨一起握住她的手。

“皇后娘娘。”

皇后搖了搖頭,輕聲道:“叫…叫母后。”

鳳君華一怔,見她一雙渾濁的眸子閃爍着晶瑩點點,那是期冀。

她心中一動,低低喚道:“母后。”

皇后頓時笑了,原本蒼白的面容都因爲這個笑容而添了幾分紅潤。

“好…好…”皇后很高興的應着,然後又咳嗽起來。

“晴嵐。”

雲皇焦急的上前,雲墨給她把了脈,眼神頓時暗了,然後擡頭喚了聲。

“師父。”

雲皇一怔,眼前白影晃過,一個白衣男子已經靠近,他這才發現天機子的身影,頓時蔓延希冀的望着他。

天機子給皇后探了脈,給她餵了顆藥丸,然後起身,對雲皇道:“皇后大限已至,我已給她護住了心脈,還可保皇后一個時辰性命。”

雲皇頓時如遭雷擊,面色慘白。

“一…一個時辰?”

天機子點點頭,隨即飄然而出。像他這種早就懂得命理術法之人,對人的生死看得比較淡。更何況,經歷了摯愛之人慘死以後,他更是對着世間一切看得淡如煙水。

雲皇怔怔的站在原地,滿眼的悲傷。

滿宮殿的宮女太醫跪了一地,已經有人在無聲低泣,整個屋子充斥着悲傷的氣氛。

雲墨擡頭看了一眼,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

滿屋子宮人太醫全都走了出去,空氣頓時沉寂下來。

皇后對自己的生死看得很開,得知自己活不過一個時辰後,並沒有驚惶或者害怕,只是笑了笑。

“孩子…”

她看着鳳君華,擡手去觸摸她的臉,喃喃道:“你跟你娘長得真像。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和你娘並肩作戰的時候…這一晃,都二十年了。如今想來,還恍如昨日。”

或許是天機子那顆丹藥起了作用,也或許是迴光返照,皇后面容看起來比剛纔好了很多,說話也不再吞吞吐吐,一字一句說得十分清晰。

鳳君華不說話,只是握着她放在自己臉上的手,靜靜的聽着。

皇后示意鳳君華扶她起來,雲墨拿了靠墊放在她身後。她又笑道:“那時候我還常常跟千影開玩笑說,如果她將來生了個女兒,一定要嫁給墨兒爲妻。千影的女兒,一定跟她一樣美,一樣優秀。”

她看了看雲墨,目光裡又露出溫和而欣慰的笑光。

“如今看到你和墨兒在一起,我真高興。”

“母后…”

雲墨忍不住低低喚了聲,眼神裡露出深切的悲傷。

皇后笑了笑,“墨兒,你不必傷心,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蹟了。你也不用自責,你沒有做錯什麼。”

雲墨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看着這個從小視他爲親子的女人,心中感慨良多。

“我有愛我的丈夫,有孝順的兒子,還有好姐妹。我這一生,已經無憾。所以,你們不必傷心。”

“晴嵐…”

雲皇看着她,蒼老的眼睛裡寫滿了悽楚和痛苦,彷彿一瞬間老去了十歲。

“只是可惜…”皇后似想到了什麼,面色一暗,道:“我這一去,你得守孝三年,不可大婚,到時候…”她看向鳳君華,眼神憐惜而歉疚。

“母后。”

鳳君華突然道:“我們已經成親了。”

她這一開口,連雲皇都怔了怔。

“你說什麼?”

皇后訝異而茫然的看着她,又看了看雲墨,似乎想從他們臉上找出端倪來。

“我們已經成親了。”鳳君華又說了一遍,“對不起,因爲太過倉促,所以沒有事先告訴你們。我找到我親生父親了,我們已經當着我爹和我孃的面拜了天地,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皇后顯然十分震驚,她看向雲墨。雲墨點點頭,“是,我們已經成親了。”

他一隻手拉過鳳君華,眉眼溫情而堅定。

“好,那就好…”皇后眼神裡又閃爍出淚花,卻是欣喜的。“你盼了那麼多年,如今總算心願達成了。”她將鳳君華和雲墨的手合併,道:“母后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兩人點頭,“謝謝母后。”

皇后又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玉環,給鳳君華戴上。

“孩子,母后沒什麼好送給你們的,這隻玉環,是我母親在我出嫁的時候送給我的,如今我把它送給你。”

鳳君華一聽,連忙要拒絕。

“不行,母后,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

皇后按住她的手,堅定的搖頭,道:“我和千影相識一場,她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說你能收你就可以收,不許脫下來。”

“這…”鳳君華猶豫了一會兒,終是點點頭。

“是,謝母后。”

皇后又看向雲皇,“陛下。”

雲皇連忙走過來,雲墨和鳳君華起身,將位置騰給他,他將皇后抱在懷裡,一隻手握着她枯瘦如骨材的手,眼神裡覆滿了疼痛和歉疚。

“晴嵐。”

皇后看着他,突然喚了聲。

“阿鴻…”

雲皇怔了怔,眼角微微有些溼潤,她已經好久沒喚過他的名字了。

“嗯。”他抱着她的手臂緊了緊,重重點頭應了聲。“我在,晴嵐,我一直在你身邊。”

鳳君華在旁邊看得不忍,別開了頭,對雲墨道:“我們出去吧,他們應該有很多話想說。”

雲墨沒說什麼,拉着她走了出去。

雲皇抱着皇后,輕輕呢喃。

“晴嵐,你已經很久沒這樣喚我了。”

什麼時候開始呢?他不再是雲王府的世子,而是一代開國皇帝雲皇。世人甚至都忘記了他的名字,雲飛鴻。很多年前,他們並肩作戰的時候,她總是笑臉盈盈的叫他阿鴻。彼時一聲聲一字字入耳邊也跟着入了心,帶起漣漪陣陣,至此不能忘。

“是嗎?”皇后微笑着,“因爲阿鴻不再是我一個人的阿鴻了,是這東越的帝王,是天下人心中的陛下。”

雲皇卻搖頭,道:“晴嵐,無論我是東越的皇帝也好,當年的雲王府世子云飛鴻也罷,我永遠都只是你心目中的阿鴻。”他緊緊抱着她,聲音微微顫抖。

“你忘了嗎?我娶你的時候就說過,無論未來如何,無論我是誰,都永遠是你口中的阿鴻。”

皇后擡頭看着他,伸出手來,緩緩的觸碰他的容顏,指尖從他濃黑的眉慢慢滑下,然後落到他的耳鬢上,有些悵然道:“阿鴻,你老了呢。”

“嗯。”

他面上浮現微微笑意,眸光裡涌現了幾十年都不變的刻骨柔情。

“我們都老了。”他替她理了理耳邊有些灰白的髮絲,笑着道:“當初我們成親的時候就說過,要白頭偕老。歲月催人老,如今你我都耳鬢髮白了,剛好驗證咱們的誓言,不是嗎?”

她也笑着點頭,“是啊,你說過會一直陪着我,直到老,直到死…”

最後一個字,讓他又顫了顫。

“晴嵐…”

“阿鴻。”她打斷他,“我們都知道的,不是嗎?別再逃避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雲皇不再說話,只是緊緊的抱着她,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她還在,她不會離開他一般。

“阿鴻…”皇后突然又開口了,“讓墨兒和那孩子大婚吧。”

雲皇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什麼,面色變了。

“不行,晴嵐,我不會答應的。”他顯得有些激動,“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可能廢了你的。”

孟皇后並非雲墨的生母,如果雲皇廢了她,她就不再是皇后,雲墨也不用再守孝三年才能完婚。可是他如何能這樣做?這個女子,她將一生都付諸於他,他已經負她太多,如何還能再傷她?

“晴嵐,你是我的妻,永遠都是。”

她原本要說的話僵在喉嚨口,又默默吞了下去,眼角有淚花閃爍。

“那墨兒怎麼辦?”

雲皇嘴脣蠕動,看着她如今蒼白虛弱命不久矣還在想着自己過世後兒子無法及時大婚,不免想起很多年前他們那個還未出生便胎死腹中的女兒,再想起那些年天下大亂,戰場並肩作戰,浴血拼殺,倆人縱然彼此情誼深厚,卻幾乎沒有時間單獨在一起風花雪月。之後東越立國,他又忙於國事,再加上孟家勢大,她夾在中間兩面爲難,這麼些年,只怕早已積鬱成疾。

當年是他負了雪裳,又何嘗不是負了晴嵐?

這個女子,自從與他相識便在爲他而活。到得最後,家族傾覆,她自己也即將紅顏薄命。

他的兒子,那個害得她終生無法懷孕的女子留下的孩子,她卻當做親生孩子般的疼愛養育長大。

他知道她的身子其實早已經支撐到了極限,不過是強撐着一口氣想要最後看墨兒一眼罷了。

這個女子,她如此恩怨分明又是如此的善良體貼。若換做其他人,當初雪裳那般對她,她大可以報復在雪裳的兒子身上,但她沒有,反而對那孩子視如親生。

這樣的女子,他愛且敬重,更多的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愧疚。

此時看着她形銷骨立即將消逝,不由得心中鈍痛,恨不能代她承受那般痛楚。

“晴嵐…”他蒼老的面容滑下兩行淚水,嘶啞而悽楚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是雲家…對不起你…”

皇后怔怔的看着他,淚水落在她指尖上,也燙得她心裡一揪,忍不住便眼角有些酸澀起來,心中那許多無法言訴的悲苦與委屈剎那間如洪流般頃刻而出,化爲無聲的淚水。

她素來便是堅強的,無論在閨中之時還是嫁人之後,便是曾經戰場廝殺受傷無數,卻也沒有吭一聲。然而此刻,生命瀕臨之際,在那男子痛悔的淚水下,她也不由得落下眼淚。

前半生她爲家族而活,後半生爲自己所愛的丈夫和兒子而活。臨到死,她想任性的,痛快的哭一場。

“晴嵐…”

雲皇抱着她,顫顫巍巍的低下頭,吻去她眼角的淚水。正如他們新婚之夜那晚,彼此肌膚相貼,恩愛相融,極致的快樂下,她痛得流出眼淚,他便是這般溫柔而憐惜的一點點吻去她眼角的淚水。

二十多年了,夫妻二十餘年,他恍然驚覺,當初那般旖旎纏綿之景,這麼多年幾乎不再重現。此時此景,回憶與現實交錯而過,他心中瀰漫着說不出的沉痛和愧疚。

“對不起…”

她流着眼淚搖頭,到底是生命消耗得太過,不可以太過激動,她很快便平復了情緒,依舊靠在他懷裡。想起很多年前,碧湖旁,楊柳下,風姿玉郎的倜儻少年負手而立,遠遠望着月拱橋上眉目溫雅略帶羞澀激動的少女娉婷而來,眼神裡充滿了柔情。

他與她彼此相擁,看那朝霞夕陽,看這萬里河山,看這江山錦繡。

不知不覺間,恍然已過二十多年。

如今他們再次相擁,卻是華衣美裳耳鬢花白,在這華麗而蕭索的宮殿中,彼此寂靜而深情的依偎汲取溫暖。

“阿鴻,你沒有對不起我。”

她已經越來越虛弱,卻依舊微笑着搖頭。

“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嫁給你爲妻。我知道,父親和哥哥的事不怪你。墨兒他雖然並非我親生,但我從小教導他長大,看着他如此優秀,我很驕傲也很滿足。況且他已經尋得終生良人,我真心爲他高興。只是可惜了,我不能親眼見證他們大婚…”

聽她這麼說,雲皇更是愧疚。

當初若不是有了那個誤會,雲墨和鳳君華說不定現在早就已經成親了,也不會…

皇后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眼神一亮,急急道:“你快去叫他們進來。他倆拜了天地便是夫妻了,我雖然看不見他們大婚,但不能錯過一杯兒媳婦的茶。你快去…”

怕她太過激動越發加重病情,雲皇忙安撫她道:“好,你彆着急,我這就讓他們進來。”

他話音剛落雲墨和鳳君華便已經走了進來,“母后。”

雲皇眼眶還有些紅,擡頭看見二人郎才女貌珠聯璧合,不禁又喜又嘆。

“快過來…”

已不必他吩咐,早已有宮人端來了托盤,呈上了茶盞玉杯以及鋪墊在牀榻前。

雲墨和鳳君華跪在榻前,首先由鳳君華斟了茶恭恭敬敬遞給皇后。

“母后,請喝茶。”

皇后墨發垂下,裡衣單薄,形容消瘦,蒼白的臉上卻帶了笑容。連連點頭,“好…好…好…”她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將那玉杯握在手心,含淚一口飲盡。

“你娘無法親眼看見你出嫁,我這個做妹妹的,便替她喝了女兒的婦人茶。”

鳳君華抿脣點頭,微笑道:“母后,以後我便是您的兒媳婦了,也是您的女兒。”

最後女兒兩個字,深深觸動了皇后,讓她想起那未出生便死去的女兒。曾經她爲此傷痛欲絕險些輕生,後來有了兒子,稍微填補了內心的空虛,但到底還是思念女兒。如今鳳君華這一聲‘您的女兒’真正說到了她的心坎兒上,讓她忍不住再次落淚。

“好…好孩子,我的女兒…”她忍不住抱住鳳君華,淚流滿面的喃喃自語。“我的好女兒,好孩子…”

雲皇早已別過了臉,蒼涼的淚水滑落臉龐。

雲墨低垂着頭,面色哀慼而痛楚。

良久,皇后鬆開了鳳君華,看向雲墨。雲墨擡頭看着她,面上露出一抹微笑,恭恭敬敬向她敬茶。

“母后,這一杯,感謝您的養育教導之恩,兒臣無以爲報,但願來生還做您的兒子。”末了又添了一句,“做您的親生兒子。”

他的生母害得她無法生育,天家又害得她滿門皆覆,她毫無怨言,依舊處處爲她這個仇人的兒子着想。他無法報答她的恩情,只願來生還做她的兒子。

皇后被他後面一句話說得眼圈兒又紅了,十分用力的握緊那杯茶,流着淚微笑道:“好,下輩子墨兒還做我的孩子。”

她仰頭,一杯茶飲盡,仿若失去了渾身力氣,手一鬆,茶杯跌落。

“母后…”

雲墨痛呼一聲,雲皇猝然回頭,立即抱住了她。

“晴嵐…”

皇后喘息着,已然是油盡燈枯,卻還在苦苦支撐着。

“阿鴻…不要難過,人難免一死,這輩子我擁有了常人一生也難以擁有的富貴幸福,已經很知足了…你曾答應過我,會做一個好皇帝,如今…你做到了,我真的很開心。還有…還有我們的孩子,他以後一定也會是一個好皇帝,他是咱們的兒子,咱們的驕傲…”

她聲音慢慢弱了下去,卻能聽得出十分堅定。

“阿鴻,嫁給你,我…從不後…悔…”

呼吸隨着最後一個字落下而終結,她的手,重重垂落,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母后…”

雲墨眼中終於有淚痕閃爍,鳳君華抿着脣,一滴淚水自眼眶落下。雲皇完全呆住了,只愣愣的抱着已經沒了呼吸的皇后,眼淚怔怔落下,彷彿早已失了魂魄。

整個未央宮的宮人全都伏跪於地,泣聲道:“恭送皇后娘娘。”

哭聲哀慼,聲音卻是難得的整齊,迴盪在整個皇宮各處,再蔓延着無盡的憂傷。

雲裔急急而來,被那一陣痛哭聲震得頓住了腳步。他怔怔擡頭,看見未央宮外跪在地上的順親王以及仰頭觀月嘆息的天機子,還有那些四周跪地哭泣的宮人太監。

整個皇宮燈火輝煌,遠處湖水在月色下斑斕生姿,楊柳松柏隨風飄蕩,空氣中還瀰漫着淡淡的花香。

然而此刻,這一切一切美好之景,全都被那股毀天滅地的哀傷淹沒,讓人肝腸寸斷,涕淚橫流。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顫抖着,眼神裡寫滿了濃濃的悲愴和痛楚,然後慢慢的跪了下來。

“皇嬸,您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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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越承景二十年,孟皇后病逝,享年四十一,舉國哀痛。

這個一生戰績輝煌而得一帝王獨寵一生的奇女子,在一個月夜深沉的夜晚,結束了她明豔而短暫的一生。

雖然孟家自持功高在朝中獨佔鰲頭,其門第子孫也多有打壓朝臣欺壓百姓之流,朝臣百姓對其恨之入骨,然而對於孟皇后,卻是無人不服無人不敬。

她早年隨雲皇打天下,親自/慰問兵士,禮賢下士。路過貧苦極寒衣衫襤褸饑荒遍野的百姓,她將自己身上所有首飾相贈,並親自熬粥以施百姓。後來天下初定,雲皇終日忙碌國事,她便輕裝便衣遊走於民間,見到孤兒寡母毫不猶豫的援手相助。早年因爲和莫千影關係好的緣故,也學了一些醫術,那些年倒是就診了無數百姓兵將。

況且她性子溫和而剛烈,又素來聰敏靈秀,從前還和雲皇一起商討政事,得到無數大臣的讚賞和欽佩。

是以無論孟家如何遭人恨,而孟皇后,卻是整個東越百姓心目中最愛戴最敬佩的皇后。或許在人們潛意識之中,早已將她和孟家分別開來。所以孟家是好是壞,都與她再無任何瓜葛。

如今她不過四十年華便薨逝,百姓不由得痛哭流涕,哀悼連連。

東越帝后恩愛,乃是天下皆知。是以孟皇后離世,雲皇悲痛欲絕當場便吐血暈厥。醒來後不顧衆人反對,踉蹌的走到孟皇后的棺木前,俯首跪地,蒼老落淚,竟哭得像個小孩子般,守靈的所有宮人大臣無一不動容的落下眼淚。

雲墨和鳳君華也跪在棺木前,無聲相送。

就這樣跪了一夜。

晨曦天明之時,有宮人驚呼一聲。所有人望過去,只見他們那睿智英明的帝王,一夜間青絲白頭,面容蒼老彷彿年過花甲。

每個人都怔愣在原地,而後像是約好了般,剎那間,淚如雨下。

站在門前的天機子回頭見到這番場景,都不由得眼神微動,隨即想起自己,不由得深深長嘆,神色哀慼而動容。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他看向遠處朝霞滿天,神色恍惚而悵惘。

千影…

……

國喪過後,雲皇就大病一場,國事全都交給了雲墨。在此之前,他下了兩道聖旨,第一道便是追封當年的東越開國女將莫千影爲靖王。由於其早已仙逝,便由其女鳳君華繼承爵位,此王府,並且劃分江州爲封地。

這一道聖旨下來,沒人覺得不妥,尤其是那些老臣,當年可是見證了莫千影的英姿與功績的。若說皇后是開國奇女子,莫千影便是軍中女神。上至君王下至兵士,無一不對她傾慕愛戴。

唯一奇怪的就是鳳君華的身世,雲依當初因嫉妒而將鳳君華和雲墨是兄妹的事情放出了消息,對此也有朝臣對雲皇詢問過。當年女將的女兒,若真的是皇室公主,他們自然歡喜。但由於當時鳳君華不再京都,雲墨也去找她了,兩人都不在,雲皇只簡單的說明鳳君華不是他的女兒。至於她的親生父親是誰,他當時也不知道,也不好多做解釋,以至於好多人都在私下裡揣測。

如今這道聖旨下來,不是封鳳君華爲公主,而是王爺,他們自然驚訝。隨即雲墨便請出了天機子,說明了緣由,然後又讓人請鳳君華上殿。

當兩人踏入朝堂的時候,百官震驚,驚豔於父女倆的容貌,也驚異於那白衣白髮男子的年齡。那般仙姿飄逸儒雅淡漠的一個人,任誰都想不到他早已過了花甲之年。而他和莫千影的師徒戀也讓人嘖嘖稱奇。這樣原本於世俗所不容的不倫之戀,原本該遭千人辱罵唾棄的戀情。然而在這男子云淡風輕又滿懷惆悵悲切的說出來之時,竟無人覺得絲毫骯髒齷齪,反倒是爲他們跨越世俗禮法的師徒之戀而動容感傷。

況且天機子原本就是世外高人,無數人尊崇敬慕,再加上莫千影昔年的功績,東越的朝臣百姓很快接受了這突如其來十分怪異奇特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師徒戀人。

而作爲他們女兒的鳳君華,朝臣百官更是不會對她有絲毫看法,天女再加上這樣兩個奇人生下的女兒,足夠讓他們心悅誠服。再說了,比起公主,他們更樂意那空置多年的東宮多一個太子妃。

雲皇很貼合大臣們的心願下了第二道聖旨,便是給靖王鳳君華和太子云墨賜婚。由於皇后駕崩,身爲兒子的雲墨要守孝三年,婚期便延遲在三年以後舉行。

但由於他倆早在雪山之上當着天機子的面拜了天地,已然是名副其實的夫妻,總不能在這三年裡讓小夫妻倆分開吧?於是很有眼色的大臣便上奏,不如讓鳳君華乾脆住進東宮,等待三年後孝期滿,再舉行大婚。原本這是不符合皇家規矩和傳統禮教的,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初莫千影立了那麼大功勞還沒加封就已經離開,導致其客死他鄉,悲楚十多年。如今她的女兒回來了,肯定要給人家點安慰才行。

更何苦,皇后臨終前也心心念念雲墨和鳳君華的婚事,大臣都這樣說了,雲皇自然樂得成全。金口一開,鳳君華便由剛剛纔承爵的靖王成了未來太子妃。不過這個未來太子妃實在是亙古以來身份最爲奇特之人。沒有大婚,偏偏無人敢看低她。就憑雲墨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費盡心機算計金凰內亂棄江山取五城最後再爲佳人將之灑脫的拋卻送人這一份魄力與深情,便足夠所有人對她肅然起敬。

還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就是鳳君華的養父慕容於文。原本雲皇想封他爲鎮國大將軍,將從前樑王手中的十萬兵權全數交給他。慕容於文卻並沒有答應,經過了那麼多事情,他已不想再爲官。而且知道鳳君華並非雲皇的女兒,他心中甚爲愧疚,當初若非他不瞭解實情誤會鳳君華的身世,鳳君華也不會痛不欲生而離開。說不定他們就能夠趁着皇后還沒駕崩之前就完婚。再加上知道鳳君華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爲女兒高興的同時難免心中黯然。自己疼了那麼多年的女兒,終究還是要重回親生父親身邊,他心裡難免悵惘鬱悶。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好歹曾經莫千影是他的妻子,雖然有名無實,道到底有那麼樁往事在那兒。搞不好以後那些大臣就會翻出來說事兒,平白污了莫千影清譽不說,還得連累鳳君華。索性他無官一身輕,只是想起即將失去的女兒,難免還是心中失落。

這一天,鳳君華去了驛館,看見慕容於文站在走廊上,身形落寞而孤寂,眺望遠方的眼神佈滿了憂傷和輕愁。

她慢慢走進,輕輕喚了聲。

“爹。”

慕容於文渾身一震,緩緩回頭,對上她微笑的容顏,一瞬間有些恍惚,而後搖頭苦笑道:“我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

“誰說的?”

鳳君華佈滿的走過去,裝着十分委屈的模樣看着他。

“女兒之前不懂事纔會出走,難不成爹您生氣就不認女兒了?”

慕容於文怔了怔,眼神裡涌現幾分亮光和不確定。

“緋兒,你…”

鳳君華扯着他的衣袖,“爹,你當真不認我了嗎?”

她一慣是冷漠而強勢的,鮮少露出這般小女兒的姿態,慕容於文不免有些訝異,隨後溫和而試探道:“緋兒,你還願意認我嗎?”

鳳君華笑了,十分肯定的點頭。

“當然,我出生起您便是我爹,如今也依然。”她靠過去,有些撒嬌道:“雖然我找到親生父親了,但您也是我的爹啊,以後我有兩個爹,我會好好孝順你們的。”

她小時候不待見他,後來悔悟以後心中愧疚,到底是生疏了那麼多年,也不會對他撒嬌。是以對她這突如其來的親切舉動,慕容於文顯得頗爲受寵若驚,眼角不禁微微溼潤,摸了摸她的頭。

“孩子,爹怎麼可能不認你?你永遠都是爹的好女兒。”

鳳君華心中也有些動容,“爹,那您就搬去靖王府住吧,還有小風。雖然我現在跟着子歸住在東宮,但我還是可以時常出宮看您和小風啊。反正您如今已經跟南陵沒什麼關係了,我知道您厭倦了官場,我也不勉強您。但小風不同,他還年輕。男子漢大丈夫,立於亂世之中,當有一番作爲才行。他大好年華,總不至於就這麼荒度了吧?小風很聰明,只是涉世未深,還需要您和易先生的指點和教導。您就留下來,和小風以及易先生都住在靖王府,好不好?”

看着女兒期冀的眼神,慕容於文終究不忍拂逆,便點了點頭。

“好。”

鳳君華立即笑了開來,這一笑便如百花齊放,眉眼止不住的風華萬千。慕容於文看着她與她娘幾分相似的容顏,不禁有些失神,忽然道:“緋兒,你說你孃的遺體現在在雪山?我…我想去看看她…”

他後半句話說得有些忐忑,畢竟莫千影雖然嫁給了他,但他一早就清楚那女子心有所屬。如今知道那個男人的苦衷,知曉莫千影回到了自己所愛之人身邊,他再去打擾她,便有些尷尬了。

鳳君華也怔了怔,想起他對母親多年的深情不悔,心中也微微感傷。

“爹…”

“當然可以。”

背後突然穿插進一個聲音,溫雅而淡漠,恍如煙水之柔雲山之飄渺,令人聞之便想窺視其容顏該是如何華美。

鳳君華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天機子,她轉身,果然見到天機子依舊一身白衣如雪,淡然如紅塵之外的站在不遠處,身邊還跟着雲墨。

“爹,子歸,你們怎麼來了?”

她走過去,看着雲墨。

“你不是還有事沒處理完嗎?怎麼來這兒了?”

雲墨很自然的拉過她的手,眉眼溫情含笑。

“再大的事兒也沒夫人大啊。”

鳳君華面色有些不自在,嗔了他一眼,看向天機子和慕容於文,索性這兩人如今沒空理會她,默默凝視。一個目光復雜,一個淡然隱有愧疚和感激。

她恍然驚覺,他倆其實還算是情敵來着。雖然她娘所愛之人很明確,但到底還是虧負了慕容於文。慕容於文知道她娘有心上人,二十年來,卻是第一次見到天機子,其中感受自然難以言訴。

還是天機子比較灑脫,他走過去,對着慕容於文微微頷首。

“多謝慕容侯爺這些年對千影和君兒的照顧,老夫十分感激。”

慕容於文怔了怔。也是,一個在外貌上看起來比自己還年輕些許的男人在他面前自稱老夫,確實有些怪異。

鳳君華忍不住咳嗽一聲,“爹。”

她這一叫,天機子和慕容於文齊齊都看向她。她頓時有些尷尬,又咳嗽了一聲,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慕容於文道:“我以後還是叫您義父吧。不過您別誤會,我主要就是覺得,這樣比較容易區分你們兩個。”

慕容於文了然的點點頭,眼神依舊寵溺。

天機子也不禁笑了笑,而後又有些嘆息道:“慕容侯爺養育緋兒多年,視如親生,讓我這個親生父親實在汗顏。況且當初你仗義出手幫助千影,讓她們母女倆能夠安然的在慕容府生活那麼多年,老夫十分感激並愧疚。當初我自作主張將千影的遺體帶到雪山,未曾告訴侯爺一聲,想來是老夫思慮不周。侯爺對千影有大恩,如今不過微末請求,老夫如何能拒絕?”

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不但沒有小氣的介意慕容於文霸佔他心上人那麼多年,反倒是十分明事理。一番話說得坦蕩而真切,慕容於文也不禁微微動容。

“你…不怪我當初帶走千影麼?”

天機子卻是搖搖頭,眼神悵然而悠遠。

“當初是我對不起她,你們不恨我,我已然十分萬幸,如何還有資格責怪於恩人?”他苦笑着嘆息一聲,看了眼雲墨。“枉我活了那麼大把年紀,還不如後輩小生灑脫,真真是白活了半輩子了。”

這話自然是指當初糾結師徒名分而將莫千影趕下山一事,後來聽說雲墨不在乎與鳳君華師叔侄的關係依舊故我的相戀,作爲老一輩,他自當覺得羞愧和汗顏。

慕容於文面色暗了暗,他是出身世家大族,骨子裡封建禮教根深蒂固。若換了他,也不能接受師徒之戀。所以對於天機子當年的心情,他便十分理解。看着這人這般如仙風姿,也難怪千影那般癡心迷戀幾十年都無怨無悔。

他嘆息一聲,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天機子,便道:“如此,便多謝了。”

鳳君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機子,忽然對雲墨道:“你和我娘是師姐弟,我爹又是你師父,我該叫你師叔還是師兄?”

慕容於文又是一怔,天機子平靜的看過來。

雲墨搖頭,十分鎮定道:“錯,都不是。”

鳳君華疑惑,“嗯?”

雲墨笑得眉眼彎彎,眼神曖昧而溫柔。

“叫夫君。”

鳳君華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臉色蹭的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嗔怒道:“什麼夫君?盡胡說。”

雲墨對旁邊那兩人視若無睹,依舊笑意如花。

“這可不是胡說,你看,你都和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了,就是我的人了,而且你如今都跟我住在一起了,自然是我的妻子,叫夫君有錯麼?”他不緊不慢,又道:“何況師父和千姨都有了你,這師徒名分自然就不存在了,哪裡還有什麼師叔師兄?”

鳳君華仔細想了想,“好像你說得也有道理。”

“那當然。”

雲墨笑得十分和煦,“所以,夫人,你的事情辦完了吧,咱們該回去了。”

天機子忍不住道:“小子,用不着將她看得那麼嚴吧?不過才分開那麼一小會兒,你就受不了了?”

某太子一點都不害臊,很自然的攬過鳳君華的腰,笑眯眯道:“新婚燕爾,師父,您懂的。”

天機子一噎,慕容於文忍不住笑起來,剛纔沉凝而尷尬的氣氛倒是消散了不少。

雲墨拉着鳳君華,對兩人道:“兩位岳父大人,你們慢慢聊,小婿這就帶青鸞回去了。”

鳳君華忍不住說道:“你倒是叫得順口。”

“當然。”

某太子臉皮很厚,“這一天我可等了十多年了,自然不能在這個時候丟臉。”

鳳君華無語,跟着他離開了。上了轎子以後,她問:“父皇身體好點了麼?”

倆人如今就差大婚了,這聲‘父皇’鳳君華也叫得十分自然。

雲墨面色微暗,“母后的死給父皇的打擊很大。”

鳳君華十分理解雲皇的感受,四國君王之中,也就雲皇是個癡情之人,幾十年對皇后專一情深,不惜廢去三宮六院,獨寵之,可見兩人感情有多深了。皇后駕崩那晚,雲皇都吐血白髮了,可見有多傷痛欲絕了。

她想起那天雲墨倒在她懷裡的時候,不禁心中有些後怕和慶幸。到現在想起那一幕,她都還清晰的記得當時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尤其那個時候她眼睛不好,一片黑暗中只覺得他渾身血液橫流,呼吸微弱,偏偏她什麼也做不了。恢復視覺以後便看見滿眼的鮮血,而那個時候,他已經沒了呼吸。

她永遠都忘不了彼時的傷痛欲絕恨不得以身代之,甚至情劫至,青絲雪白。

想起那天的場景,她忍不住靠在雲墨懷裡。

“子歸,你答應我,一定不能死在我前面。尤其是,不能爲我而死。”她再也不想經歷那天那種毀天滅地也不及的心痛。

雲墨怔了怔,然後攬着她,溫柔笑道:“好,我一定不死在你前面,也絕不死在你面前。”

“不死在我面前?”

“對啊。”他低頭抵着她的額頭,聲音纏綿悱惻又似佳釀般醉人。

“青鸞,死很容易,活着的那個人,纔是最痛苦的。”他輕吻着她的額頭,鼻尖,紅脣,喃喃自語道:“我怎麼忍心讓你痛?”

“子歸…”鳳君華動容的回吻他,“不會的…”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推開他,道:“子歸,小鶯還在南陵,我擔心…”

“不用擔心。”

雲墨掀開車簾,朝某個方向看了過去。

“自有人操心。”

鳳君華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陽光下,順親王府幾個大字赫然入目。

------題外話------

南陵又開始不安分了,哎,咱裔世子要去追美人了,有得苦吃了。咳咳,男主和女主可勁兒的膩歪,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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