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過於明豔的日光,叫站在頤安殿外的敦郡王李安微微眯起了眼。
頤安殿是後宮幾間大宮室裡最西的一間,距銀闕、棲梧兩宮遠近相似,因此自來就是先帝正君鳳太后的養老之所。因着睿成皇帝生父早喪,此地甚至遲過棲梧,一直到了李鳳寧登基才迎來了新的主人。而李安再怎麼從小在皇宮長大,也不會對空置的宮室熟悉。
或許正因爲這種陌生感,所以即便此間主人依舊是那個他要稱“父後”的男人,李安卻沒能找到小時候那種惶恐。
記憶裡父親比母親溫柔可親,父親會體貼關懷她,但是她的父親……
從來不曾真心疼愛過她。
即便到了現在,依舊無法緩解這股悵然的李安不由得不輕嘆了口氣。
所幸她人生裡還有一個“姐姐”。
李安淺笑了下,正待朝裡走的時候卻見裡頭正有人出來。
迎面走來的青年與她同年,如今已屆二十。膝下已有兩個孩子的他雖不復幼時的嬌憨,面容卻出落得愈發清秀明昳。且他一身衣飾素淡不覺豔麗,細細看去卻能發現一針一線均非凡品,穿戴在他身上,簡簡單單就沉澱出一股子不驕不矜的大氣來。
只旁人看他下意識就會屏息斂氣,她卻瞧出他正因爲腳上那雙繡鞋而不自在,再由着小時候的回憶一起,她不由便主動開口笑道:“隨兒,你也來給父後請安嗎?”
只她這話才一出口,被她叫的人且不覺得,周圍一羣齊齊倒抽冷氣的,聽在李安耳裡先是一怔,隨後又有些感慨。
他是當今陛下貴君,再也不是那個與她一道長大的童年玩伴了。
“隨兒”這種稱呼就算還有人能用,她也是算不進去的。
“無疾。”但是對面那個人卻彷彿渾然未覺周圍的異狀。他咧開嘴,揚起和小時候一樣的笑容,快步朝她這邊走來。
這回,居然沒人再倒抽冷氣了?
李安不由環視四周,卻見大多數人都唯唯謹謹地低着頭,一副全都失明失聰了的模樣。
於是不由笑嘆,“範貴君好威風。”
“嗯?”他像小時候那樣一不明白就瞪大了眼睛使勁眨幾下,在她刻意引他環視四周才明白幾分。他眉頭一壓,彷彿惱了似的,又彷彿極無趣的樣子,“一個個都是這樣。”
這下子,周圍更是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阪泉那裡新做了些陶偶,柳牘託我帶過來,已經着人送到你宮裡去了。”李安抿了下脣。
範隨的姐姐範聿如今正在阪泉領着軍器監,幾乎日日都要與她這個阪泉縣令見面的。這回因李安有公事要回京稟奏,所以順帶替範聿帶了點玩物給兩個侄兒女。
但說起那個“公事”……
只一想起來,李安不由得就輕蹙了下眉。
範隨並不怎麼將那些小東西放在心上,卻在李安不過一皺眉時就察覺了,不由揚聲,“無疾,阪泉最近還順利嗎?”
阪泉原是四年前才新劃分出來的縣,其下所居因多是匠戶,所以管轄起來尤爲不同。她這個縣令又懵懂無知,所以起初着實混亂了好一陣子。所幸身邊有能之士不少,且又是力氣往一處使的,所以如今總算是能說一聲安穩。
只是安穩之後……
“阪泉還好。”李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範隨的問題。
而這個與她同齡又一道長大的年輕男人,果然立刻就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焦急起來,“軍器監不好?”
確是事有不諧。
匠戶早成赤月一弊。而今上是想先藉重賞出新器以利民生,再以民生之善反治匠戶之弊。本來這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換到旁人身上大抵會因爲耗費過甚而中途放棄。不過眼下因範氏姐弟一雙奇才,姐姐制新器如家常便飯,弟弟更是難得一見的招財善賈,以至於不過四年後的今天,居然有了個氣象一新的局面。
只可惜近來卻因爲一個人,軍器監做事陡然艱難起來。
對,還真“又是那個蕭令儀”。
蕭令儀是工部尚書的親甥女,又因她自己善武,於兵部那裡居然也很說得來,所以平素若有些需要工部急調物品,又或者要兵部緩頰說情的事,叫蕭令儀出馬十有八九是能成的。可眼下她這一撂挑子,不說那些便利沒了,兩頭居然都刻意刁難起來。
隨便挑一件,就說制棉衣吧。
入秋之後向例是要新制一批棉衣散發各地駐軍的,今年因調配不及,戎州那裡遲了半月。本來趕一趕就好的,偏偏工部在這個當口居然說要修河道,不僅涼州棉花送不進去,連趕工的匠戶都被徵走許多。而兵部彷彿商量好似的,竟是比往年提早了好些時日來催要棉衣。
只這一樁倒也不虞什麼,偏偏各地都有不諧。樁樁件件地加起來,只怕範聿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這些事,稟報給她的“皇姐”知道卻也罷了,到底不能說給範隨聽。
李安尚且不知道該怎麼答,範隨卻已經自己明白了。他眉頭蹙起,這回顯見是真惱了,“又是那個蕭令儀!”
“隨兒,你可別胡鬧!”李安心下一驚。
別瞧這位貴君看着憨然,李安卻深知他拿捏起人來從不手軟。旁人知道要顧忌要放過,他卻因爲有人護着,出手之時半點沒有“留力”和“分寸”一說。阪泉是如今陛下的心血,總理着的又是他親姐,李安還真怕他惱起來直接把蕭家掀翻了。
範隨眼眸一擡,那雙素來清澈的眼睛裡竟滿是冰冷的光。
“不論做什麼事之前,一定要先問過姨。”李安心下一急,忍不住就一把拉住他胳膊,“姨對那裡期許甚高……”
“殿下!”
耳後陡然響起一聲尖利的高叫,驚得李安心臟一陣噗噗亂跳。待她好不容易平復了情緒回頭一看,卻見正有人從頤安殿內出來。
這滿臉怒火的人,是……
她的側君?
李安呆滯了一瞬。
難道剛纔那聲尖叫,是這個嫁給她將有五年,從來都溫柔體貼的連氏發出來的?
就在李安愣神的功夫,小連氏幾乎疾步衝到兩人身邊,一雙眼睛掃過還被李安拉住的胳膊,然後對上範隨的眼睛。他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擠出來,“貴君,請自重!”
自……
陡然明白過來的李安頓時一陣羞窘。
她與範隨不過說幾句話而已,被他這麼一說倒好像有什麼齷齪苟且一樣。只是李安素習和善慣了,因此即使惱怒起來也不肯在大庭廣衆之下呵斥自己的側君,只冷哼一聲。
在這方面依舊沒反應過來的範隨只是莫名地眨了眨眼,看看她又看看他。
但是她的側君卻表情愈發扭曲起來,看向範隨的目光簡直是仇恨到極點。
李安愕然。
小連氏……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