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
都是爲了孩子,爲了妹妹。
安郡王君坐在妝鏡前,呆呆地看着暗沉鏡子裡那個面容晦澀的男人。
“奴服侍郡君梳頭。”或許是因爲實在太過習慣這嗓音,以致於在梳齒碰着頭髮的時候,他才微微回了下神,雖然隨後他又放縱自己陷進一片迷茫裡。
他……
其實在睿成皇帝的四女……不,是五女的夫君裡,他纔是最頂尖的那個。
大約也只有誠郡王君盧氏的家世才能與他比肩,可雖然家主是位居禮部尚書的盧志文,論清貴是足夠,在經營之上卻差了不知芮家多少。當年的他嫁入安郡王府時帶的嫁妝,大約……
也只有如今宮中的範貴君可以一比。
貼身小廝服侍他十幾年,早就熟知他的喜好,因此即使他呆呆出着神,也麻利地梳好他的髮髻,然後又選了他常用的釵佩給他一一戴好。
而且,他還身負着與其他幾個男人不同的使命。
他母親臨終以前曾經對他說過。
妹妹能不能讓芮家回覆鼎盛還十分難說,但是能挽救芮家於覆滅之境的卻只有他。
也於是雖然他並不豔羨鳳後的風光,卻仍在察覺到妻主的不臣之心後利用他身份的便利,爲李鯤的“大業”做了不少事。
“郡君可是昨夜沒有歇好?氣色瞧着有些弱,不如略用些脂粉遮一遮?”
芮氏轉眸,看了眼捧着脂粉盒的小廝,還有一角印着“內造”兩個小字的盒蓋。
“內造”……
那兩個不仔細看就會忽略過去的小字,突然蟄痛了他的眼。
孃家親戚都在平州,所以他與幾個連襟都處得不錯,特別是當年的太女正君,真有幾分拿他當弟弟看的意思,平時不僅多有照拂,御賜的物件更是不會少。可他卻在明明知道李鯤的目的時仍然助她潛進皇宮。當年如果李鯤成功了,那連氏只怕也活不到現在……
芮氏習慣性地深呼吸一口,搶在心底的酸澀和悲傷瀰漫開來之前壓抑下去。
一切都是爲了他的孩子,爲了他的妹妹。
所以……
閉上眼睛,深呼吸。
即使對不起姐夫,他仍然不能後悔。
一切,都是爲了孩子。
“郡君?”
芮氏睜開眼睛,厭煩地一揮手,“不用了。”雖然好歹是把那股叫他惶然的後悔壓了下去,情緒卻始終無法提得起來,“誰會在意?”
整間屋子都靜默了一瞬,空氣也陡然沉重起來。
正在這時,有人過來稟報:“郡君,殿下在前頭書房,請您過去。”
芮氏習慣性地一皺眉,隨機應了聲“知道了”,然後他甚至都沒再朝鏡子裡看一眼,便起身站了起來,點了幾個名字便出發朝前院的書房而去。
如今纔是初秋,還沒到萬木蕭瑟的時候,芮氏所居的又是郡君府的正院,他又從來不是惜財的人,因此把個院子收拾得精緻華麗。
相比之下……
在遊廊上穿行的時候,芮氏不自覺地想起宮中那位“客人”。
他的妻主雖然看中那位的身份地位,想慫恿他成爲宮中內應,因此讓他頻繁進宮,企圖先養些情分出來,再“圖謀大事”。或許是因爲好有大半年他都在想着怎麼跟多西琿套近乎,因此在自己家裡時,也會時不時想起他來。
而只是想起他,又令芮氏一陣悵然。
他雖沒住過帳子,到底因爲多西琿的關係在上頭很下了一番苦功,何況又頻頻入宮朝他那兒去,因此對那帳子只得個形似,並非全部按照草原的方式來做是心知肚明。
譬如那主樑選了最好的檀木,譬如外皮是特意紡的厚布,又譬如那帳子底下鋪了地龍。一樣一樣的,不用怎麼細究下去便能體味出一股子貼心的溫柔來。
那邊是女人爲男人竭盡心力,而他的妻主卻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個院子的精緻,更加……
沒有爲此多停留過幾回。
芮氏低垂下眼,隨即又擡起來。
他與妻主之間,有相敬如賓,有相濡以沫,但是說到愛情……
他緩緩地吸氣,又慢慢地呼出去。
罷了。
他已經有兩個女兒了,還想這些做什麼。
“見過郡君。”
“見過郡君。”
要謀大事的人自然不會不仔細,也因此前院書房向來看守重重。
“開門。”他朝着兩個守衛說,“殿下要見我。”
兩個守衛先是恭敬地一行禮,然後其中一個反身進去,而另一個則橫跨一步,攔在院門中間,擺出一副裡頭沒傳話出來之前,連他也不許進的樣子。
在自己家裡,居然還有地方攔着不許他進。
或許在很久很久之前,芮氏曾經爲此憤怒過。但是一次又一次被磨礪之後,再纖細敏感的心也會麻木粗糙,以至於現在的芮氏只是安安靜靜地等着,心裡竟絲毫沒起波瀾。
不多時,裡頭便有了信過來。他將小廝留在院外,獨身一個進了書房。
空氣裡,沒有了那股糜爛的味道。
頹廢了幾乎有三年的安郡王,自從接到“失心瘋”的旨意起就彷彿真的失心瘋了一樣,將過去的風流明睿全都扔進了夜香桶裡,成日間比她那個三姐還要荒誕放蕩。
這幾年酒莊的老闆還有賣人的牙婆,只一看見安郡王府的管事就歡天喜地,不知道賺了多少銀錢過去。
但是最近,院子裡的味道卻乾淨起來。
因爲……
芮氏走到門口,停了一會,然後才伸手叩門,“殿下,是我。”然後,他在裡面答應之後才推門而入。
上首坐着的,自然是他的妻主。
她拿了舊日衣衫出來,就連坐姿也同之前一樣。如果不是那張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虛浮樣,他幾乎都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
而另一個……
芮氏很想皺眉的,卻到底忍了下來。
這人原是宮中派來探看安郡王病情的醫官,名叫劉雲榭。可不知爲什麼,芮氏從第一次見她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而此後,這人頻頻來安郡王府與李鯤秘議。雖然李鯤一日比一日振作起來,但是瞧在芮氏眼裡,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這次請郡君過來,是有件事想勞動郡君。”
劉雲榭本身面容雋秀,本該十分討喜的,可不知爲什麼,芮氏看着她彎起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就下意識有點反感。
什麼時候,一個七八品的小官竟然可以對他堂堂郡王君指手畫腳起來?
可是就在芮氏將反感表達出來之前,那邊李鯤開了口。“你拿這個到宮裡試試,”她一邊說一邊把手裡一個小物件朝外推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用。”
李鯤開了口,他便不能拒絕了。
芮氏只得走到書案邊,將那個小物件拿到手裡。
一塊拇指大的玉牌,一面刻着“枕月”兩字。
瞧着玉的成色不錯,雕工也算精湛,不過因爲實在不大,所以應該不是很貴重。
“這是什麼?”
芮氏十分不明白。
瞧這樣子,倒像是誰隨身戴的飾物。
這麼塊小玉牌能幹什麼?
“十日之後,請郡君入宮,將這塊玉牌放到馹落王子帳中。”
劉雲榭笑得益發溫和,卻絲毫沒有解釋自己的企圖。
芮氏朝李鯤看去,卻只得到妻主“好了,就這件事”的回答。
這是,趕他走了?
芮氏雖然心裡不快,卻仍然順從地告辭了。只是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後,心下總覺得不安,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叫了人來偷偷囑咐幾句。
半個時辰後,小廝去而復返。
“郡君。”小廝彎着腰,“奴貼近那處花窗,還是聽得不很清楚。”
“我知道,你只管說。”
這世上有一種奇物,名曰迴音壁。芮氏仿着迴音壁在李鯤的書房裡擺放幾處傢俱,只要站到後院的花窗處,偶爾能聽見幾句零散的話語。
“奴彷彿聽到殿下說什麼,宮裡不行,回孃家,去截下來之類。”小廝聽到的真的不多,“還說肯定會帶着什麼人。”
宮裡不行,帶着什麼人回孃家,然後去截下來……
芮氏眼睛微眯。
能用到“回孃家”這詞,十有八九就是個男人了。且帶回家的,多半是孩子。李鯤如此秘議只怕不是好事,因此針對的只能是宮裡。
宮裡現下就那麼幾個孩子,多西琿出身馹落,實在沒可能帶着孩子“回孃家”。於是……
芮氏陡然瞪大眼睛。
範貴君!
李鯤想對範貴君做什麼?
不,她想對三皇女做什麼?
芮氏心臟一陣緊縮,猛地抓緊胸口。
李鯤她,不是想……
綁架李璋?