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原品致仕不是誰都能撈上的殊榮,李鳳寧不相信赤月官員的俸祿能讓人拮据到需要大冬天去挖沙灘的地步。如果說她曾經聽說渭陽繁忙發達的傳聞有那個謝姓老婦一份功勞,她如今久居此地就更爲可疑。
看顧此地幾十年有了情分纔不願離開的話,那麼在賊寇紛起時也應該無法坐視不理。就算致了仕,像這種積年的老人總有幾個門生故吏,一層層遞話上去,誰能把殺人的賊寇當成耳旁風?燕州還有個魏王,還有個刺史坐鎮。所以如果不是整個燕州的吏治都腐壞殆盡,就必然是另有隱情。
比如……
她知道此地賊寇的根底,又或者根本她就是與賊寇成因有關。心懷愧疚卻又無能爲力,才更符合李鳳寧的觀察結果。
李鳳寧沉吟一陣,反身向謝宅大步而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十四,也一言不發地緊跟在她身後。
渭陽鎮本來就不大,不一時兩人就到了謝宅的門口。
然後,就聽到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璩姨,您就跟我走吧。”一道中氣十足的女聲從正屋傳出來,讓剛剛踏進門口的李鳳寧也聽得清清楚楚。
有人似乎答了些什麼。
“您一個人在這裡,叫我們怎麼放心?”那大嗓門繼續說,“雲流姐特地囑咐過我,說一定不能讓您繼續待在這兒。所以您肯跟我走最好,不然我就直接叫人來擡着您走了。”
這話,聽得李鳳寧眉頭都挑了起來。
聽着像是爲人好,其實卻透着一股子蠻不講理的味道。
這人……
謝宅到底並不算大,裡頭幾句話的功夫,李鳳寧就已經走到了門口。她在門上輕叩一聲後,推門而入。
屋內除了坐在主位上的謝姓老婦,還有一個相當年輕的女人。背對着門口的她沒有穿着時人的寬袍大袖,反而一身緊窄打扮。上衣短窄僅到腰下,袖子貼着手腕,腰間束緊。下面穿着厚棉的褲子,腳下一雙皮革的長靴包住小腿。
安陽只有到秋天御苑遊獵的時候纔會換上這樣的裝束,穿着活動再輕便,也沒人會在平時這麼穿。
所以這人……
“恩……”倒是面對着門口的謝姓老婦先看了李鳳寧,“恩”字出口後瞟了一眼站在她身邊的人後突然改口,“李小姐?”
那穿着一身騎服的霍一下轉身,一張膚色略深的臉上還帶着幾分激動。她看見李鳳寧的時候滿眼的驚訝,微張了嘴卻到底沒有說什麼。
……怎麼是她?
李鳳寧一瞬間認出這人,她幾乎要皺眉的,卻忍了下來。然後她微彎起脣,帶起一臉如沐春風的笑,雙手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她一抱拳,“謝大人,晚生又來叨擾了。”
李鳳寧這聲“大人”一出口,那年輕女人臉上卻是一鬆,之前隱隱約約的戒備消散到幾乎沒有。反倒是謝姓老婦猛然一怔,一股像是慚愧又像是無奈的表情之後,她眼眸也黯淡了幾分。原本就是垂暮傷病的老人,此時看着更加頹喪了。
“這位是蕭令儀,我的學生。”老婦向雙方介紹,“這位李鳳寧……”
果然是她。
如今燕州刺史蕭明堂的嫡長女,李鳳寧在寧城青樓見過的那個大喊着伎子名字的醉婦。假扮成女人進京,還幾次出現在她面前卻從來未曾明說過自己身份的蕭端宜,冒用的也是這個“蕭令儀”的名字。
“昨日幸得謝大人帶路,又收留了我一晚,否則我也只好摸黑去找客棧了。鳳寧今日是特地回來道謝的。”李鳳寧轉向謝令儀,“蕭小姐幸會。”
李鳳寧自是看出老婦有意向蕭令儀遮掩昨夜發生的事,所以才主動截斷她的話。此時聽她順着她的意思說完,老婦面上不由得露出幾分感激。
而謝令儀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她乾脆利落地向李鳳寧拱拱手,“幸會。”
李鳳寧臉上笑意不減,心裡卻思量起來。
剛纔,明明就聽到這個蕭令儀叫了謝姓老婦一聲“姨”的。明明一個蕭一個謝,李鳳寧也非常確定自己曾經看過的謝氏族譜上,完全沒有渭陽巡河官這麼號人物。
再加上那聲“雲流姐”……
李鳳寧不由得又回想起,在寧城府衙裡,蕭端宜仿若回到自己家一般的熟稔,還有他與謝雲流之間完全無需客套,又或者小廝僕婦陪伴的親近。
即使她能壓下私事帶來的膈應與彆扭,李鳳寧仍然覺得這臘月陰溼寒冷的空氣似乎根本沒有被棉布的門簾攔住,直直地就鑽進她的身體,弄得她雙手都開始發涼了。
理應負擔着監視與制衡之責的蕭家,居然與謝家如此親近。那麼歷年來陛下所得到的那些安心,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本該去往安陽的奏摺,根本沒有走出燕州地界?
李鳳甯越想,心裡越是沉重。
怪不得京師那裡沒人知道渭陽這麼亂。
如果單獨一個人,怕不會狠狠拍向桌子的李鳳寧,此刻卻只能仿若心裡無事一般,轉而用十分關切地口吻問道:“除了道謝之外,鳳寧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安。謝大人您真的不用去醫館嗎?受了傷不能硬挨着……”
“什麼?”蕭令儀顯然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她頓時臉色一變,猛地轉向謝姓老婦,“璩姨您受傷了?什麼時候?嚴不嚴重?我立刻送您去醫……”
只是她話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響亮的“乓乓哐哐”。
那絕不是正常的敲門聲,而是有人用巴掌大力擊打門扇,甚至令那木頭門栓不停震動的聲音。
大白天的,強盜上門搶劫嗎?
只是李鳳寧才眸光一冷,一旁站的蕭令儀卻已經柳眉倒豎。她臉色一冷,竟是帶出幾分殺氣,然後大步向外面走去。
“哐”一聲,門栓被扔到地上,一聲大喝:“誰敢在謝璩大人府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