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更新時間:2013-7-28 8:07:58 本章字數:12815

太史闌微微一震,似乎輕輕掙扎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虛弱,還是不想動彈,她也閉上了眼睛。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掙扎的準備,手託着她的後腦,準備她一掙扎便放開,無論如何不要牽動她的傷口,然而此時看見她竟然閉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間心花怒放。

而此時,便是太史闌不願意,他也不想再退卻了。

因爲她……如此香,如此光潔,如此……美。

目光的瀏覽,永遠及不上脣的膜拜,肌膚與肌膚相觸,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裡的細膩和光滑,真正觸及是怎樣的一種銷魂與盪漾,女子的膚質細到沒有毛孔,是一塊平滑的玉,蘊藏這人世間最爲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沒有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樣的香氣,乍一開始聞不着,稍稍一停之後,才忽然噴薄而出,衝進人的嗅覺,在意識的腦海裡炸開,煙花四射,遍地生香。

她的肌膚果然是微涼的,她不留劉海,不長的頭髮總是高高紮起,露光潔額頭,因此被夜風吹得如一塊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時,高懸於靛藍夜空裡那一輪滿月,玉白的,清冷的,卻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他將頰側在那輪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熱她,還是想清涼自己——這一刻忽然火熱的心緒。

這個動作有點孩子氣,對他來說實在少見而充滿違和感。她閉着眼,脣角微微一勾,忽然覺得心中溫暖。

他也看見那細微的一勾,果然她並沒有暈去,他太知道她,這一刻的安靜和微笑,比一萬次的誘惑和邀請都來得珍貴,因此他的喜悅,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歡喜總和,都來得豐滿。

他的脣因此慢慢移了下去,從額頭,至頰側,至……脣。

身後忽然有響動,敏銳的她立即睜開眼睛,睫毛掃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頓。

隨即,有點惱火地笑了,帶點懲罰意味地輕輕一咬她的脣角,在她瞪過來之前,含笑放開了她。

隨即他掃了一眼身側,一直在調息的李扶舟醒了。

他一醒,雖然沒發出任何聲音,但敏感的太史闌和容楚都已經發覺,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樂意和太史闌在李扶舟面前繼續,但他遺憾地知道,太史闌不會樂意。

果然低頭一看,太史闌已經閉上眼睛裝睡。

容楚乾脆讓她睡得更徹底,手一拂點了她睡穴。

隨即他回身,微微皺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樣?”

“無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視太史闌,道,“她傷得很重。”

容楚將太史闌抱得更緊了些,含笑看他,“多謝你對她的關照,扶舟,你的傷我會命人……”

“阿楚。”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變化,少年時的稱呼再次從李扶舟口中聽見,他有些恍惚。

從什麼時候不曾聽見這個稱呼?

哦,是挽裳死後。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邊坐下,揮手示意其餘人退開,才道,“我知道你這次,終於動心了。”

容楚揚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卻不希望聽見你對我說,你也動心了。”

“怎麼。”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臉的姿態如此溫柔,像看見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許嗎?”

“扶舟。”容楚笑起來,難得的眼睛彎彎,“少年時你總說我霸道,可現在,我們都已經不是少年了。”

“那你是允許咯?”

容楚又笑,這回是笑得無可奈何,偏頭看了太史闌一眼,“真不知道你怎麼會這樣說。你以爲太史闌是那種可以隨意相贈,爲奴爲妾的女子嗎?”

“我還以爲你是這樣認爲的。”李扶舟笑,輕輕咳嗽。

容楚無意識地伸手輕輕撫摸太史闌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別飛揚的那種,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揚起,這使她眉宇看來更加開闊,颯颯英風。

一雙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剛勁,不屑塵流,他又如何敢隨意措置,將她與平庸女子等同?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這輩子想必再也無妻。”

李扶舟似被這句話震動,微微沉默,轉頭認真看了他一眼。

“妻。”他道,“阿楚,你真覺得你可以以她爲妻嗎?”

容楚的手指從太史闌眉端慢慢移開,點了點李扶舟的眉心。

“那麼,你也真覺得,你是真的忘記過去,對她動心了嗎?”

李扶舟忽然也不說話了。

兩個男子,各有顧忌,各有心事,只是一個在淺淺微笑,一個在深深惆悵。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運。”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諷刺。”

容楚笑容微帶狡黠,“以你聰慧,也知道我這兩個字沒用錯。”他輕輕給太史闌掠了掠散亂的髮鬢,手指收回時掠過自己下頜時,想到先前太史闌無意中替他拭淨血跡的動作,笑容加深。

“我遺憾在相遇最初,她沒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過我相信在更久的將來,我會讓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不……”李扶舟輕輕道,“你錯了。她其實……一開始就待你不同。”

容楚似是怔了怔,隨即笑了。

“我願意承認你這句話,我願意相信旁觀者清。”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不然我會總覺得有些遺憾,保不準哪天想殺了你。”

“我倒覺得,或許哪天我會想殺了你。”李扶舟平靜地道,“最起碼現在看起來,我比你有理由。”

“人或在最初,會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氣韻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還要看緣分。”容楚抱着太史闌站起來,“扶舟,你也拼命救了她,陪在她身邊護持她更久,我該謝你,可我知道我謝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還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過抱歉,”他笑得神光離合,神情讓人咬牙,“事關她,我一絲一毫,不讓。”

“何必爭這一時親近?”李扶舟淡淡道,“實現承諾,維持終生,纔是彼此該做的。”

容楚笑而不答,抱着太史闌轉身便走。

“你要如何處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後問。

容楚背影微微一頓,沒有回身,淡淡笑一聲。

“你要如何處理風挽裳?”

李扶舟語氣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說,永遠不要提起她。”

“爲什麼?”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華流轉如琉璃,“因爲我沒資格?因爲你未忘記?”

“那是我的事。”

“是。”容楚笑一笑,邁步,邊走邊道,“扶舟,在質問我之前,我覺得你最好先問問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個活人,只要還活着,終究有辦法解決。可一個影子,你告訴我,用什麼辦法才能抹去?”

他邁出門檻,小心地不讓太史闌的肩膀碰着門框,走出門時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驅散,別隨便把誰當作你的陽光,來試圖照亮你那一處黑,空耗了別人的熱和亮,到頭來不過讓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對她,不公平。”

他不再說話,大步跨出門去。

李扶舟沒有動,久久立在堂中,晨風從廊柱中盤旋而過,撲向他的胸臆,他忽覺胸膛似被什麼擊中,忍不住彎下腰,發出一陣嗆咳,聲音空洞,而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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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於外城內城,都是無眠的一夜。

半夜的時候,內城的人便聽見了外城發出的闖營喊殺之聲,本來他們一直在提心吊膽等最後一場夜襲,此刻不禁面面相覷,花尋歡等人急急奔上城樓,扶着蹀垛,看見底下外城處處閃亮火光,隱約似有無數的人流,從城池的各個方向滲入,細微而又堅決地,迅速將西番士兵分隔、掐斷、打散、擊破……一羣羣的西番士兵發出各種嘶喊和掙扎,再在刀槍劍戟的相撞聲中慘呼,不斷有人影倒下,不斷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羣狂奔的風帶動,搖曳一幕亂世末日圖。

城上人也聽見了那一聲長嘯,起於外城城門處,瞬間便跨越長空,從高處可以看見,遠遠的有一隊特別精悍的士兵,一路長驅直入,刀鋒所向,濺血三丈,而這羣開路先鋒身後,是一道淺淡的影子,遠望去如一抹流雲又或者是一道珠輝,自臧藍天幕深處生,刺破這萬丈雲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達外城中心處。

那位置,北嚴的人們也能大概猜到,應當是西番主帥所在地,看見這麼一個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帥大帳,本就又驚又喜,疑疑惑惑的北嚴軍民,瞬間歡聲雷動。

“援兵!”

“援兵!”

“他們終於來了!”

無數人拋了長槍,飛起頭盔,無數人狠狠砸牆,熱淚盈眶。

七天漫長而艱苦的抗爭,在衆人失去太史闌,終於完全絕望的此刻,忽然,援軍來了。

於深寒之際終遇溫暖,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終於來了……”蘇亞張着嘴,眼底淚光涌動,“太史……你怎樣?”

沈梅花不做聲,史小翠擡頭對她看了看,想說什麼沒開口,花尋歡怔了怔,隨即扭轉頭去,楊成怒道:“你還唸叨那個瘋子!蘇亞,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蘇亞默不作聲,在楊成以爲她不敢說話之後,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你看看小翠的傷!”楊成咆哮,“看看!”

“她絕不會瘋。”蘇亞扭頭,看着城下,“你會後悔的。”

“她如果沒做鬼,她纔會後悔!”楊成森然道,“我們丟下自己的事,奔來北嚴這個絕地爲她出生入死,她對我們做了什麼!”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證明,她沒做錯,你要怎樣?”

蘇亞難得說這麼多話,語氣有點打頓,臉色卻微微漲出點激越的紅,眼神堅定。

“她沒錯?還我錯?”楊成冷笑,硬梆梆地道,“人都死了,說不定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懸掛在西番大營的腦袋,還說這些屁話。”

“她如沒做錯,你要怎樣?”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這個話題。

“我若錯了!”楊成受激不過,惱怒地道,“我昭山楊氏世家,終生爲太史闌家奴,任她驅策,至死不改!”

“楊成……”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楊成的衣袖,仰起的臉上眼神擔心,“別吵了,大家別傷和氣……”

衆人都有震動之色。

楊成本是品流子弟,卻是品流子弟中更爲品流的那一種,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楊氏世家,楊氏世家曾經擔任多年的藏南將軍,世代守衛藏南,和當地土司家族關係親近,幾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楊成是這一家的繼承人,將來是要回去繼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於和鄭四少之流混在一起,纔會後來脫離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闌的陣營。

他的家族雖然僻處藏南,但衆人也隱約知道,他家背後有藏南十數位大土司的支持,絕對是輕易招惹不得的龐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視藏南,這樣舉足輕重的家族,家主隨意一句話都可能引起當地政局變動,現在楊成衝動之下,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衆人中只有蘇亞眼神不變,望定楊成,沙啞着嗓子道:“好,但望你記住。”

“呸。”楊成不屑地一扭頭,“我話還沒說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賭,便已經觸犯了我昭山楊家的尊嚴,所以,只要證實你是錯的,或者太史闌死了,你蘇亞,就要對我磕頭道歉,並且,終身及世代子孫,爲我楊氏家奴!”

“楊成。”花尋歡一怔,“你過分了,不能對蘇亞這樣!”

一直緊張地看衆人鬥嘴的陳暮,也着急地拉了拉蘇亞。

蘇亞緩緩擡起頭,毫不退讓地看着楊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個堅定,一個灼灼。

“好。”她道。

衆人都吸一口氣,楊成腮幫咬緊,隨即冷笑,“你既願意以世代子孫命運做賠,也對得住我拿楊家作賭,那麼,你現在可以去準備契書了!”

蘇亞冷然扭頭,伸手便和花尋歡要紙筆,“教官,請幫忙替楊成書寫契書!”

“你們鬧什麼!”花尋歡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塵四濺,“她這種身份,被俘虜了哪有活路,蘇亞,你犯什麼傻!聽我的,大家都是同學,意氣之爭不要鬧成這樣,都算了……”

“是,都是同學,這時辰了,別鬧!”熊小佳蕭大強也趕過來勸說。

“不行……”蘇亞搖頭。

“她做夢!”楊成怒目而視。

“別吵了,那邊有動靜啦!”沈梅花忽然扒着城牆大叫起來。

衆人撲到城牆邊,此時天色開始放亮,隱約可見西番軍四處逃竄,一羣士兵在其後追殺,果然穿的是南齊士兵衣服,衆人狂喜,大叫,“是天紀軍!是天紀軍!天紀軍來救咱們啦!”

“竟然是天紀軍……”沈梅花喃喃道,“他們不是更遠一些麼……”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隨即衆人便看見,城中,猜測是主帥大營的那片建築,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勢極大,一看就是多個火頭人爲縱火,幾乎瞬間,便將半邊天幕燒紅。

“天哪……”楊成瞪大眼睛,“那應該是西番主營啊……這種燒法,耶律靖南死了麼……”

他隨即遺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闌屍首在那裡,這下可要燒沒了。”

衆人臉色都一暗,一時間覺得心緒複雜。

雖然太史闌最後失心瘋,間接令北嚴進入死境,甚至對同窗好友下狠手,但無論如何,如果沒有她帶領衆人在北嚴城頭死扛西番軍,北嚴百姓,包括衆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終至,得救在望,回頭想起太史闌功過,都五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悲。

蘇亞卻只定定地看着那個方向,隨即她“啊”地一聲低呼。

衆人再一擡頭。

便看見幾十條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竄出,各自騎馬奔馳,直向北嚴內城而來,當先一人似乎手中還抱着什麼,只是離得遠,又時不時有房屋遮擋,根本看不清。

但隨着人流漸漸接近,外城中響起呼哨之聲,天紀的士兵也在集合,齊齊往北嚴城下而來,當先那人衣衫飄舉,晨曦從他衣襟上滑過,再閃亮亮地濺開去。

衆人屏息看着,眼神激越,北嚴軍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牆上狂喊亂叫,要不是花尋歡還在約束着,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門開門。

長達七天的壓抑、緊張、恐懼、絕望……將每個人都壓得喘不過氣來,此刻雲開月明,那份歡喜,便似那剎那間鋪滿天際的雲霓,紅火了整片蒼穹。

越來越多的人流從外城四面八方匯聚,跟隨在當先那幾十騎之後,一大批南齊士兵押解着一批破衣爛衫的西番兵俘虜,也跟了上來,在內城前的廣場停下。

當先那人仰頭,日光照着他臉龐,城頭所有人都覺得眼睛亮了亮。

“是晉國公!”花尋歡喜極大叫,忘形之下,忘記自己說漏了嘴。

其餘二五營學生面面相覷——這不是咱們的楚教官嗎?國公?晉國公?

在衆人都爲容楚真實身份震動時,蘇亞的眼睛,只死死盯着容楚的懷中。

他懷中有一個人,被毯子從頭裹到腳,看不清長相。

蘇亞的眼睛,卻慢慢亮了。

晉國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麼會隨意抱着一個人出現於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城上衆人還在激動之中,也沒注意到這細節,花尋歡一迭連聲招呼,“開城門,開城門!快!快!”

城門緩緩開了。

一隊面黃肌瘦、衣衫破爛,卻滿臉興奮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卻沒有動。

他的護衛在他面前一字排開,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國公帶人遠道來救,怎麼在城下襬出了這樣的臉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動都有所平復,開始將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頭。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滿是塵灰鮮血和激動的臉龐上掠過。

隨即有點心疼的,攬住了懷中的軀體。

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們更艱難。

一個女子,在異族突襲之前,開內城,護百姓,殺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帶着全城老弱和懸殊兵力,抗下來勢洶洶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後,不惜以身冒險,裝瘋落城,只爲有個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帥作賭的機會。

她經過了怎樣的艱難?

他知道她,一向不會享受在人之先,不屑爭搶,所以,眼前的士兵們面黃肌瘦,懷中的她卻已經瘦骨支離,抱住她的時候,會被她突出的腰骨咯着手臂。

咯得他連心都似在微疼。

這疼痛,從知道北嚴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他原本以爲自己不該有太多在意的,或許會緊張,或許有點擔心,或許也許立即行動,但不會太疼痛,只是朋友的關切,像當年,對扶舟和挽裳一樣。

然而當他奔出麗京,絕然修改軍報,威脅西凌總督,強逼天紀少帥時,所做的一件件事,讓他越來越清楚——他爲她,敢於應天下敵!

那徹夜的奔馳,那殫精竭慮的謀劃,那無所顧忌的大膽,那談笑風生背後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卻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訴他,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看懷中太史闌蒼白的臉龐。

在進城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爲她做。

“城上諸人。”他擡起頭,聲音不高,卻瞬間傳遍全城,“安好否!”

“國公!”花尋歡大呼,“勞你援救,不勝感激!只是怎麼會是您親自帶領?”

“因爲只有我來。”容楚神情微微譏誚,“天紀大營和上府兵,還沒出兵。”

“這……”衆人面面相覷。

“我來,是因爲我得了一個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頭看了看太史闌,“你們全城得救,也是因爲她。”

城上的人都將驚疑的目光,投向他懷中,卻還沒看出是誰。

“朝廷有令,需等北嚴儘量消耗西番軍力,再由天紀和上府出兵,以便徹底將西番軍留在北嚴。兩軍原本在青水關埋伏……”容楚娓娓將朝廷指令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奪令借兵的細節,只說自己得了消息,連夜出京,隨即在天紀營調兵一萬,親來營救云云。

城上人們瞪大眼睛聽着,幾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爲什麼要這麼做?北嚴就三千兵,又遭突襲失去外城,絕對不可能擋下西番,北嚴一失,內陸難保,這個道理朝廷不懂麼……”

“不可能……不可能……”花尋歡也眼睛發直,“紀連城什麼人,既然朝廷有這命令,他必定不會多事,他怎麼會允許手下被國公帶走?”

然而常大貴已經趕來,也含糊地將情況解釋一下,他是天紀大將,城中有人認識他,聽得他親自作證,再不相信也沒道理懷疑。

“按說我們這一萬兵,夜襲兩萬人西番大營,也不至於摧枯拉朽,這麼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這主要是因爲,在我們夜襲之前,西番主帥耶律靖南,正被一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並在此人手下重傷,西番兵沒有得到指揮,羣龍無首,人心渙散,纔會迅速大敗,被我等驅逐。”

“這人是誰!”花尋歡目光亮亮地追問。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臉上掠過,楊成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隨即容楚低下頭,緩緩掀開擋住太史闌臉的披風。

“太史闌!”城上的驚呼如山崩海嘯。

容楚手不停,繼續掀開披風,露出太史闌滿是血跡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見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顫,隨即歸於平靜。

這是必須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爲太史闌正名,要讓這一城的人,用最鮮明的方式,永遠記住她。

太史闌的血,不能白流。

當初他不願她捲入朝爭傾軋,可命運自有其定數,如今她已經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臺,走上了,宗政惠的對立面。

如何敢不讓她更強?他縱要護她,也要她能護自己,擁有忠誠屬下,是他要爲她的將來,鋪墊的第一步。

他待她,歷經心理波折三層。

初見,爲她果敢霸氣所驚,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擋箭牌,好轉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覺這個女子,會比前面三個更有韌性,會讓宗政惠好好審視。

再來,他開始覺得,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轉移宗政惠視線,無需拿她的安危做賭,他想雪藏她,隱沒她,不要她出現在世人和強權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禍患。

可如今。

脈脈心情如流水,漫過心牆。是何時案前偷換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無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過人生必經之路,忠於自己的心便罷。

……

披風掀開,現蒼白的臉,滿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顏色都不辨,卻依舊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膩,那是一層層浸潤的血。

城上人的驚呼忽然凝住,蘇亞眼底泛出淚光。花尋歡怔怔看着底下,手指抓着蹀垛,已經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楊成冷哼一聲,道:“還活着?算她命大!”

他聲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經輕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闌,在城破頃刻之時,爲救全城軍民,徹底解決西番,裝瘋、殺友、好讓朋友將她打落城下,被俘時她與西番大帥賭命,要用自己的命,換西番失去主帥大敗城下,她拼得重傷,刺傷西番主帥,動搖西番軍心,纔有我等一夜順利突襲,纔有西番大敗,纔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營的人,冷然道,“北嚴被救,你等,苟活。”

……

這一刻風聲忽然特別清晰,因爲四面忽然特別寂靜,城上城下,數萬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於所有人聽見城牆灰塵剝落的簌簌聲。

細微的簌簌聲,衆人心頭卻像落了瓢潑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錘,錘擊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靜之後,楊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會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營中和耶律靖南賭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賭命!”

“和她相處這麼久,你知道她,她或許不能做,你們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無法做到的不可能。”

楊成還想反駁,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楊成一下啞了口。

這些箭!

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們渡過攻城戰最激烈的最後三天,其餘人深信太史闌,真以爲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楊成知道,沒可能!

太史闌的神奇,相處日久,他們怎麼可能不隱約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貴的屬下將領,押着一羣西番士兵上來。

這一羣,都是耶律靖南的護衛從屬,親眼目睹賭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護衛跟緊這些人,務必俘虜幾個。

“你們西番漢子,入軍之前,都在你們昌明大神之前發過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證明給他們真相,我許你們光榮的死法。”

“不用威脅!”一個漢子雙眼發紅,用生硬的南齊語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沒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樣就怎樣——”他一指太史闌,大聲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帥遇上她,是劫數!”

另幾位西番士兵大聲道:“我們只恨沒有勸大帥,先殺了她!”

常大貴微微點頭,看守俘虜的士兵鬆開綁縛,微微後退。

幾個西番兵互看一眼,慘笑一聲,撿起南齊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猶豫一反手,刺入心窩。

血濺廣場,城門無聲。

“好漢子。”容楚道,“全屍,在城外擇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頭看看懷中太史闌,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們,緩緩替她蓋上披風,仰頭看。

就那麼一擡頭,城上城下,砰然巨響。

城門前接應的士兵跪下,城門後歡呼着準備迎接援軍的百姓跪下,城頭上拼死守城精疲力盡的軍人,跪下。

花尋歡雙手捂臉,熱淚滾滾從指縫中流瀉,她一聲聲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轉臉,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擰斷。

傷勢未愈的史小翠熱淚盈眶,掙扎着要楊成扶起,探頭對城下看。

龍朝躲砸蹀垛後探頭探腦,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沒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鬆了口氣模樣。

蘇亞揹着手,望着天,一動不動,眼眶邊緣,泛着深紅,嘴角卻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陳暮望着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經呆了。

熊小佳靠在蕭大強單薄的胸膛,玩着他的衣領,喃喃道:“大強,我又相信愛了……”

“小佳。”蕭大強深情地摟住他的腰,“我們會比他們更深情……”

……

楊成已經傻住了。

他立在城頭,渾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覺,腦海裡此刻並不是質疑容楚的話,而是一遍遍反覆回想太史闌落城前後的一幕。

忽然的發瘋……失去常性的踐踏她護衛的百姓……對小翠下手……激他發狂……背靠的城牆……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尋歡的方位……太史闌一步不離的位置……

他忽然渾身一顫,如被電流穿過!

果然一切都在計算中。

因爲,在整個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獨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闌的位置!

那麼激烈的紛爭,那麼混亂的毆打,一個“瘋了”的人,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截被震塌的城牆!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實,他們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來一出禍起蕭牆,城頭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腦海裡一遍遍閃現她落城時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擊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後!

他身後,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絕,是……接應!

楊成忽然鬆開手,險些將扶着的史小翠摜下去。

然後他身影一閃,已經奔了出去。

衆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極度震驚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着牆的史小翠,卻有些驕傲地笑了起來。

城下,容楚忽然眯了眯眼睛,解開了太史闌的穴道,將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闌緩緩睜開眼睛。

隨即她看見城門上下,萬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從眼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

她看見獵獵飛舞的南齊旗幟,雖千瘡百孔依舊掛在北嚴城頭,旗下花尋歡忘形地對她伸開雙臂,風將旗幟拍打在她臉上,染一串晶瑩淚滴。

她看見大開的北嚴城門,染斑駁鮮血無數箭矢,無數人捧着那些箭矢,爭先恐後張嘴向她呼喊。

她看見一道人影從城上衝下,風一般捲過人羣,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卻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楊成。

她微微眯起眼睛。

楊成的臉微微發紅,這富家少年還不夠坦然灑脫,然而微一猶豫之後,他一咬牙,砰一聲跪在塵埃。

“昭山楊成!”他大聲道,“從此,終生,願爲太史姑娘門下,赴湯蹈火,無所怨尤。長空見證、厚土見證、諸位同袍、父老,見證!”

少年聲音朗朗,響徹長空,撲面的風更烈,藍天下旗幟翻卷,嘩啦啦似掌聲響起。

歡呼也同時響起。

“終生願爲太史姑娘赴湯蹈火,無所怨尤!”

聲浪如潮,長拜如儀,北嚴殘破城門之前,響起南齊大地多年來,第一次爲一個女子的如雷呼喊。

太史闌抿脣,不動,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臉,是爲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淚。

一路艱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塵埃,在這人潮的歡喜裡。

她忽然看見城頭上,蘇亞對她做了一個狠狠揮拳的手勢。

淚水未落,她脣角微微勾起。

容楚忽然抱緊了太史闌。

他感覺到懷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隨即他聽見她道:“容楚,謝謝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頸側。

良久之後,在歡呼的間歇,他道:

“太史。”

“如果這一生陪伴你註定辛苦,我願永世不知享樂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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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齊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襲,圍城北嚴,北嚴外城破,城主殉城,十餘萬百姓被困,南齊二五營女學生太史闌應運而出,力挽狂瀾,領三千軍十萬民,抗兩萬西番大軍於牆矮城舊的內城城下,西番十餘輪猛攻而未能奪城,太史闌更使計闖營,重創西番主帥,終於等到天紀援軍到來,大敗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殺一萬一,其餘逃散,西番主帥耶律靖南,奔逃於路,回到西番時,身邊只餘護衛三人。

太史闌臨門一戰,在岌岌可危的內城城牆之上,救十萬百姓,保西北大門,將不可能化爲可能,成就南齊歷史上最爲神奇,最爲功勳彪炳的戰役之一,在很多年後,她的“木偶借箭計”、“八卦退兵計”還是南齊戰事課上津津樂道的經典戰策,至於她是怎樣令武器不足的北嚴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樣令西番大帥耶律靖南犯傻和她這個俘虜賭命,則成爲南齊軍史上永遠的秘密,後世無數軍事學家奮筆疾書,寫出探討論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個時代,最高貴最優秀的男女們,才知道。

八月初十。

這一日,北嚴得救,開始接受來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倖存者家家設太史闌長生牌位。

這一日,急傻了的趙十三回到北嚴,向容楚和太史闌回報景泰藍失蹤,兩人下令迅速尋找。

這一日,邰世濤帶着景泰藍,直奔北嚴。

這一日,一道來自西凌總督府的急令,傳到了還在養傷的太史闌手中。

“着令二五營學生太史闌,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陽城,受賞,授勳!”

消息傳出,北嚴歡聲雷動。

是日,日光明豔,浮雲涌動,太史闌在北嚴城主府內,俯首看那蓋着西凌總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過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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