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宮的後花園,佔地不大,但清幽雅緻。只見長廊蜿蜒迴轉,松柏高聳蔥鬱,異卉奇石環繞,與御花園的百花爭妍大不相同。
“範俠士,此處適合相談?”走入一座亭臺,路映夕挑了挑眉梢,開口道。這裡是皇帝的私密地方,連她都不能輕易踏入,若不是範統帶路,未必能走得如此順暢無阻。由此可見,皇帝非常信賴範統。
範統皺起劍眉,面色陰鬱,沉聲道:“皇后大可放心,範某必不會做任何逾矩之事。”
“私會皇后,不算逾矩?”路映夕散漫嫣笑,彷彿在談論他人,而自己並不是當事者。
範統的褐眸又添幾分陰霾,嗓音冷硬:“範某規勸皇后,行事莫要輕佻。皇后母儀天下,當謹守女戒女容,方可爲天下女子典範。”
“範俠士這是在指責本宮的不是?”路映夕故作慍怒,黛眉不悅地微蹙,擺起皇后架子。
範統拱手一揖,但語氣卻沒有分毫放軟,依舊硬邦邦:“範某不敢。範某隻是希望皇后清楚自己身份。”
路映夕覺得無趣,不再佯裝嚴肅,懶懶問道:“範俠士到底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範統也不囉嗦,炯目如炬,盯着她,直言道:“靈機一事,皇上已知曉,皇后是否應該從此與南宮淵一刀兩斷?”
路映夕不由微怔。皇帝都未說什麼,他倒管起這閒事了?着實是忠心耿耿,愚勇可嘉。
又聽他義憤再道:“皇上仁慈,不欲追究,可是皇后竟無一絲羞愧之心?”
路映夕深感無奈,嘆氣道:“你們知道‘靈機’的什麼事?”
範統的臉色漸漸漲紅,不知是因過於氣憤,還是夾雜赧窘,咬牙忿忿道:“皇后心知肚明,還需再問?”
路映夕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又怎會知道你們知道了什麼。”她喜歡用“我”字自稱,在這宮中卻甚少可如此。但不知爲何,她縱容自己在範統面前這樣自稱,或許因爲他是江湖人,並不屬於這皇宮,令她感到些許自在。
範統此時的臉色已是由紅轉黑,牙根咬得喀喀響,再顧不得宮禮,怒極而斥:“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不知廉恥的女人!明明已嫁做人婦,卻還明目張膽與舊情人暗通曲款!你如何對得起你夫君?!”
見他憤怒至極,路映夕卻只是淡淡笑了笑,回道:“清者自清,我不需要向你解釋。”她和師父之間,清淡如水。莫說身體,就連心,也隔着一層膜闔。這是她內心的一處暗傷,她不想對任何人訴說。如果範統和皇帝始終認定她不貞,那就隨他們吧。
“靈機的玄密,就是以靈藥混雜人血,再用深厚內功注入病者後頸大穴,範某可有說錯?”範統冷眉倒豎,語氣森寒逼人。
“沒錯。”路映夕誠實點頭。
“運功之時,兩者皆需赤身,方不會受體內翻騰熱氣所影響,否則便會走火入魔,是否如此?”範統狠狠瞪着她。看她還有何話狡辯!他查到此事時,驚詫不已,難以置信,待到皇上告知他,皇后手臂上沒有守宮砂,他纔不得不信。那南宮淵與這女人,當時定是把持不住,做出苟且之事!想皇上是那般英雄蓋世的人物,卻竟配上這樣一個失貞皇后,天理何在?!
路映夕抿了抿脣,明眸黯沉,未再接言。範統所說,是事實。但當時她與師父中間擋着一簾綢布,除了頸項,並無絲毫春光外露。她失去守宮砂,是因爲藥性。最初她不希望被皇帝知道,就是怕造成誤會。但如果大婚那夜皇帝與她洞房,其實這一切也就不會成爲問題。
“無話可說了?”範統厲色盯着她,憤怒難平。
路映夕垂眸片刻,然後雲淡風輕地擡眼,淺淺笑道:“我和皇上的閨**,爲什麼範俠士這樣關心?”
範統被她的話一堵,棱角分明的臉微有扭曲,再度漲紅起來,嘴脣蠕動半晌,最後蹦出一句話來:“範某是爲皇上不值!”
“莫非……”路映夕促狹地看着他,拖長尾音,才把後面的話說出,“範俠士該不會傾慕皇上吧?”
範統雙目大瞠,齜牙欲裂,直想即刻一掌拍死她。
路映夕呵呵笑着,自言自語地道:“原來真是如此,有趣,有趣。”
她嘀嘀咕咕地喃着,然後徑自轉身走出亭臺,離開後花園。
範統停佇在原地,高大身軀繃得僵直,眼角猛抽了兩下,胸腔裡囤滿騰騰惱怒。這該死的無恥女人!行爲浪蕩,思想齷齪,何止不配爲後,根本就是不配爲女子!
與範統的怒氣滔天相反,路映夕懷着愉悅的心情回到鳳棲宮,菱脣揚着一抹笑。沒想到這種言語的小把戲,也能捉弄人。這位範大俠真是罕見的“奇”才。
但剛一跨進寢居,她脣角上揚的弧度便就收了回來。
“皇后心情很好?”皇帝懶洋洋地倚在長榻上,斜睨着她。看樣子似已等了她一會兒。
“皇上怎會在臣妾宮中?方纔不見皇上用膳,不如臣妾現下命人燉盅蔘湯?”她邊殷切關懷,邊在心中腹誹,他身爲一國之君,不理朝政,倒跑她這裡跑得勤,叫外人知道,又要說她狐媚惑主了。
“不必了。”皇帝擺擺手,似隨意地道,“朕折回的時候發現皇后已不在,就來鳳棲宮看看。”
路映夕暗暗皺眉,可要告知他,她與範統私下談話?但這卻是有失禮數的事。
皇帝覷着她,勾起優美薄脣,散淡道:“皇后可要注意些了,近來宮中盛傳的流言,想來皇后亦有所耳聞。”
路映夕慢慢舒展開眉宇,悠閒笑道:“皇上聖明,定也知謠言止於智者。”聽皇帝的話意,顯然是知道範統找她了。皇宮雖大,但實則一切都盡在他掌握吧?
“話雖如此,但終究人言可畏,皇后可要萬事小心,切莫落人口實才好。”皇帝語氣柔緩,像是發自肺腑的關心。
“多謝皇上提醒,臣妾必當謹記於心。”路映夕從善如流,溫聲應道。
皇帝單手撐着軟榻扶把,優雅起身,走近她,右手攤開於她面前,口吻宛若春風般溫柔:“這支木簪,是朕少時親手所雕,今日贈予皇后。”
“謝皇上賞賜!”路映夕接過他手中的簪子,舉起細看,心中不免一突。這木簪手工十分精緻,可見雕者之用心,約指粗的簪身上刻着幾個小字——贈吾結髮妻。
她擡眸凝望他,一時無語。此木簪並不值錢,可是……他爲何要送她?只因她是他的皇后,或是他試圖軟化她的心?又或者,他當初雕這木簪時,其實早有意中人。那夜他的幾句低語,那句“愛,不得”,所指何人……
見她怔仲,皇帝脣邊笑意更濃,取起她手裡的簪子,爲她插上髮髻,而後退開兩步,欣賞着道:“朕的手藝似乎還不錯,而皇后容顏清麗絕倫,如此更顯淡雅。”
她淺露微笑,輕聲開口:“皇上當初雕着木簪時,就是想要送給將來的皇后嗎?”
“嗯。”皇帝頷首,目光不禁變得悠遠,似在回憶那青蔥少年時光,口中緩緩道,“那時朕尚未登基,不知將來會是怎樣的女子陪在朕身邊。懵懂無知少年時,心裡難免有希翼。舉案齊眉,執手結髮。”
聽至此,路映夕心中更加肯定,曾經有那麼一個女子存在過皇帝的往昔歲月裡。她凝眸看着他,他如刀刻的臉龐俊美無儔,長眉入鬢,狹眸深邃。但英挺眉宇間,已隱約染上幾許疲倦風霜。若不細看,不會發覺。可她看得出,他的心,比他的年紀滄桑許多。
安靜無言片刻,她接着他的話,低吟道:“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皇帝淡淡笑起來,眉眼微彎,英俊迷人。
路映夕亦笑,明眸澄澈清朗,對他靜靜地對望。
他和她都知道,這首詩的上闕。“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她是在爲那不知名的女子嘆息,也是爲他感嘆。曾經的有情人,已另娶,而那佳人,不知如今芳蹤何在?
她忽然深深覺得,他和她是這樣的相像,都是不得自由的人。也許正因爲如此,他纔想要爭取更大的權勢和更鞏固的江山,只有這樣,他才能安枕無憂,擁有多一些自由。
兩人相隔兩步距離,默默對視着,眸光皆是晶亮明耀,彷彿同樣的能夠看透人心。
可是,即便看穿了,又如何?他與她,註定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