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雷元忽然明白過來,狂叫一聲撲過來,“放屁!放你孃的屁!你這居心叵測的賊子!栽贓陷害的小人!”
“我居心叵測?我栽贓陷害?”於定一邊躲避着他,一邊苦笑道,“我若是兇手,反正你已經被大人拿下,我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看着你死,或者我不放心,也應該是來滅你的口,可我是來救你!”
雷元臉色漲紅,呼哧喘氣,他素來不善言辭,此時只覺得憤怒冤枉,卻說不出個清楚道理,只狂撲上去,一聲聲大叫“小人!小人!”衆人瞧着,倒覺得於定說得有理,若他是兇手,他確實不必來救雷元,只需要等着他死便可,甚至半夜來滅口都不必,那樣反而是暴露了自己。他來了,卻是救雷元,如此兄弟情深,反被辜負了。
“我不想和你動手……”於定揹負着手,神色暗淡,向後退去,“雷大哥,別這樣,既然做了錯事……”
他忽然停住。
背後,有一樣硬硬的東西頂住了他。
憑多年習武的經驗,他立即知道,那是利器,足可殺人的利器。
火把通明,將身後人的影子拉得纖長,一頭長髮微亂,他瞧着,心定了些,又有些不安,試探地道:“尋歡?”
花尋歡在他身後,一柄短刀抵住了他,一動不動。滿頭紅色的亂髮飛舞,她臉上的神情卻是靜的。
這個烈火一般的女子,此刻忽然就成了一座石像,或者一塊木頭,失了這人生的喜怒悲哀。
“尋歡。”於定心跳起來,卻仍維持着語氣的平靜,“你這是幹什麼?”
花尋歡不回答,對面火虎神色一變。
只有他看清楚,這一霎,花尋歡忽然淚流滿面。
人羣微微有了騷動,一乘軟轎擡了過來,轎簾掀着,太史闌抱着一雙兒女坐在裡面。
衆人行禮,太史闌點點頭,她似乎對眼前的場面一點都不意外,只是在看見花尋歡的時候,微微嘆了口氣。
把尋歡留在隔壁睡覺,就是想她置身事外,不要面對那樣的絕望和難堪,不想命運殘酷,推動人走上帶血的軌跡。
“尋歡。”她道,“過來吧。”
花尋歡不動,慢慢擡起眼,聲音空洞,“總督,是不是原本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太史闌默然,半晌道:“我在回府之前,已經有過調查。”
花尋歡熱淚滾滾而下。
於定臉色終於慢慢白了,但仍支撐着道:“總督,尋歡,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是有誤會。”太史闌道,“誤會你是個人。”
於定顫了顫,花尋歡睜大眼睛,淚水無聲地滾落,自臉頰流下,滑入脖頸,她也不擦,整個人僵硬着。
“我看見你去廚房那邊埋下了那塊黑色石頭……”她道,“我聽見你對雷元說,給他帶了把好刀。你沒說這是雷元的刀,雷元也不認識那把刀。”
於定倒吸一口氣,俊臉也扯歪了,“你一直跟着我……”
“今晚跟着你的何止她一個?”太史闌道,“於定,你弄巧成拙。”
於定默然半晌,苦笑,“是,我弄巧成拙。我原本可以什麼都不做,等着雷元死就行。可是我不放心,怎麼都不放心,我覺得你沒那麼簡單就認定一個人死罪,我覺得你也不會對我全無懷疑,我也知道我不能在今夜對雷元下殺手,或許你就在等着我下手踏入陷阱。我想來想去,覺得我來放了他,纔是最能洗脫我嫌疑的辦法……”
“如果我們今夜真的有埋伏,你來放他被我們發現,那是你有情有義,你順手還安排了這柄刀,可以敲實雷元的罪。”火虎冷聲道,“如果我們沒有埋伏,你就真的把雷元放走,但是雷元走不遠的,他會在食用那些食物後中毒死亡。失去下落,那麼殺害小翠的罪孽,就永遠是他揹負了。”
於定偏轉臉,臉上沒有表情。
“一步錯,只能步步錯。”他道。
“殺人永遠沒有藉口。”太史闌淡淡地道,“我派人查過你到達靜海以來的各種交往和花費記錄。來靜海第二個月,你的花費猛增,明顯和收入不符。另外,你的請假和脫班記錄也過多。再者,你曾試圖勸說雷元和你互換內外院值守事務,但雷元沒有答應。”
“就這?”於定怔怔地問。
“這就夠了。”太史闌道,“所謂嫌疑,就是在同樣的人羣中找一個異常的人。不論這異常大小,都值得懷疑。我身邊的人,受我嚴格要求,多半審慎自律。在我身邊敢於不守規矩,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做更要命的事。”
“所以今夜……”
“今夜我只想看你要做什麼。”太史闌道,“我倒沒想到尋歡會跟着你。就算尋歡不跟着你,今夜你出現在這柴房,就已經證明了你的心虛,我一樣不會放過你。”
雷元聽到現在才反應過來,直着眼睛道:“……大人……你的意思……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太史闌歉意地看他一眼,“雷元,爲了做戲真實,引蛇出洞,不得不委屈了你,抱歉。”
雷元怔了半晌,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孃的!險些沒恨死我!”一轉頭正色道,“總督不必道歉,跟着你,雷元不虧!”
他又半轉身,沒看於定,長吁一口氣道:“雖是半路兄弟,但也同吃同住,同生共死,到頭來才發現我老雷瞎了眼。好在,跟對了主子,只算半瞎!”
他大步走開去,看也不屑看於定一眼。
於定臉色慘白,對面太史闌不說話,低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花尋歡忽然聽見於定低低的聲音。
“尋歡……”
花尋歡不回答,於定也沒等下去,急促地道:“我……我有難言之隱,我的姨娘和妹妹,被東堂人挾制住了……”
花尋歡還是沒說話。於定唏噓一聲,忽然道:“……尋歡,我也不求你放過我,但是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看……”
他慢慢地伸手入懷。
花尋歡忽然閉上眼,手臂向前一送。
“嗤。”
於定身子一僵。
“當初,你就是用這個辦法,殺了小翠的吧?”花尋歡的聲音,幽幽冷冷響在於定耳邊,“你對她說了難處,她對你尚存一線希望,所以既防備,又靠近了你,然後……你殺了她,現在你又來……”
她語聲忽然頓住。
於定的手,已經從懷中抽了出來,無力地落下,掌心裡,一枚純金鑲紅寶石的花簪,啪嗒一聲墜落。
墜落在他的血泊裡。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求……求……求……”
於定這句話,終究沒能說完。
花尋歡忽然失了力氣,踉蹌後退,於定向後仰倒,倒在自己的血泊裡,血色四濺,將那朵熠熠花簪染紅。
求……求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卻永無實現之日。
花尋歡怔怔看着那支花簪,臉色似秋日霜後的蘆葦,一瞬間便枯敗。
“……他們都笑我這紅頭髮。”
“可我覺得很不錯。”
“真的?”
“真的,如果配上紅寶石的簪子,一定熠熠生輝。”
“誰要那些累贅的玩意兒。”
“一生裡,你總要戴一次的。”
“呸,做夢呢你。”
“喂,你呸我做什麼?我可沒說要你爲我戴,你這兇婆子,我還怕你拔下簪子戳我。”
“於定你找死!”
……
她靠在門板上,渾身顫慄,漸漸抖成一團,蜷縮如一隻受傷的孤鳥。
三尺之外簪子生輝,一丈之外他的屍首,這一夜之外,是孤冷絕望的天涯。
天將亮,天永黑。
史小翠的葬禮隨即舉行,二五營的人終於在第二日趕到,太史闌只要求他們緊急回靜海,沒有說是什麼事,楊成回來的時候興沖沖的,他給小翠帶來了自己親手雕刻的玳瑁佩飾,連玳瑁也是自己下海弄來,一心想要博佳人歡心,順便還想和太史闌告個假——他表兄從藏北千里迢迢趕來看他,他想帶小翠見見親人,也算是給家裡做個報備的意思。
大家夥兒剛打了勝仗,高高興興回來,一路上拿着楊成調侃打趣,春風得意馬蹄疾。
然而一跨進門檻,看見側廂的靈堂,所有人都懵了。
滿城士紳弔唁,一地官員燒香,太史闌素衣素服立在門口,給了史小翠最大的哀榮。
看見二五營人們慘白的臉和脣,她只道:“來見小翠最後一面吧。”
楊成的腿立即就軟了,幾乎是被其他人扶着進去了,半晌,靈堂裡響起一聲傷狼般的,痛徹心扉的嚎叫。
那泣吼驚得所有人駭然回首,幾個官員渾身打顫,栽倒在門檻上。
等到楊成等人明白事情始末,那痛苦便如帶刺的鞭子,在傷口上再次狠狠地抽過,楊成的咆哮已經絕望——他甚至沒能親手報仇。
人羣裡少了花尋歡,她病了,或者說此刻她自覺無顏再見二五營的朋友,她在自己屋子裡,裹着三牀被子,依舊瑟瑟發抖,眼神卻是空的,什麼都沒有,肌膚冷得像冰。
她沉浸在最後一刻的痛苦裡,腦海中反反覆覆都是於定那一霎撒開的手,蒼白手指間寶石如血也帶血。她的理智告訴自己,那時於定還是想騙她,騙她動心放他走,這是個喪盡天良的人,她完全不應該爲他痛苦,可她的心又在一遍遍如魔咒般呼號——那一霎他定有真心,定有真心……
反覆磨折,不過是將那帶血簪尖狠狠刺心,凌遲至血肉模糊。
太史闌看着這些痛苦的人,心也在發顫——只是幾天功夫,她痛失愛將,兩對愛人生死別離。
她有點茫然地站在靈堂裡,將事情一遍遍回想,想着自己終究疏於對屬下的關心,如果早點發現於定的異常,如果多關心些公務之外的屬下的生活,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
慟極的楊成忽然向她撲過來,嘶聲大叫,“你爲什麼要留下小翠!爲什麼只留下小翠!你爲什麼沒給我機會報仇!爲什麼!”
“楊成你瘋了!”淚流滿面的蘇亞和沈梅花,一邊一個死死拉住了他,“你怎麼能怪大人!你忘記大人的情形……”
太史闌臉色蒼白,緩緩扶住了牆。
是她太……冷心冷情了麼?
或許這就是命運,是人性,是所有人明明看得清晰,卻無法繞過的人生路阻。
她緩緩回房,兩個孩子醒着,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看她,她總覺得女孩兒的眼睛似乎在笑,而男孩子總在皺着眉頭,看起來很深沉。
她一手抱起一個,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女孩兒的臉很自然地轉過來,靠了靠她的臉頰,她籲一口氣,只覺得這一刻冰冷的心境,頓時回暖。
將兩隻一左一右放在膝上,她注視着他們的眼睛,低低道:“我不求你們聰明貌美,不求你們天才橫溢,不求你們封王拜相,不求你們永世豪貴。我只願你們健康、平和、善於懂得和理解,不畏懼任何失去和打擊。莫如我一般,因童年殘缺而性情不夠完美,不過你們放心,我會努力地活,努力地站在這世上,給你們提供最完整的家庭,最堅實的後盾,最完美的童年。”
兩個孩子似乎聽懂了,居然都眨巴着眼睛,一聲不吭地聽着,連平日裡不太合作的男孩子,都顯得安靜乖巧,太史闌親了親他的額頭,抽出牀邊字典來查字。
她在想兩個孩子的名字。這事兒她已經研究了很多天,看中的字寫滿了一張紙,對於素來決斷的太史闌來說,一件事這麼沒有效率顯然很不可思議,但,這也是這兩天的僅剩的奢侈享受了,兩天之後,就是三年。
這天她又研究到半夜,半夜的時候接到蘇亞的傳報,是三公寫來的信以及近期的廷寄,將朝中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並告知太史闌,康王應該已經進入靜海境內。
這消息太史闌前幾天就已經知道,如今不過確認康王的位置,聽見蘇亞說已經發現疑似王駕在靜海城外三十里出入,她不過淡淡一句。
“殺了。”
沒什麼好多說的,送上門來的,不宰白不宰。
蘇亞自出門去佈置,太史闌又摟着兩孩子睡下,一夜醒來無數次,看着他們喝奶,咂巴小嘴,睡覺。男孩子喜歡吐泡泡,女孩子睡相甜美,兩個孩子都咂巴聲響亮,胃口也不錯,讓人很難想象這是兩個先天不足的孩子。
太史闌後半夜乾脆不睡了,盯着兩人粉嫩嫩毛茸茸的小臉出神,時不時擦去女孩兒的口水,撫平男孩兒皺着的眉頭,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倦極眯着一會兒,但也很快醒來,醒來時還沒睜眼,心中就默默流過一句話。
還有兩個時辰。
距別離還有兩個時辰。
這三天裡,她一直近乎自虐地在倒計時,數着那有限的相伴的時光,光陰在這一刻顯得殘忍,不爲任何祈盼而停留一瞬,走得迫不及待,她眼睜睜看着日光剛剛投上窗紙,似乎眨眼就換了月光,她的一對粉妝玉琢的兒女似乎剛剛啼哭了幾聲,哼哼了幾聲,天就又從黑到了亮,時間走得如此規矩而無情,令她生恨。
抱着兩個孩子起身,在榻前洗漱,她想着,還有一個半……
吃早飯,兩個孩子在她身邊吃奶,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扎盯着她,她慢慢喝下粥,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一個時辰……
吃完早飯,她親手整理給孩子帶去的東西,其實大部分東西已經裝車,而且她相信,到了國公府,東西會更多,再說也不能讓韋雅拖着幾大車東西回李家。她也就是把孩子的貼身小衣服小被子整理整理,把昨晚剛剛換上的包裹又給換了。一個大紅金邊,一個棗紅金邊。看着喜氣些,好提亮她此刻陰沉欲雨的心情。
還有半個時辰……
不知何時,韋雅已經站在門邊,看她近乎神經質地將被子拆了卷卷了拆,也不催促。眼神裡有淡淡的理解和悲憫。
再強大的女人,也無法決斷地割捨血肉所繫。
“送我們一程吧。”她忽然道。
太史闌立即道:“好。”站起身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裡卻能看出淡淡歡喜。
韋雅看看她,實在也不想說什麼月子未滿不能出門了,對於太史闌,這些常人能享受到的待遇,都不存在。
太史闌專門給她準備了超級豪華的馬車,其功用大抵相當於現代的房車,裡頭甚至連簡易廚房都有。太史闌從來就不是豪奢的人,破例,也不過是爲兩個孩子。
韋雅並沒有去坐那輛馬車,自己去騎馬,也沒讓奶孃坐上去,讓太史闌和兩個孩子單獨相處。
太史闌也不客氣,倚靠在車壁上,一手摟一個,神神叨叨地和未滿一月的兒女說話。
“回麗京後便可以見到你爹了,”她有點憂愁地對兒子道,“我擔心他不喜歡你。”舉起兒子瞧瞧,覺得那皺着的小眉頭實在瞧着有些不討喜,趕緊給他抹抹平,“你這德行像誰呢?你爹和我好像誰都不愛皺眉,這天下哪有多少值得皺眉的事?搞這麼嚴肅臉,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怎麼辦?他容家本來就稀罕女孩子,你這下恐怕要被嫌棄到角落裡。”
她左右看看,覺得兒子雖然嚴肅臉一點,但臉模子還是很好的,很像自己。想來容楚便看着這臉,也不至於太嫌棄,便又稍稍放下心。
雖然女兒長得更討喜,她卻更偏愛兒子多些,並不是因爲性別的原因,而是她總記得這孩子生下來時的模樣,對於險些就失去的寶貝,人總會分外愛惜。
小丫頭在一邊咿咿呀呀吐泡泡,似乎有點不滿被冷落,太史闌摟着她,摸摸她烏黑的發,心想這孩子以後肯定一把好頭髮,女兒的輪廓,集中了她和容楚的所有優點,雖然還只是一點點大,但已經看出和尋常嬰兒不同,將來不知道要美成什麼樣,不過千萬別繼承她老子,妖孽。
“沒事讓着點你弟弟,你是姐姐。”太史闌揉着女孩子的小胳膊,心想這孩子看起來粉嫩圓潤,怎麼偏偏也身體底子不好呢?
“你媽我一有空會去看你們的,你們的童年教育,還是得按我的方式來,我已經寫了嬰幼兒和兒童教育指南,給你們的韋阿姨,並會派蘇亞阿姨去陪你們,她跟在我身邊最久,最清楚我怎麼要求孩子。估計你爹也得囑咐一大堆,十有八九會派趙十四去。總之,就算我們不在你們身邊,你們也得無時無地不感受到我們的存在,你們必須受我們的教育長大。”
兩個孩子哼哼着,似乎在表示抗議,太史闌眯着眼睛,凝視着他們,“嗯?”
兩個孩子似乎感受到某種危險的氣息,立即安靜下來,太史闌一個笑容還未展開,忽然車外有馬蹄聲急響,隨即蘇亞的聲音響起,“大人!前方有大隊車馬,行進極快,看模樣是官家衛隊,人數約有百人。”
此時天還沒大亮,這個時候行進的官家衛隊很少見,目前靜海在打仗,所有進入靜海地域的官員行商隊伍都會沿路登記通報,而近期進入靜海城,又是百人以上官家隊伍的,只有……康王!
遠赴靜海給她賠罪的康王,來了!
太史闌脣角笑意森然,掀簾看看自己的數百人隊伍,因爲是韋雅帶孩子秘密出行,所以前頭的護衛全是韋雅的,而她身邊的將領們太有名,很多人都認識,所以二五營大部分人都沒帶,帶的也是挑選出來的長林衛,也沒有打出儀仗。整支隊伍,看起來和總督府沒有任何關係。
康王王駕還沒進入靜海城,她還不需要對他的安危負責,此時他如果出事,她大可以推到流寇作亂等原因上,出了事上奏朝廷,大不了象徵性罰俸降職,意思意思而已,反正皇帝和三公,都很期待她這麼做。
之前康王的隊伍似乎也知道此行危險,走得很隱秘,直到快進入靜海地界,她才隱約摸清楚他的行蹤,但康王選擇的路都是官道,天色稍稍一暗就絕不再走,她要下手絕沒有機會。
但今天不同,今天天陰,這個時候還沒大亮,康王要進靜海城,也不能再隱藏身份,多少要擺出點儀仗,可巧給她撞上!
老天給的機會,不抓住,是要受天譴的!
“再去確認下,是否康王隊伍。”她吩咐蘇亞。
雖然管控嚴格,除了康王不能是他人,她依舊審慎。
蘇亞很快帶人回報,“沒有任何旌旗標誌,不能確認是否康王隊伍。但前頭開路的一批護衛,身上劍套有康王府的標記,只是沒有劍。另外,隊伍中段有翊衛衛士。”
翊衛是康王轄下三衛的衛士,如此確定是康王無疑。
太史闌立即請過韋雅,和她商量幾句,韋雅道:“你自己的護衛人數不少,儘可出手,我保護孩子自後掠陣。”
“這樣最好。”太史闌點頭,囑咐蘇亞,“你們扮成山匪,儘量不要戀戰,擒賊擒王,速戰速決。”
蘇亞點頭,太史闌命車馬稍停,遁入一邊的草叢。
此時天色將亮未亮,天邊星子明滅,那支隊伍匆匆而行,速度極快,蘇亞等人剛剛改裝完畢,蒙面在路邊隱藏好,最前頭的護衛已經到了面前。
朦朧的光線下,蘇亞看見最前面的護衛是步兵,之後是騎兵,最中間是車隊。步兵在前,行路姿態看起來有點奇怪,只是相隔還有點距離,也看不真切。
蘇亞不做聲,準備等步兵和騎兵都從面前過去,直襲中間的馬車。
她手腕上一隻手弩,是整個靜海最強大的手弩,當初龍朝曾經幫她改裝過,一箭便可以將鐵皮馬車射穿,當初第一次對戰東堂,她落海之前,便用這手弩射穿了對方一個副將。
步兵很快過去了,沒人發覺路邊的埋伏。
騎兵也快過去了一半,騎兵比步兵更難發現路邊有人掩藏,蘇亞正要鬆口氣,驀然一匹馬上,有人轉頭,微微“咦”了一聲。
那人並不行走在道邊,而是走在靠近馬車的位置,身形被其他人擋住,只看得出身軀高偉,他這麼一咦,蘇亞心中便一緊,隨即便看見那人似乎回身,伸手去掀馬車的車簾。
蘇亞眉頭一挑——不好!
正在此時,馬車對着道邊的窗戶簾子忽然飛起,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裡面有人,長髮散披,酣然高臥的姿態。
康王還在睡,馬上,他的有所發現的護衛就會將他驚醒……
蘇亞一聲尖利的呼哨,草叢中殺手暴起!
黑影撲出時,蘇亞也一擡腕,“咻”一聲厲響,黑色弩箭冷光一閃,直射馬車底部!
蘇亞在剎那間已經計算過,馬車內的人躺着,弩箭穿馬車過未必能傷到人,所以這一箭她射的是馬車的輪彀,射壞一個輪子,馬車立即傾倒,車內人立身不住,正好可給她手到擒來。
箭已經將要觸及車輪!
“嚓。”忽然一聲低響,馬車底部鐵角處,也射出一蓬銀光,那蓬銀光狠狠擊打在蘇亞的弩箭上,金屬相擊摩擦出金色的火花,弩箭落地。
蘇亞一怔,萬萬沒想到康王竟然也能有如此防備。
此刻已經打草驚蛇,一不做二不休,她猛然竄出,身子倒彈,便待冒險彈入康王馬車,一刀殺了他。
天色將亮,草叢中彈起的女子,身子在剎那間彎折倒彈,彎曲如一隻即將蜇人的巨大蠍子。
詭異的動作,詭異的一幕。
四面的人似乎也因爲這個動作而一靜。隱約有人說了一聲什麼,蘇亞卻已經來不及聽,她身子一彈間倒飛而起,撞向馬車。
忽然馬車一震,車內一條白影衝窗而出,直衝蘇亞而來,速度之快,令剛剛調整身形的蘇亞心頭一跳,她的手剛剛觸及馬車車窗,那人已經如一線白虹穿越長空,逼到她身前,雪白修長的手指如一朵浮沉的花,亮在了蘇亞的視野中。
四面似有驚呼之聲,在生死相爭的一刻卻似乎已遠,蘇亞心中一沉,已知這般身手風采,絕不會是康王,但此刻收勢不及,她的手指已經扳動弩箭機簧,而那人正正如龍捲風撞過來,馬上就會撞上她的快箭。
一霎擡頭,她看見那人的臉,心膽俱裂!
“砰。”一聲悶響,那人撞到她身前,手指拂花般從蘇亞手腕上掠過。
“咻。”厲響尖嘯,箭已經射了出去,這麼近的距離……
蘇亞閉着眼睛,不敢看,只覺得心中痛苦驚悔如驚濤駭浪,不敢面對接下來的慘景,想也不想,反手拔刀,一刀便待抹脖。
又是那雙微涼的手指,落在她頸邊,指尖一彈,她手腕一麻,刀嗆然落地,她睜開眼,第一眼沒有看見那人的臉,只看見頭頂上,黑色弩箭一閃而過,而手腕上,不知何時綁住手弩的皮質扣帶已經斷落。
隨即她身子一翻,整個人騰雲駕霧而起,砰一聲,被甩進了車廂,還沒落地,就聽見那人驚喜急迫的聲音,“蘇亞!你主子呢!”
蘇亞撲在車窗邊,大叫,“後面……後面……”驚魂未定,喜極而泣。
那人轉身便掠出,後方忽然馬蹄聲急驟,一輛巨大的馬車衝來,馬車大到如同三節車廂,全力奔馳速度驚人,便如一座山撞向那人。
蘇亞生怕馬車再出手,犯下無可挽回的大錯,撲出來大叫,“大人,別出手,是……”
她的聲音被轟隆隆的馬車奔馳聲淹沒,剎那間馬車已至面前,和半空人影險險要撞在一起,馬車中忽然伸出一隻手,一把將那人拽了進去。
蘇亞一瞬間熱淚盈眶。
“砰。”
被拽進車內的人,和拽人的人險些撞在一起。
太史闌身子向後稍稍一讓,急聲道:“莫壓到孩子!”
這一聲便如魔咒,瞬間定住了那人的身形,他剛剛站穩,腰還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着,卻就這麼忘記了扭回來。
他怔怔回首,窗簾被風捲起,日光在這一刻亮起,射入。照見他瞬間雪白的臉。
容楚。
一瞬間,四目相對,兩兩泛紅。
隨即太史闌便笑了,一手抄起一個,獻寶似地往他面前一遞,“喏。”
容楚似乎又受了驚嚇,以至於腰詭異地扭了扭,發出一聲危險的嘎吱聲。
他自己卻毫無所覺,只癡癡低頭看着面前的“禮物。”
兩個孩子,一個大紅包袱,一個棗紅包袱,豔豔的紅色,襯得小臉粉嫩,和窗外的朝霞一同噴薄。左邊一個大一點,雪白皮膚烏黑頭髮,烏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瞧着他。右邊一個小一些,眼睛細長,小小的眉頭皺着,可愛得令人發噱。
太史闌看他不接,她纔沒力氣這樣端着,順手往他懷裡一塞,“抱好。”
容楚猝不及防,手忙腳亂,險些沒跪下來接孩子。
太史闌雙手抱胸,瞧着這永遠從容不驚的南齊第一腹黑,此刻這般失措狼狽模樣,非常遺憾沒有穿越攜來一隻太陽能相機。
再想想當初她自天而降,他在河裡洗澡,赤條條追出來樹上搭箭相射的無恥囂張,對比今日,只覺得恍如隔世。
要想讓一個謫仙變成充滿煙火氣的俗男,給他一對孩子就夠了。
“這樣抱……”她有心多看戲,卻怕孩子給他勒死,只得指導,“一邊一個,對,把他的腦袋擱在你胳膊上,不然以後小心變成歪腦袋……輕點……你想勒死她嗎……”
車子已經回頭向靜海城行去,車內折騰了好一陣,容楚才以標準姿勢在她身邊坐好,一手一個捧一個,穩穩妥妥,只是坐得太直,渾身隱約透出僵硬。
太史闌想起當初鹿鳴山再見,他斜倚錦褥,含笑顧盼的風華,頓時又覺往日美貌不可追。
時間是把殺豬刀,某人卻沒有被殺的感觸,正幸福得如在雲端,抱着一對兒女,陶陶似神仙。
“哪個是兒子哪個是女兒?”他低頭,不錯眼珠地瞧着。
“猜。”太史闌躺下來。容楚順勢讓她倚着自己大腿,兒子的小腳,便蹬在了太史闌臉上。
容楚瞧着太史闌被蹬得眼歪嘴斜,卻眉毛也不動的模樣,想起初見時冷峻兇悍的女子,忽然也覺,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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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章送上,別再發狠叫囂着砸月票給誰爆我菊花啥了,咱們都快一整本書的感情了,至於嗎?
之後連續會有膩膩歪歪的甜章,算是對前段時間文章起伏揪心的一個補償,長吁一口氣,我終於可以坦然要月票了。
不過有人對膩歪甜章有意見嗎?讀者衆口真是難調,同樣一部分內容,有人大聲贊好有人皺眉不屑,評價南轅北轍。以至於我經常感嘆,做一個作者,首要技能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聽取適當意見,然後堅持自我。
這本看似五月纔開文,其實年初就開始存稿,已經寫了快一年,是我幾本書中寫作時間最長的,也因此,我今年也是最疲憊的,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堅持到底。所以請大家儘量理解我瀕臨崩潰的耐力,吐槽暫忍,鼓勵爲主,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